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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八章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八章

1

加入了团的组织,钟伟明可以与那些团员青年们一道学习,一道参加团的组织活动,他感到自己再也不是长期徘徊在外的一般老百姓,而是组织里的人了。他知道,这个团员来之不易,简直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他们蒙古包里几个红五类的意料。

每周一次共青团的组织生活,知青团员和牧民团员都要聚集在一起,严肃、认真地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党的文件,学习报纸社论,讨论国家大事,议论国际形势,有时还要联系实际作批评与自我批评。每当这时,蒙古话说的十分流利的钟伟明就有了用武之地。他将蒙族青年的发言翻译成汉话,他还能用蒙话与牧民们热烈地讨论争辩。有了钟伟明的加入,团会变得热闹而有趣,男知青们会翻着白眼心怀嫉妒地看他,女知青们有不明白的地方则一个劲叫他作她们的翻译。

    “伟明,刚才书记说的我明白了一点点,你再给我说说,后来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秦书怡小声地问钟伟明。

    秦书怡因为插包和迷路时曾与钟伟明有过一段交往,所以与伟明更熟悉更亲热一些。她每次都要特意坐在钟伟明身边,不客气地让钟伟明给她翻译一些听不太明白的政治术语。钟伟明也因为有这样一位漂亮的女知青经常坐在自己身边而觉信心倍增。为了炫耀自己,尽管他不爱说话,由于家庭问题一直心有余悸,但为了书怡,有时也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来一番高谈阔论。

    钟伟明自己也觉得奇怪,只要书怡在身边,他会突然感到精力充沛,出语流畅,用词明快、简捷,甚至有些锋利。他精神振奋,竭力想控制自己高昂的情绪,镇静自若,应付自如地为书怡翻译蒙话,就像能够驯服一匹野性十足的生个子马的骑手一样。

    经过了一个不太长的时期,经过了心旷神怡的恬静和莫明其妙的欢乐时期以后,两个人似乎心领神会:爱情就这样没有理由地、突然地不期而至。

    秦书怡身体健康,富有性感和女性的温柔,她所具有的迷人的魅力,早非一个女红卫兵的英姿所涵盖。如秦书怡这般聪明漂亮既能干又善解人意的姑娘,无论北京知青还是外地知青追求者络绎不绝,而书怡对那些崇拜者、求爱者们毫不动心,态度十分暧昧,从来不温不火不恼不怒有礼有节,使那些充满了幻想的小伙子们对她的含蓄、冷淡、漫不经心慢慢地都失去了信心,不得不悻悻离去。在众多的追求者中,苏铁对书怡是最有耐心的一个。

每当干完一天的活,太阳落山了,黑暗悄悄地来临,也是知青们约会的好时辰。一对对男女知青钻进了男生蒙古包或女生蒙古包,实在没地方就去孙满福家。

孙大嫂是过来人,她自然对怀春的小青年们心知肚明,还不要说大家念她的好,时不时的往她家送些小礼物,开始是主席像章,后来是从北京带来的点心、咸菜、黄酱、固体酱油什么的稀罕物。孙满福一家对知青们热情款待,知趣地让他们躲进没有人的小西屋里谈情说爱。

苏铁每天吃完晚饭,刻意打扮一下自己,直到认为穿戴整齐,才点上一支烟,毕恭毕敬地走进书怡的蒙古包。他假装斯文地寒暄几句,接下去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抓耳挠腮绞尽脑汁,不知道书怡喜欢什么话题。书到用时方恨少。苏铁恨自己知识贫乏,这也是从小不好好学习的恶果。

苏铁对书怡的爱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他生来笨嘴拙腮,从来不会甜言蜜语,如果有人欺负书怡,他会毫不迟疑地冲过去,可是打架的时代似乎已经远离了日渐成熟的知青们。如果经常能给书怡写封情书或许最有情调,才是书怡喜欢的。可是说到用笔,更难为了苏铁:从小学到中学,作文从来没有及过格。

说到文,不是苏铁的强项,可苏铁自有苏铁的优势,不用说出来,那是众所周知的事。苏铁长得一表人材,虽然没有杨子荣般潇洒,确有与李玉和一样的脸庞;况且出身好,父母都是工人,家里没人受过冲击;父亲、母亲两人挣工资,这样的家境在北京也算比较宽裕的了。插队几年来,苏铁改掉了莽撞和粗野的坏作风,无论做什么事也都知道思前想后地考虑一番了。

要求进步的苏铁,劳动积极的苏铁,嫉恶如仇的苏铁,豪爽大方的苏铁,各方面表现都不错的苏铁,无疑也是将来上大学回北京最有力的竞争者。这样的一个人还怕什么书怡看不上吗?

