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战国为依托,架空历史,虚构朝代。一切皆为杜撰,请勿较真儿。】
屈童回到郢都之后,秦楚大战并没有马上爆发。
在楚王熊瑾沐的授意之下,大卜尹观休在重新营业的停凤台上主持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祀典礼。
而今的停凤台,早已不是当年小王子熊鲤朱袍玄冠加身行冠礼用的那座小土丘了。大兴土木了整整两年,停凤台成为了寿春城正北一座气势滔天的九层高台榭。东有大桐河奔流不止,西靠大巫山延绵巍峨,这座九层台榭自带着一种上通天灵,下接鬼魅的凛凛威仪。
正当金秋,丰收在望,一席深红色深衣,裙裾上金色火鸟冉冉欲飞的楚王熊瑾沐,带领着自己的十二位内臣在停凤台上观巫舞,献灵茅,进鬯酒。拜祭了楚地的望山大川,祝融、老童、鬻熊这三位远祖,和武王文王之下的五世先祖。
至此,礼毕,大卜尹观休和乐尹周丽一同退下。
楚王熊瑾沐这才粉墨登场,宣读了一篇洋洋洒洒,辞赋华丽,情真意切的《诅秦书》。
大意是说,可恨那狼秦贼子,无视联盟契约,丹阳一战害死我大将屈盖,斩首我八万将士,强占我丹阳、汉中之地。然,凡不过十五载,又故技重施偷袭扞关,重伤我镇西大将卫狐庸,涂炭我西北大军两万余。呜呼哀哉,我熊瑜无用,只有登高拜祭,灵茅香酒,以慰将士们的冤魂。
念到这里,熊瑾沐恰到好处地抬起袖子来掩了掩双目。
高台之上,十二位文官武将无不举袖。白虎大将军屈有菊位列队尾,只觉得纵使凤台风疾,也来不急吹走他满头的淋漓大汗。
熊瑾沐的这篇《诅秦书》,可谓是戳着屈有菊的痛点而来的。
十五年前丹阳一战,领头三位大将之一便是屈氏宗族赫赫大名的大夫,大将军屈盖。由于秦相张宜在楚将之间施用了离间奸计,秦军大破二十万楚军于丹阳郊外。之后楚将屈盖收拾残兵,卷土重来,却无力回天。屈盖身死沙场,七十余名楚国将领深陷囹圄,八万楚军惨遭斩首。一夜之间丹阳血流成河,屈死将士的怨气久久不散,郁结于空,遮天蔽日,引来玄鸟哀鸣,经月不衰。这段血腥暴虐,屈辱不堪的战役,成为了楚国军事史上说不得,又跳不过去的梦魇。
丹阳惨败之后,楚国在秦追击之下,又痛失自古兵家必争的汉中和武关。
武关,倚靠秦楚边境的秦岭山脉而建,北倚悬崖,南临绝涧,湍流的河水环绕东、西、南三面。巍峨雄壮,依山傍水,险阻天成,是楚国西北的重要门户,素有“关门一锁敌难犯”的美称。武关一失,楚国西北再无天然的屏障,从此元气大伤,彻底跌下了中原霸主的位子。
而有着楚国四大家族美誉的屈氏一族也在丹阳一役之后人才凋零,封地尽失,从而逐渐式微。直到屈有菊被熊瑾沐重用,才算是在贵族圈里稍微找回了些门面。
此刻,熊瑾沐在九层停凤高台之上,声泪俱下地重提丹阳、屈盖,和八万将士的冤魂,鞭笞的不是狼秦,而是身居帅位,拒不出战的屈有菊:你堂堂八尺男儿,放着血海深仇不报,有何颜面面对我大楚的先祖先烈,又有何颜面去面对你屈家战死的亡魂?
