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的蚁字里有个意义的义

每当我贴出一篇博文,屋后形单影只的鸟儿便唱出啾啾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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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仰望星空,看见银河的全景时,我都会觉得它很像神秘的女性阴户,想象着总有一天我们会把精子一般的火箭射进其中,也许那时,我们才会解开人类的存在之谜。更多的时候,我惊奇于地球相对于宇宙虽然渺小却与它有着内在的联结,一如蚂蚁相比于我们人类,它们微不足道,但就生存的意义而言,我们殊途同归。我的这些感悟和思考都来自于一次跨洲考察。

我学的是生物专业,研二暑假时,教授我们昆虫学、人称“蚂蚁之王”的兰斯教授想要招募一队人马,去非洲考察高腿蚁。这种蚂蚁生活在撒哈拉大沙漠的地下洞穴里,在遇到捕食者时,会把肠子一股脑地抛出,射在敌人的脸上,因而又有一个“抛肠蚁”的别称。但由于生活在沙漠之腹,又躲藏于深深的地下,它们至今仍然没有得到仔细的研究,更没有详尽的学术记载。现在,兰斯教授想带领学生对这个种群作一次开创性的考察。

出发当天,教授却病了,他在我们登机前发来了一封很长的邮件,详细列举了各种注意事项,并说准备了三个锦囊,在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后,会依次发给我们。大家都有些惴惴不安,有点群龙无首的恐慌,好在没有人因此退出队伍。除了我在沙漠边缘被两个蒙面警察抓走并关了几天的小插曲外,后面的旅程都较为顺利。考察队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终于来到了撒哈拉大沙漠的深处,扎好了营地。

我们把营址选在沙丘低洼处,还特地挖了一个较深的沙洞来抵御高温,饶是如此,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热浪滚滚,只有早晚才可以爬出洞外进行考察。一连几天,我们都一无所获,除了观察到几只蜥蜴之外,一只蚂蚁也没有看见。无奈之下,只好利用卫星网络向兰斯教授求救。教授回复得很快,简短而直接,只有一个字:威尔逊。我们当然知道谁是威尔逊,就是他第一个报告说,撒哈拉大沙漠里生活着一种前所未见的高腿蚁,只不过他是蜥蜴专家,观察到这个新物种纯属巧合。那一天,他在跟踪一只刺尾蜥,看他如何在荒无人烟、酷热难当的沙漠里觅食,正好撞见了这个不幸的家伙被一只高腿蚁喷了一脸的污垢,差点窒息而死。看了兰斯教授为了节省经费而惜字如金的邮件,我们猜测,他是想让我们模仿威尔逊教授的做法,用跟踪蜥蜴来寻找目标。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天早晨和傍晚,我们都在寻找蜥蜴,不是用无人机空中扫描,就是派队员步行跟踪,几天下来,除了捕获几只以飞毛腿和三角形绒毛著称的银蚁之外,仍然是一无所获。我们一度怀疑威尔逊教授当时是被热浪熏花了眼睛而错认了物种,但我们知道他声誉卓著,应当有着十足的把握,才会发表自己的发现。我们进行了激烈的讨论,认为也许是时机不对,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在早晚进行追踪和考察,因为蜥蜴只有在这两个窗口才出来活动,如果高腿蚁为了躲避天敌而早晚闭门不出,只在酷热的中午现身呢?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而这也是目前我们唯一可以尝试的办法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五个人挤在沙洞里,紧盯着操作屏幕,生怕错过了袖珍无人机传回来的任何一帧画面。烈日当空下的撒哈拉一片死寂,隔着屏幕,我们都能感觉到令人窒息的热浪,热气让空中的无人机镜头有些模糊,操作手尼克决定降低高度,以便可以看清地面,就在这时,画面忽然猛烈抖动起来,屏幕飘起了密集的雪花。“召回!召回!赶紧召回!”临时队长丹尼尔大声地叫道。他不用喊,我们也都知道把无人机召回是这种情况下没有选择的选择,而且都在内心里祈祷,它没有坠毁,只是镜头出了问题。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洞口,希望我们那任劳任怨、出生入死的小伙伴可以平安地归来,但等了很久,早已超过了返程时限,它也没有出现在眼前。

