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卅二章
邻居之死
(一)
昨天,星期六,天气晴暖。上午去超市购完食品回来,离中午时间还早。我决定将前门两块公用草地打扫一下,也将客厅前窗下我的一排九株玫瑰修剪一下。不一会儿工夫,杂草拔出一大堆,枯枝败叶也扫了不少出来。我将自己后院的垃圾桶拿出来,放在路中央,一簸箕一簸箕地把杂草、枯叶装进去。正装得起劲,没看见六号的邻居密尔豪斯太太开了车从车库出来。她见我的垃圾桶挡在路 上,只好停下车来,将垃圾桶搬到路边去。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垃 圾桶挡了她的道,连忙过去向她道歉。她一面连声说: “没关系! 没 关系!” 一面站着跟我说话:
“你知道一号那位太太的事了吗?”
“知道,她进医院了,心脏不好。” 我想起上星期六上午,我也开车去超级市场买东西。经过一号老太门口,见有辆救护车停着, 还有两个陌生人站着。我当时还想: “唉,那位老太又要进医院了!”
“不,她死了!” 密尔豪斯太太纠正我。
“死了!?” 我虽然早看出那位老太近来身体很不好,但并没有想到她会真死。我想,对于一位熟悉的人,即使你知道他已经重病在身、风烛残年,随时都可以死去,但一旦他真的死了,你也会有这种愕然之感。不能想象,一个活生生、会说、会动、有思想、有感情、有个性、有独特生活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此消失了!
看见了我的惊愕,密尔豪斯太太再补充道:
“是的。星期三死的。葬在某公墓中了。星期二我去医院看她, 她已不认识我了。”
“唉,怎么可能呢? 我上星期还跟她说过话呢。她说她刚从医院回来。看上去脸色是很不好。”
“那时,她看上去可怕极了! ...... 唉,是位好人哪!”。
“对,是位好人哪,真可惜!”
这一话题就此结束。密尔豪斯太太看见我身边一只黑猫,夸了 几句,问是不是我养的。我说不是,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但今天一 上午都跟着我。她笑了,然后上车走了。
然而,我却一整天都在想着邻居之死,连晚上在剧场听普契尼的歌剧《波希米亚人》时都忘不了。
其实,我与一号的洛太太一共不过见了几次面而已。前后加起来,我们俩不会有超过半小时的对话。但是,在我们这个由六家人家组成的邻居之中,我与洛太太还算是最熟的。
我住的房子是这儿叫 Unit 的那种,一共有六栋房子在一块儿。 我的在中间,是三号。六栋平房后都有一个大小不等的后院。除了二号之外,每家都有一个汽车房。在客厅的落地大窗前,各有一长条泥地,可种花草。还有四、五片公共草地,草地上有几株我不知其名的树,有的成年累月开着红色、紫色、粉色的小花。
我搬进这栋房子的三年之中,除了一号,其余四栋房子都已换了屋主,所以,一号的洛太太是我相邻三年的“老”邻居了,但我们大家并不相熟。其原因,我想是因为我们都不善于交际之故。
记得第一次与洛太太谈话是在公共汽车车站上,那是我搬进去 一个月左右以后,我正在家里附近的车站等车。一位身材矮小、头 发花白、衣着打扮都很普通、朴素的老太太从我们房子那方向朝汽车站走来,显然也是来等车的。她是那种似乎永远不会有变化、因而也就很难猜出年纪的妇人。我从未问起过她的年龄,但一望而知, 她年纪已经不轻,但动作还很利索,我估计不会超过七十岁。
洛太太走上前来,朝我笑笑。我也回她一个微笑。她说: “你是三号里新搬进来的吗?” “对,我一个月前才来。你好!”
“我在窗户里看见你走来走去,我猜你是这儿的新住户。” 洛太 太解释道,好象生怕我会怀疑: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新搬进来。接着, 她似乎又进一步解释,为什么只在窗户里看外界的变化: “我平时不大出门。”
公共汽车很快就来了。车来之前,我只有时间问洛太太这一带治安好不好而已。洛太太说,她也只比我早搬来半年而已,不过, 这一带似乎治安还不错。车来之后,大家分别找到座位,对话就此 中断。
洛太太说她 “平时不大出门”,这倒是句真话。我在这栋房子里住了三年,在公共汽车站只遇见过她两次而已。她有一辆深绿色旧汽车,有时停在车房门口,更多的时间则不知停在哪儿,大概总停在大门始终紧闭的车库中了。我从来没有看见洛太太开车外出过。 即使在离家很近的购物中心,我也从未遇见过洛太太。大概她不爱 在星期六上午凑热闹 —— 至少这是我的解释。
洛太太当然是一个人住,我没有问过她丈夫已故,还是离了婚。 她没有主动对我讲,我当然也不能细问。我也不知道洛太太是退休了还是从来都是家庭妇女,更不知道她退休之前 —— 如果洛太太是 退休的话 —— 是干什么的。奇怪的是,洛太太似乎也是位不想多管闲事的妇人,她从来没有问过我任何有关我的私事: 从何而来? 来了几年? 干什么工作的? 还有妇人最感兴趣的问题: 结婚了没有?
洛太太似乎也很少有来客。我不但没有看见过有人找上她的门去,连她家里传出电话铃声或与人谈话声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的门,除了每天早上开一会儿,大概透透新鲜空气之外,都是紧闭的。 窗户不但总关着,还老拉上两层窗帘。每天我下班回家,总只见洛太太客厅的厚丝绒窗帘缝中露出一丝灯光来。透过玻璃,隐隐还可以听见一点电视台的广告声。我想: 大概洛太太正在看电视。晚上, 如果我听音乐回来晚了一点,总见洛太太客厅窗帘缝中的灯光已经消失,而卧室的厚窗帘缝中,却透出微光来。我又想: 大概洛太太还未睡觉。
一到夏天,天气干燥、炎热。走过洛太太照管的两片公用草地, 总见喷水管开着。细细的水丝,沙沙地从喷嘴中喷出。我知道: 一 定是洛太太在浇水了。但是,我从未亲眼见过洛太太出来打开水喉, 或者喷完水后又将水喉卷得整整齐齐地靠在墙角。秋天、春天,大风之后,树叶吹落一地。下班回来,洛太太管的草地上的树叶不见 了。我知道: 一定是洛太太扫的。但是,三年中,我从未亲眼见过 洛太太扫一次树叶。
在六栋房子前的公共地带,草长得最整齐、树木长得最茂盛、 地扫得最干净的地区,是洛太太的家门前。去年,我看见她家大门口的门廊中多了几盆花木; 在她客厅前那一长条原来铺着红色碎石子的泥地上,种起了一排石楠花。我想,洛太太一定在学我的样, 因为,在六家之中,只有我家廊中有花木、客厅前的泥地上种着玫瑰。但是,当然洛太太从没有当面问过我种花的事; 我也并未亲眼见她买过花、种过花。花,只是突然在洛太太的泥地上、门廊中出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