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夜里收到消息，86 岁的婆婆去世了。我曾经认为我的婆婆她会非常长寿，因为她的身体特别好，闲不住，喜欢到处走，爱交朋友，对人非常热情。在美国时每次朋友来我家玩，要走的时候，她已经把她自己种的菜都收拾干净，给大家带走。她对我也很好，我家里没有婆媳矛盾。因为我爱喝粥，她来我这里就会每天早上单独给我熬一小锅粥。
只是她摔倒两次，从此卧床不起，健康急剧恶化。今年初感染新冠，病得很重；用了辉瑞特效药，自己生命力也非常顽强，康复了。但是一个月后又肺部衰竭。我家孩子爸爸还在办签证，没有赶到。
我在国内的时候，赶上这个不幸的事，感到这是我和婆婆的缘分，需要代表我们在美国的兄弟两家送她一程。
15 号我姐给我订了机票，16 号早上边开会边收拾了行李。然后早上七点去医院看了爸爸，他夜里还是着凉有些发烧，护工给他物理降温，早上不发烧了，但是觉得有点没精神。姐立刻追问温度，说她会等医生上班和医生联系。我八点钟就去机场了。我需要飞到长沙，然后再坐车去岳阳。这一路对我也非常奔波辛苦，但是为了婆婆，都是值得的。
中午降落长沙，刚出机舱，接我的电话就打来了。姑姐安排两个表哥表弟接上我一起回去，他们举了写着我名字的纸等在外面。刚开始一头雾水，后来他们一说，啊呀都见过的。婆婆是家里的大家长，领导下面的四个弟弟。每次回去探亲，舅舅们立刻就出现，每家轮流请吃饭。然后婆婆的无数侄女会出现帮忙带孩子，做家务，侄子们来陪玩。因为爸爸妈妈搬到北京，我有20 多年没有回过东北老家了，没见过老家的表哥表姐舅舅们，和老公家这些亲戚们倒是比我自家的亲戚都熟悉。
接机的表哥提起来我们20 多年前去他家看望过他八岁的得脑瘤的女儿，记得当时他们夫妻悲痛绝望的泪，后来这个女儿还是没留住，他们之后生的二儿子现在也上大学了。他还有个弟弟，为人活络又热情。每次我们回国，不论去哪里，这个弟弟必然出现，陪同。孩子们也还记得这个表叔，陪他们去过四川，广西等地方玩。这个弟弟后来不幸得了渐冻症，卧床八年后过世了。那样热情好动的人偏偏得了这个病，让人感慨命运的安排。
老公的表哥很健谈，一路聊天，两个多小时路程也不觉得长，下午两点半就直接到了岳阳的殡仪馆。追悼会是晚上七点半，他们要这样早就开始，让我猝不及防。我只在上大学前参加过姥姥的葬礼，后来远离家乡，亲戚们的婚丧嫁娶都不能参加，对这一套不太熟悉。岳阳的葬礼是一天，亲朋好友早上就过来，在大堂里打麻将，打牌，聊天，等晚上的追悼会，然后当晚还要守夜，第二天火化。这一天可能有近千人来往，都是公婆和姐姐姐夫的人情往来。
在大厅见到了姐姐姐夫，还有国内的一个哥哥。婆婆有七个孙子外孙，只有一个外孙女，在疫情前海归中国，由她代表大家了。见到婆婆的遗照，是那样熟悉的笑容，现在却天人永隔了，不由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在婆婆灵前上过香，才和大家叙旧。大姑姐安排得妥帖，灵前花圈有全部子女孙子女的名字。
在美国长大的大哥的儿子，给我大姑姐发了一个长长的信息。他曾经在疫情前参加过耶鲁的exchange program，到中国待了一个学期，中文居然能这样好，我们都很意外也感动。他怀念奶奶，还情深意切感谢我的大姑姐，多年来留在家乡照顾公公婆婆。这是所有人的心声。可能每家都需要一个任劳任怨付出的姐姐，把家庭维系在一起，替所有的孩子尽义务。我大姑姐其实是升级版的我婆婆，她们都是热情爱付出，做事务必妥帖，自己就很累。常常看见大姑姐会觉得很心疼。心疼她事无巨细一肩挑，要是有个姐妹和她分担就好了，偏偏只有三个兄弟。婆婆卧床两年，全部照料都是身边这个女儿操作，让离家在外的儿子们可以无忧。
我婆婆个性坚强强势，大姑姐在致悼词的时候说家里后代，四对子女+ 配偶，七个孙子+ 2 个配偶，共17人。有10个博士，3个硕士，还有四个小孩在读高中或者大学。这都是因为婆婆重视教育。不过大家也知道中国的家庭教育，好处是全部都是工作狂，全部都有事业，因为不上进的孩子在这个家里不如去死。那种强势教育也影响了家庭的第三代，其实第二代都不见得会思考这些影响，倒是受过更多教育，现在也相对成熟的外孙女会在这方面想很多。所以我们还交谈了很多关于家庭的思考。我真的感到这次回国，促使我重新看待我的家庭，还有老公的家庭。