好不容易等到了傍晚,我们决定留下我和埃德加两人看守营地,另外三人结队外出搜索。三个小时后,正当我和埃德加一帧接一帧地放大之前的录像,寻找着蛛丝马迹时,队员们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太棒了!终于找到了!”丹尼尔一进帐篷,就满面笑容地喊道。

“无人机找着了?”我问。

“不,高腿蚁找到了!”尼克迫不及待地插嘴回道:“当然无人机也重新回到了我们手里,而且它就是抛肠蚁存在的证据!”说完,他把包里的机器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给我和埃德加看。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我捏住鼻子,仔细观看,只见螺旋桨的轴承部位被一些昆虫内脏似的东西缠住了。我立马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这确实是侦探们最喜欢的物证。

乘着斑斓的晚霞和激动的心情,我们立马转移营地,把新址设在了几里外无人机坠落的地方。看来高腿蚁确实只在阔热难挡的正午出没,蜥蜴专家威尔逊教授能够观察到它们实在是幸运,因为一般来说,蜥蜴只在早晨和傍晚才出来活动,也许他跟踪的那只刺尾蜥是个另类。第二天中午,我们把修好的无人机再次放了出去,围绕着营地仔细地搜索。这一次,我们根据昨天的教训,控制着巡航高度,没过多久,画面里果然出现了几只黄褐色的昆虫,它们移动迅速,无人机的镜头很难聚焦看清它们的模样。我们决定暂时不去采样或作个体考察,而是跟踪它们,找出蚁穴,然后再进行个体和整体的研究。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每一个人都根据各自的分工,有条不紊地观察、分析和记录,有时还要冒着生命危险,顶着热浪短暂地外出跟踪;而到了晚上,我们又要聚在灯光下开会总结。一周下来,我们大致理清了高腿蚁的生态特征、生活习性和社会组织,并纠正了威尔逊教授的一些不实报导。其实,高腿蚁的四肢并不比其他种类的蚂蚁要长,它们只是在奔跑时喜欢把腿支楞起来,以免身体被炙热的沙粒烫伤,在威尔逊的眼中,它们的腿便显得很长。同所有其他蚁群一样,它们的社会也是由蚁后、雄蚁、工蚁和兵蚁组成。工蚁们每天正午外出,并不是去觅食,而是寻找因高温或缺水死去的各种昆虫,把它们拖回家咬碎,当作培养真菌的养料,而菌丝才是它们的真正食物。每当工蚁在拖运昆虫尸体回巢时,兵蚁们则会在两侧和后方护卫,一旦有捕食者靠近,它们就会从肛门高速喷出自己的内脏,让对方窒息或者受到惊吓。这种招数也被游水界的海参使用得炉火纯青,只不过海参在把内脏抛到捕食者的脸上后还会长出新的组织,而可怜的高腿兵蚁则会马上一命呜呼。这也不怪它们,毕竟它们的天敌可不是什么寄生蚤蝇,无法像南美切叶蚁那样骑在运输的叶片上,只需拍打那些试图产卵寄生的蚤蝇就行了。

就在我们自信满满,以为高腿蚁王国已经被我们研究得一清二楚、考察即将提前完成时,有两个奇特的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一般来说,高腿蚁只在天敌们闭门不出的正午出来活动,但有一只被我们称为彼得的工蚁却反其道而行之,它只在傍晚出现,而且行动缓慢,唯有遇到蜥蜴时,才活跃起来,与自己的索命鬼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们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也担心总有一天它会玩火丧命。另一只让我们困惑的工蚁也喜欢独自行动,即使发现了美食,它也只是告诉给其他的工蚁,让它们搬运,自己则继续四处游荡。大多时候,它喜欢爬上沙丘的顶部,像只狗熊一样,直立起身子,转动着两只触角,四处观望。我们当然知道它不是真的在看东西,因为所有的蚂蚁都没有什么好视力,它可能只是在用触角感知着什么。我们管这只独行侠叫思考者杰克森。

