爸爸最开始发病的时候在文昌医院，正赶上新冠肆虐，医院封闭管理。爸爸和六个病人挤在一个房间，每个病人还带一个家属。14个人昼夜都在一个房间。爸爸反正当时昏睡不醒，神智不清，没有受什么罪。最受罪的是我姐姐。那时也没有护工，姐姐学会了给爸爸抠大便，吸痰，每两个小时翻一次身。就这样过了好几周。
后来春节前，爸爸情况好转，就把他转到海口的康复医院，终于可以住单间病房，姐姐也迫不及待雇了护工。在国内，大病要么靠家属，要么靠护工。护工特别重要。那时爸爸新冠还是阳性，又赶上春节，护工费真是特别贵，偏偏那个护工还不好。后来我到了医院，护士都跟我描述医生查房的时候，我姐忙前忙后，护工躺在床上睡觉。姐姐的工作量比在文昌的时候也没有少多少。过了两个星期她也实在受不了了，决定换护工，这次她托别的病人的护工给推荐一个，而且姐姐只想要女性护工，这样这位姓袁的护工就来了。
她也是70后，又瘦又小，我们平常就叫她袁姐。她虽然瘦小，却有力气，会用巧劲。爸爸可以坐轮椅出门后，每天都是她把爸爸从病床上挪到轮椅上。我有时候看着心惊，但是她坚持不要我们帮忙，几个腾挪也就稳稳挪过去了。
她为人干净，爸爸虽然要带尿布，但是她给收拾得干净，身上没有异味。每天给爸爸洗脚泡脚，连脚上的死皮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每天中午她就用小锅煮肉汤，冬瓜汤，芋头汤，换着花样做，顺便也分给爸爸吃。虽然是插胃管，但是每天给爸爸打碎了，吃正餐三顿，中间还加餐，因为有各种营养粉蛋白粉，姐姐交代她喂，她都安排的明明白白。另一方面，姐姐家在北京，扔下了家里的孩子和工作跑过来的，也不能长期这样。现在有了可靠的护工，我也到了，她终于可以返回家安排自己的生活。
所以袁姐靠着她的能力很快就赢得了我们姐妹的信任。我问她是怎么开始做护工这个行业的，却原来她以前做月嫂的，17年金牌月嫂。后来过了50岁，就没人雇这么大年纪的月嫂了，她开始做护工。在附近的肿瘤医院做了几年护工，非常熟悉这里，也是我们运气好，正好赶上她做完了上一个工作。其实过了五十岁做护工不是更累？这个问题我却不敢问。我相信她也有这个危机意识，所以拼命的做。做护工或者月嫂，都是没有什么自由的职业。她全天都在病房，24小时无休看护爸爸。白天有时候她也会出去买点菜，让护士帮忙盯着。晚上爸爸有脑梗病人的精神障碍现象，会闹，胃管拔掉好多次，后来晚上就要给他强制带手套。有时候晚上闹得厉害护工也不能好好休息。护工这个钱真是赚得不容易啊。
她有时候给我们讲她做月嫂时经历的奇葩事，我和爸爸都听得津津有味，真是比小说还精彩。有被老公拿捏，软弱无能，一无所有的正室；有政治人物的偏室，孩子爸爸非常注意不留下任何痕迹，到小孩打疫苗的时候，小孩妈妈就带上外公外婆保姆司机呼啦啦飞香港去打；还有一位孩子生下来十几天，就已经安排好送人，原来是婚外情的产物。。。17年那就是经历差不多200个家庭，我说袁姐，你应该出书啊，肯定好看！我们这些所谓文化人就是愁经历少，写不出来。她这样经历丰富的，却没有太多文化。不公平啊。
袁姐虽然做月嫂多年，自己女儿生孩子她却不陪，宁可出钱。她说她不要给女儿当保姆，不想过手心朝上的日子。这位袁姐真是个要强的人。但是想她几十年在外面做月嫂和护工，和两个女儿在一起的时间也有限吧。她说女儿们都特别自立，现在都说大学生不好找工作，她还在上大学的小女儿，却在天津北京做实习做得津津有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么自立的母亲，培养出来的女儿也差不了。
虽然我们姐妹信任她，但是我能感到父母却不太信任她。以前医生劝我们出院，我们不想出院，就是知道妈妈肯定不想家里有护工或者保姆，但是没有护工我们根本不能自己照顾爸爸。虽然袁姐很勤快，袁姐的工资是姐姐付，根本不花爸爸妈妈一分钱，爸妈却潜意识里觉得他们就是来一门心思赚钱的。所以总会各种背后嘀咕，让我们小心防范。姐姐不在这边，妈妈跟她说了什么就会来跟我求证一下。我说爸爸妈妈有受害者心态，又看不起服务人员，不过这话说多了妈妈也不高兴。好在呢，爸爸估计到五六月份就可以自理了，爸爸妈妈不需要长期雇佣保姆。要是真有一天他们生活不能自理了，又该如何安排家庭的服务人员？这个头疼的问题以后再说吧。
我在国内生活比较固定，早上在旅馆吃完早饭八九点钟去医院，中午就去外面小店按摩，按摩后下午再去医院陪爸爸。然后五六点钟回酒店叫个外卖，赶紧睡一觉，夜里上班参加一些电话会议。要说回国我最喜欢的并不是吃饭，吃多了外卖觉得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最喜欢的是按摩，按得特别细致到位。我在美国也每个月固定去连锁店按摩，长期坐电脑前，肩颈都容易僵硬。我在美国的按摩师都是挑deep tissue massage，但是还是比不上国内的。这样我就认识了按摩的阿香。最开始是在美团上找了医院附近一个评论好的，去按摩一次确实感觉好。就办了卡，几乎天天都去按摩。按理说我在美团上下单才一百多，后来办了卡之后按摩一次就快200块钱了；但是我并没有讨价还价，一是觉得阿香做生意不容易，二是既然差价换成美元我也负担得起，就不想太苛刻；当然三是我一贯不太会讨价还价。