我公公这天情绪还不错，也是强颜欢笑吧，今天客人实在太多了，他自己老家三十多人都从乡下赶来。公公和婆婆感情很深，公公绝对是衷心耿耿。据说最后婆婆老年痴呆，不认识别人了，只认得公公。这两年婆婆在姐夫医院的养老院，公公风雨无阻每天必须探望陪同。婆婆的最后阶段，公公很急躁心情不好，但是今天在众多亲戚的簇拥下，他看上去很平静。微笑着和我说，你能来，是你妈妈的福气。我说，能送妈妈，是我的福气。我给他读了美国侄子的短信，我女儿也视频和爷爷说话了。她又哭了。这么多年，我自己带孩子回国也会回去探望公婆。2019 年我和女儿，特意到湖南看望爷爷奶奶，她当时还在等学校入取通知，但是爷爷奶奶迫不及待给她发了大红包，鼓励她“向世界讲述中国“，我公婆总是积极正面，对孩子们有巨大的期待。
婆婆对她的侄女侄子无私奉献，因为她是老师，她的侄子侄女很多都在她家里住过，受她教诲。这一天，跑前跑后也是无怨无悔。她的两个侄女一大早赶到，是在灵位旁边不停跪拜来宾的人。后来外孙女跪拜了后半程。我加入哥哥姐姐，在灵旁对来宾鞠躬，这是替我先生做的。
据说今年过世的人多，殡仪馆生意很火。大姑姐没能订到最大的礼堂，耿耿于怀。后来确实礼堂也感觉拥挤。他们有一套流程，客人踏入灵堂，就有鞭炮声响起，在灵旁坐着的我们几个，赶紧跳起来，该跪的跪，该鞠躬的鞠躬。然后客人拜完，立刻就有人送上礼袋。还有人端上热茶，还有烟。我本来不太想喝水，因为喝水就要去蹲厕。后来实在太冷了，然后发现他们送的热茶都有姜，赶紧就开始狂喝热水。我对湖南的温度没有准备，穿了一件短款羽绒服，但是下面的裤子在寒风中感觉薄如蝉翼。表妹们到处给我找衣服，后来找到长款羽绒服，我又用她们的围巾裹住腿。我主要担心生病了，就不能去医院看爸爸。
晚上还要对几百个客人包饭。外甥女带我进入能坐几千人大饭堂，客人们按照各个灵堂名字坐好。不是外甥女带着我连自己在哪儿吃饭也不知道。外甥女怕我不熟，把我塞小舅妈一桌，都是小舅妈那边的亲戚，除了小舅妈和她的儿子别人我也不认识。只好埋头干饭。虽然要给几千人供饭，上得很快，菜品也丰盛，鸡鸭鱼肉俱全。我直接从机场过来，没有吃午饭，此刻也饥肠辘辘。吃完我就去替换还在灵前的两个表妹。不过很快追悼会也就开始了。
追悼会有领导讲述生平，姑姐发言时声泪俱下，她说的湖南话，我有点半懂不懂，也知道她说得非常感人，周围一片抽泣声。姐夫和公公都哭了。
婆婆一生操劳，童年也是父亲不太管用，她不得不拉扯弟弟们。后来上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乡下，条件艰苦，又子女多。回城之后，头三个孩子接连考上大学，他们微薄的工资要供养三个大学生实属不易。大姑姐曾经说起来，上大学的时候全班女生只有她没有裙子，和爸爸妈妈提起来，爸爸妈妈咬着牙给她挤出钱买裙子。至于我先生，排行最小，和哥哥姐姐们隔得远，都说他得到最多的爱，但是他最喜欢和我家孩子们忆苦思甜，小时候没有肉吃，闻到邻居家的肉味都会哭。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婆婆一辈子非常节俭。当然我爸爸妈妈也是这样。这次我在海口住在海边的万豪，因为考虑到上网的问题，必须住美式酒店。妈妈感慨我住的酒店好，让我们都觉得很内疚。他们经过特别苦的环境，价值观都是非常扭曲的。比如婆婆两次起夜摔倒损害了健康，子女们抱怨是因为他们不肯请保姆。家里也雇了多次保姆，都被公婆以各种理由赶走。如果能有人贴身照料，婆婆可能还会更加长寿健康吧。
追悼会后，就是和遗体告别，和家属握手。表妹非常贴心，在追悼会前就给我找了口罩。这一天人来人往，我也有点担心病毒。好在我回国前打了疫苗，在场的人也多数都阳过了，希望不要让我生病吧。后来发现只需合掌，就可以避免和众人握手的麻烦。
遗体告别完毕，亲人们还要守夜。带我来的表哥表弟要赶回长沙，我也搭车返回。16 号有朋友过来海口，我只能尽快赶回。在长沙机场附近订了旅馆过夜。
这次表哥深有感触，可能国内亲戚们也是为生活忙碌，加上疫情，很久都不见，借着葬礼的由头大聚会让人觉得很亲切。特别是临走姑姐发话，要他们多回来。婆婆去世，姑姐就是下一代的带头人了，因为她守在老家，又热情无私，各家的事她都愿意操心。这些亲情往来，我只是路过，自然觉得亲切。看到生离死别，而远在外面的子女毫无用处，下决心还是要多回国看看父母。临终前不一定赶得上，只能多陪伴尽量减少愧疚感。
我在长沙订了一个很差的酒店，国内的软件我还是用得不熟，不会分辨怎么能订到比较decent一点的酒店，不过表哥陪我check in才走。我也就是和衣而眠，半夜还和公司开了几个会，早上第一班飞机回到海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