收到了我们的邮件后,兰斯教授这一次回复得稍微长了一些,他让我们回答两个问题:高腿蚁王国是封闭系统还是开放系统,各自的边界又是什么。这真是典型的兰斯!他总是喜欢以系统的视角来整理和解释各种现象,并说只有这样才能跳出细枝末节,看清全貌。作为他的学生,我们当然也讨论过高腿蚁王国的系统属性和构成,只不过意见难以统一。我们都同意,整体来说,这个王国是开放系统,它与周围的环境有着一定的能量和质量交换,比如,其输入是来自外界的昆虫尸体,产出是更多的蚂蚁后代,它们会建造洞穴、改造沙丘,等等。我和尼克提出,整个族群里有大量的工蚁服侍着蚁后,培养着真菌,照顾着后代,它们在深深的洞穴里与外界完全隔离,与其说这个蚂蚁王国是一个开放系统,还不如说是由闭合和开放共同构成的复合系统。为此,大家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我们一致同意,要找到正确的答案,必须进行一项实验。

我们利用之前观察蚁穴时挖好的坑道,把工蚁们的进出通道堵死,让留守在家的那些蚂蚁与外界完全隔绝,当然那些培养真菌的隧道仍然可以与外界交换空气。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仔细地观察被封闭起来的蚁穴,想要知道它们会如何应变。一个礼拜过去了,蚂蚁们并没有出现什么恐慌或骚动,但由于失去了营养,每一个培养室里的真菌都在逐渐萎缩,菌丝明显地减少。我们都很担心,这些可怜的蚂蚁没有几天就会饿死,并想着再过一天是不是要打开通道,放它们一条生路。然而有一个现象让我们困惑不解,蚁后产卵的速度明显加快了,难道它明白自己时日无多,想要把体内的所有后代都加班加点地生产出来?食物在急剧减少,此时却增加蚁口,那不是加速王国的灭亡吗?经过讨论, 我们决定再观察几日,想要看看蚁后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令人意外的是,接下来的几天,真菌又开始了生长,菌丝的产量稳步提高,甚至超过了封闭前的水平,所有的蚂蚁仍然是井井有条地忙碌着,有的给蚁后清理身体,有的忙着为真菌添加养料。我们感兴趣的是这些养料从何而来。“它们在自相残杀,同类相食!”埃德加叫道。“好像不是自相残杀,而是有选择性地杀死那些老弱病残者。而且也不是整个吃掉,而是把躯壳留下,嚼碎当作真菌的营养。”我把放大镜交给队长,对大伙儿说。我们所有人都对视了一眼,明白了蚁后的小把戏。

几天的观察证实了我和尼克的猜测,我们俩都很高兴,但大家马上就意识到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这些小昆虫一直被认为只是在根据自身体内的基因行事,每一个个体一生下来,一辈子的命运就注定了,不是成为专注交配的短命雄蚁,就是当作操劳于内或忙碌于外的工蚁,或者充当护卫或打手的兵蚁,觅食、交流、合作都是既有程序的本能反射。但我们这两周的观察却表明它们也会见机行事,难道在短短的十天之内它们就改变了自己的基因,而且是有组织地、有条不紊地集体改变了所有个体的基因?

兰斯教授收到了我们的疑问后上发来了他的第三个锦囊:如果你是其中的一只蚂蚁,你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回答。“听起来这是一个非常私人化的问题。”队长丹尼尔清了清嗓子,轻声地说,“沙尘暴马上就要来了, 向导要求我们尽快撤离。回去后,我们也许可以就这个问题单独同教授讨论。”我对此完全同意。在参加高腿蚁考察队之前,我同相处了三年的女友刚刚分手。她对我继续求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决定一直耿耿于怀,我正想赶紧回去同她好好谈谈。“你要是这样读下去,我看不到任何前途。”分手前,她直白地告诉我,“蚂蚁学博士能找到什么好工作?我想要的是一起努力打拼,挣钱过上好日子,抚养一两个孩子,把他们培养成人。这是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你要是觉得你的蚂蚁研究更有意义,那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呆在一起了。”