屈有菊满头止不住的汗水把他的眼睛糊住了,高台上风大,吹得他双目红红的像是哭出来了一样。他浑身的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仿佛随时就要在义愤和羞愧中跪倒在庙台之上,啜泣着向楚王请缨。
然而这一幕却始终没有出现。
屈有菊面如死灰地坚守在他的队尾之列,并无任何动静。等了片刻,停凤台上的诸位大人们都开始替熊瑾沐尴尬了。
众人四下张望之时,突然一个全身黑色戎装的年轻将士单膝跪倒在熊瑜的身后,一字一顿道:“臣不才,愿代陛下西出扞关,讨伐秦贼。”
下跪之人年约二十四五,脸上干净明媚,透着一股和他年龄不相称的稳重和坚韧。他身上穿着王卒特有的黑色劲装,腰间佩戴着镶金的宝剑,腰带上一颗鸽子蛋大小晶莹剔透的猫眼石,凸显着他与众不同的尊贵身份。原来正是深得熊瑾沐宠爱的王卒卒长,景世明。
台上的大人们用眼神在彼此之间窃窃私语。按说,王卒是楚王的贴身军队,掌管着整个郢都及其周边的治安,属于楚国常备军里面级别最高的一支了。郢都城内外受景世明调遣的军队人数,包括大巫山铁矿的兵工厂在内,少说也有两万人。身为王卒首领的景世明,的确是有这个资格去请缨的。
只是,白虎大将军尚且没有表态,景世明的这个风头就出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熊瑾沐身躯稍稍一颤,似乎是受到了极大震荡似的,思忖了片刻来到景世明身前,不发一言地将他扶起,铁青着脸,脚下生风,干净利落地离开了九层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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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的屈府,小花园里光洁优美的紫薇树,靓丽妩媚的木芙蓉,和几丛金桂、墨菊错落有致,交映生辉,美得庄重内敛。
小花园中的石桌石椅上早已备好了桂花鸭,醉蟹,玫瑰香,莲藕等几样时令小菜。有人在石椅上贴心的加了一个缎面的蒲团垫子,坐上去软软的又不会太凉。
酒席上人并不多,乳娘贵喜捧着酒壶亲自在旁伺候。左手边是屈府的主母,大奶奶林玉琴。她今天一身深绿色的深衣,袖口裙摆处别有心裁的绣着蜜蜂金菊的图案,显得庄重之余又不乏活泼。林玉琴对面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这女子梳了一个老成的髻子,重重地往后坠下去,头顶上插着两枚镶着月亮石的青铜簪子,眉眼都是淡淡的,有种不着痕迹的精明。她和林家奶奶都不约而同地选用了绿色为主色,只不过她的绿清新秀雅,而林玉琴则大气沉着。
金桂丛后面有几双好奇的眼睛。
“吓,原来公主也不过是普通人样貌,”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低声自言自语。
屈童有些吃惊地回头望向自己的妹妹:“你小声点儿,公主也不过就是生在了熊家,你以为她们都是天仙吗?” 其实熊家人就相貌而言,在郢都贵族当中并不算突出。熊瑜有了王位的加持显得格外亮眼之外,也就是小王子熊鲤的美貌算得上是百里挑一。其余的,包括太子青云在内,都和普通人无异,泛善可陈。
宝婵扁了扁嘴,她今年满十三岁了。过了那种小孩子分不出男女的阶段,身形气质上开始有了少女自然而然的柔媚。兄妹俩面部在鼻子以上极为相似,都继承了屈有菊的一双大眼。不过屈童明亮而棱角分明,而宝婵却明静如一潭秋水。
此时,她一双秋水似的眼睛正紧紧地咬着母亲的客人,熊月公主。
贵喜给林玉琴的青玉斛里满了一杯米酒,正欲给熊月也满上,却听公主娇声推脱道:“不行了,我平素是个有酒量的,陪世明喝上几巡也是常有的。只是如今身上不方便,怕是饮多了就要出丑了。”
林玉琴给贵喜使了个眼色,笑眯眯地说:“这倒是我疏忽了,贵喜,你把醉蟹也撤了吧,换道清淡爽口的来,” 又关切地问,“公主别嫌我啰嗦,不知可满了三个月嘛?头三个月里胎儿是最最骄气的,如今秋凉节气性寒,少不得要好生保养才是。”
熊月面上露出一丝窝心的神色,羞红了脸低声道:“正是,再有十来天才满三个月呢。我气血虚,一入秋便手脚冰凉,要世明捂好一会儿才暖的过来。”
屈童听她说起女人们的体己话来,把头缩回去打算打退堂鼓了。却见妹妹宝婵轻哼了一声,“呸,矫揉造作!”,便头也不回的自顾自溜了。
两个女人又闲聊了片刻,林玉琴让贵喜给公主熊月打包了几样性质温和,适合养胎调理之用的草药和成药,熊月方才客客气气地告辞。
熊月走了之后,屈有菊忙给妻子揉肩以示慰问:“怎么,熊月来就是为了找你这个赤脚大夫开方子的?”