阿香刚刚四十岁，看上去很年轻，但是有点苦相。我一去她就会给我仔仔细细按摩三个小时，艾灸，刮痧，根据需要来。她特别有力气，按的又痛又舒服。按摩的时候闲着没事就跟她聊天。她做这一行实在很辛苦，每天12小时在店里，一周七天。孩子已经上初中了，根本没有时间管。好在海南人家庭观念重，他们和公婆住在一起，公婆每天接送，做饭给孩子吃。后来再说起来，老公好吃懒做，娘家弟弟有心帮衬，拉他一起做生意，嫌累不肯。所以估计阿香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难怪这样辛苦在外面奔波，而公婆毫无怨言。阿香还说到娘家重男轻女的爸爸妈妈，爸爸名下三套房子，都是给弟弟的。她这样辛苦，爸爸妈妈都没有表示，心里也很不平衡。我一直鼓励阿香，她的手艺好，人又肯吃苦，一定要跟老板提出来涨工资！
店里老板是一个中医师，在门口摆个油画，闲着没事画几笔。真是看着轻松多了。这位老板估计也是海南重男轻女的受益者吧，据说家里有很多房产，他去上海的医院干了几年最近终于搬回海南继承家产，再开个小店。这位中医几乎可以说是我在海南看见的最勤快的海南男性了。
换回来说阿香，一方面觉得她能干肯吃苦，日子过得不容易，另一方面也觉得她有些懦弱。娘家，婆家，听起来都烦心事不少，也都默默承受了。所以多付钱给她我也没有什么意见。为了用掉存在卡里的钱，我带妈妈去按摩，后来朋友跑来海口看我，也带朋友去按摩，最后还把护工大姐也送去按摩了。不过有一天听见一位客户拼命讨价还价，一路给降价；客人走后阿香和老板对着我都有点讪讪的。我也忍不住说，我付高价我知道的，是看阿香不容易。主要是有的时候，你不想被人当凯子，好心也不容易啊。
最后是在理发店剪头发，结果遇见了女的理发师。话说吃完晚饭都七八点了，理发店还开门。洗头都是技术学校的实习生，仔仔细细洗了半个多小时。洗完头换了一位大姐，一看就是管理人员，有大姐大气质，要给按摩和艾灸，都是免费的。我都惊呆了，海南是有多爱按摩啊，按摩无处不在。不过呢，她主要是拼命说服我办卡，或者去楼上试验一个按摩疗程，原来楼下理发，楼上按摩。我因为马上要回美国了，咬住牙关拒绝她各种天花乱坠的推销。当然心里挺愧疚，因为她给免费按摩了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理发师过来了，解救了我。这位理发师穿着西装，人很美。我这么多年剪头，都是男理发师哎，还是头一次有女的。她也说大部分女生去学美容了，学理发还是要求更复杂一些。而且刚开始做的时候很多人都不要女理发师，受了不少气。这么一听，和我日常生活中经常和男工程师，男经理开会也是一样啊。坚决打倒对女生的stereotype，这些年我可有很丰富的斗争经历！这样一听，我和这位女理发师惺惺相惜。女理发师的工作也是一周六天，一天十几个小时。平常不敢休假，一休假就怕丢客户。她看着年轻，可是孩子已经九岁了，也是没有什么时间管孩子。她本来是广东人，家里先头生了四个女儿，下面三个弟弟。女儿们不管做什么行业，终究都是有手艺傍身。现在爸爸妈妈愁的是给弟弟们买房，攒钱结婚，女儿们都要帮衬。
这样一听起来，这些做服务行业的女性不都是一样惨？工作辛苦，每天拼命赚钱，亲子时间少；娘家普遍重男轻女，不仅不能帮忙，还时不时指望女儿们付出。
以前回国都是一下飞机就去理发，多数时候是烫头，二十年前在北京烫头就是一千多了。这次在海南只是剪头，其中洗头花了半个多小时，按摩半个多小时，剪头也是半个多小时，最后总收费才68元。收费的姑娘就是一直按摩，劝我办卡的姑娘，我真是很不好意思才花了这么点钱在店里。
都说海南妇女勤快，这次我是深有体会了。在夜风里卖水果一直到深夜的，是一个妇女。半夜走进便利店，看店的永远是妇女。在小铺子里吃碗面，或者点个清补凉，小铺子里掌勺的，端菜的也都是妇女。我们的护工大姐是东北来海南的，理发师是广东人。好像不论是哪个省市来的，都是很勤劳，用自己双手致富的妇女。除了我们东北大姐 （我觉得我们东北人确实不算非常重男轻女），我几乎看见这些服务阶层的妇女们后面都有一个懒惰的丈夫，有忙碌无法顾及的孩子，有在娘家被忽视的男尊女卑的成长经历；而在中国做服务业，或多或少都有点被客人瞧不起。
真希望能为她们做点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