“我的第三个锦囊并不是要取笑你们是蚂蚁,更不是真的要你们回答什么是生命的意义,你们也许有过思考,但它对你们来说还是问得太早了。即使是声誉卓著的哲学家也不能给出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答案。我的本意是想让你们研究蚂蚁个体与其社会的关系。”回到校园后的考察总结会上,兰斯教授听了我们的报告后,解释说:“说到哲学,你们可能不知道那是我刚进大学时选的专业。那时存在主义非常流行,我对自身存在的目的乃至整个人类存在的意义都非常地好奇。但读了几个学期之后,我发现形而上学地讨论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便申请转到生物系,从研究蚂蚁等小昆虫开始来理解生命如何生存和演化。你们刚才的报告非常棒,具有很多创新的发现,我会努力让你们的论文作为《自然》杂志的封面文章发表。但在提交之前,我们还要理清几个问题,让论文上升到佐证生命演化的意义的高度。第一个问题是,高腿蚁王国成为闭合系统后,蚁群的生存策略是如何转变的?一般来说,任何生命的个体都是基因的奴隶,但群体会产生涌现现象,或者说,产生社会基因。对于高腿蚁,我们必须研究清楚两个关键环节,其一,牺牲老弱病残的社会基因的产生机理,其二, 这个社会基因对个体基因的作用机理。还有第二个问题,你们观察到的那两个异类,挑衅者彼得和思考者杰克森,它们为什么会行为乖张,是不是因为它俩的基因发生了突变,这需要我们下个假期再回到那里,把它们制成标本,作进一步的研究。”

“兰斯,我不想参加明年暑期的考察了。呃。。。我是说,我下个学期想退出博士学位申请,我觉得早些工作可能对我来说更合适一些。”我举起手,鼓起勇气告诉教授。

兰斯放下手中的论文草稿,又摘下了眼镜,看着我。“很可惜我无法给你什么人生建议,蒋。不过,既然我们是在研究蚂蚁,我倒是可以告诉你这几十年来我对它们的观察和理解。”他用手合上眼镜腿,缓缓地说,“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是以系统为单位运行的,因而任何一种意义都必须具备两个要件:系统相关和系统边界。如果一个物体或者一个现象与自身所处的系统没有关联,那这个物体或现象就与自身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具有任何意义。另一方面,一个物体或现象与自身生存的系统有关联,但它远在天边,不在系统范围之内,那么它也不具有任何意义。比如,我们正在考察的高腿蚁以菌丝为食,非洲的原始森林里有很多天然的真菌,是难得的美食,但对于撒哈拉沙漠里的高腿蚁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如果用人来举例的话,我们可以每天苦思冥想人类的终极意义是什么,也许这个意义确实存在,但在我们目前的文明水平下,它位于我们的认知之外,位于我们的文明系统之外,因而它是无意义的意义。每一只蚂蚁都同时活在两个系统里:个体系统和社会系统,因此,它们的意义也必须同时符合这两个系统的相关性和边界性。我觉得大自然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它不喜欢线性的宿命论,而是提供了无限的可能。高腿蚁选择在毫无生气的撒哈拉大沙漠筑巢,说不定就是某个特立独行的蚁后的荒唐决定,结果它们的同类在非洲大草原里灭绝了,它的后代却在沙漠里繁衍存活了下来。你看,系统外的行为本来不具有现实意义,但最终会促进另一种系统的生成,造就巨大的影响。也许,彼得和杰克森的探索会开创它们自己的生态系统呢,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想回去一探究竟的原因。蒋,除了学业,我对你了解不多,无法给你一些人生建议,告诉你该如何在自己的生存系统和认知范围内界定你的意义,但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很愿意为你写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帮你找到一份工作,虽然那将是我们这个团队的一个非常大的损失。”

彼得和杰克森的故事打动了我,杰克森其实就是由我发现并命名的。我又想起了当年选择生物学并决定获取博士学位时跟父母的解释,而真实的动因其实同教授一样,也是来源于小时候对满天繁星的好奇和成年后对生命意义的困惑。我一直在纠结刚刚结束的恋情,我明白,女友选择分手是因为她感到我们结合后的日常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而我执着于蚂蚁研究,是因为我感到人类生命的未来充满了未知。对于我们两人来说,一个明确的意义都会让我们感到某种心安,虽然这个意义与她与我并不相同。也许在她的眼中,我就是那只名叫杰克森的蚂蚁,也许我应当去把杰克森研究个明明白白,这样我才能了解我自己。

蒋中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janejane' 的评论 : 谢谢
janejane 发表评论于
故事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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