林玉琴拿开他往脖子上摸去的手,白了他一眼道:“有菊可是当官当糊涂了?公主口口声声都是自己有孕了多么需要照顾,自己和世明多么的鲣鲽情深。就差没开口叫你这个三军统帅别再尸位素餐,赶紧主动请缨,别让景世明上战场当了炮灰!”
屈有菊叹了口气,一双手不死心地往林玉琴雪白的脖颈上凑过去,涩声道:“这……,我还不明白吗?”
同样在发愁的还有夕拾殿里的楚王熊瑾沐。为了伐秦一事,他是什么招数都试过了,各种威逼利诱,包括驸马景世明在停凤台上上演的这出苦肉计,就差没对屈有菊用横的了。可真要用横的,他又舍不得。
内侍总管廖秋见他长吁短叹的,连忙送上一杯冬瓜蜜枣茶,浅笑道:“陛下,这是淑妃娘娘新琢磨的,口味儿十分清淡香甜,据说还能祛痰去火呢。您尝尝?”
熊瑾沐抿了一小口,意味深长的看着廖秋:“嗯,确实不错。我这两天没怎么去椒兰殿,兰兰可是和你抱怨了?” 说着往左下手位子怒了努嘴,“给昭大人也来一杯。”
廖秋垂下眼去,给丞相昭由基递上一杯冬瓜茶,知道他们要说话了,便留下茶壶退下了。
“由基,你说,万一有菊真的不肯出山,我把守在东北的司马调回来如何?卫狐庸重伤未愈,鬬依智水师那里走不开,总不能真的让世明硬着头皮上吧?”
昭由基呵呵乐了。一张脸上花白的眉毛支楞着一直连到了鬓角,嘴角的一块肉无力地往下坠着,一笑起来有种皮笑肉不笑的苦相。
他在熊瑾沐刚刚亲政时便任丞相一职,带领着年轻的楚王在一班骄横跋扈的贵族中间竖立威信,恩威并施,算是辅佐熊瑾沐站稳脚跟的诰命大臣。熊瑾沐登基二十多年来,昭由基在政事上有失有得,虽不如屈有菊这般功绩耀眼,但却深识君臣之道,懂得进退,因而比起其他内臣来都要更得熊瑾沐的心。
“陛下不必忧虑,” 昭由基笑道,“依我看,不出三天,大将军就会来见您了。
“大将军爱兵如子,又和老定安侯卫青情同父子,如今伐秦西出扞关,调用的大部分是定安侯的镇西大军,大将军断断舍不得让驸马爷调兵遣将,拿镇西军当练手的。”
熊瑾沐闻言,深深地看了昭由基一眼,心想,老东西心眼恁多了,我和屈有菊这么熟悉,可连我都没想到这一层呢。
昭由基又问:“陛下,要不要老臣提前预备起来?”
熊瑾沐幽幽的:“嗯,你预备着吧。”
昭由基陪着熊瑜用过晚饭,从宫里出来回到丞相府时已经是点灯的辰光了。
他将头上的皮冠交到比他小不了几岁的老管家手里,便自行进了内院。
昭府这几年真的是枝叶凋零了,要不是有老爷子昭由基在朝里撑着,简直可说是没落了。自从孙子昭文因为和戏班子红角的绯闻艳事被军棍活活打死以后,昭由基儿孙辈里又接连出了几个匪夷所思的意外。去年夏天,老伴也不知道是不是经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一蹬腿儿去了。昭由基没纳小妾,如今偌大一个昭府里,除了几个下人外,就只有昭由基一人孤魂野鬼一般。
昭由基在昏暗的后院书房里设了一个灵堂,他在昭家祖先的黑色牌位旁边,给已然撒手而去的小辈们安放了几个浅色的灵牌。烛光闪亮起来的时候,每张灵牌上似乎都血迹斑斑,耳里能听到,地下传来的年轻人不甘心的低声啜泣。
昭由基浑浊的眼珠子里一股难以遏制的恶气:屈有菊!我要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他至今还记得,孙子昭文是被一个江北流民的盗窃团体揭的底。而这个盗窃团体的主犯,就是屈有菊在江北花田的好邻居,投奔到大将军府上的黄柳。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偏偏黄柳来郢都没几天就进了戏班子,偏偏他就偷到了戏班子名角卢雪芳的家里,偏偏昭文送给卢雪芳的定情信物,一条刻着个‘昭’字红碧玺腰带就落到了郢都县尹周瑞之的手里成了赃物。
如果天下真有如此“巧合”,那么他昭由基也要屈有菊尝尝,这“巧合”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