    书怡对苏铁的热情好象并不放在眼里,苏铁百般讨好,并不见书怡的回应。有人暗暗揣测,书怡不说是,也不说否,玩弄个大男人于股掌之中,或许有她的道理。众说纷纭,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自打初春从北京探亲回来,一贯活泼开朗热情大方的书怡忽然变得十分忧郁,听不见她的歌声也很少看到她的笑脸,整天眉头紧锁,不愿说话,见有男生钻进她们蒙古包与心爱的人谈情说爱,她就面无表情知趣地躲到外面。她平日素来轻松活泼,现在脸上却时不时露出心绪不定的神情。不!她不是一下子突然变得沉稳、端庄,不是一下子变老了,她分明是有心事。

人们传闻她失恋了,可从来没见她谈过什么朋友。有人说她的家庭发生了变故。倒底为什么谁也说不清。

钟伟明对这一切却置若罔闻。

钟伟明对书怡的变化,她心中的秘密,一直当作一个谜,想得到答案又不便深究,甚至愿意把这个谜深藏心底。书怡有没有男朋友?她的家庭有了什么变化?她到底爱的是谁?所有这些疑虑钟伟明都不愿过多的思考。如今,只有团员学习这样一个机会,只要书怡能在他身边,只要能在一起说话,在一起走路,钟伟明就心满意足了。

2

和书怡在一起几乎是钟伟明全部的乐趣和追求。

    每周一次到浩特(夏季牧民居住地)开团会,是知识青年们唯一的组织生活。喝完早茶,团员青年们汇集到办公室门前,苏铁殷勤地为书怡牵来他那匹老实忠厚的枣红马,再一次整理好马鞍,勒紧肚带,扶书怡骑上马,恋恋不舍地望着书怡与其他知青们并排走出大队部。

    尔尼早先有杨大威为她鞍前马后的效劳,为她鞴好马鞍,还在她身旁絮絮叨叨说个不完。后来又改为郑策。

    苏铁不是团员,大威也不是,他们只能惺惺相惜地站在一旁,眼睁睁望着书怡、尔尼和一大帮男女知青们说说笑笑,欢快地打马向北跑去。

刚刚跑出办公室不远,翻过敖包山,从远处看,已经泾渭分明了:尔尼身边是郑策;凤菊与言志走在一起;书怡懒洋洋地磨蹭着,舍不得打马一鞭子,好像在等候谁。

钟伟明不由自主地催马前行,走到书怡身边,他勒住马,两人相视一笑,两匹马挨得紧紧的,两人远远地落在知青们的后面,娓娓而谈。

一团团雪白的云峰从敖包山后升起。太阳从上午八九点钟起就灼热地蒸烤着大地,草原鼠在牧场上吱吱叫着,它们轻轻的忧伤的叫声奇异地与草地上百灵鸟愉快活泼的歌声混在了一起。

与伟明走在一起,书怡心里觉得那么恬适舒服。她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地贪婪地倾听着百灵鸟纯净愉快的歌声和充满了青草芳香气味的簌簌的风声。轻轻的风又苦又香,这是荡漾在草原上的东风。书怡想起了“东风吹战鼓擂”这样一句歌词,万幸,这里只有东风,没有战鼓。东风带着太阳晒倒的野草的醉人的气息,从一个大大的水塘上吹来阵阵淡淡的潮气,一只草原小鹰在远方蓝色的天空上翱翔,也许发现了目标,一个俯冲,直扎向深深的草地。

伟明骑在马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书怡:“今天不知道学习什么东西?”

书怡不耐烦地回答:“好像要学人民日报社论,是什么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伟明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不再作声。

两匹马无精打彩地往前走着,书怡突然提高了嗓门叨唠起来:“革命!革命!不知道还要革谁的命?有完没完?”

书怡的话令钟伟明心头一惊,这样的牢骚话不要说知青里谁都不敢,今天出于书怡的口更是让人始料不及。

“毛主席不是说了吗,”钟伟明急忙打断书怡的话头,插嘴道:“‘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书怡揶揄道,接着又面带嘲讽地说:“我们感觉不到其中的乐趣,享受不了寒冷、肮脏、饥饿,享受不了虱子、虮子,享受不了打人的乐趣,享受不了思念家人的痛苦,所以我们成不了先进人物,更不要说成不了伟大的人物,所以只能永远是一个普通的小兵卒子,是一个不能出人头地的老牧民。”

见伟明不搭喳,书怡知道伟明没有这个胆子乱说乱道,自己一个人口无遮拦地说个没完。

“打倒了那么多老干部不用说,如今最最敬爱最最可靠的副统帅又出了这事,你说还能相信谁?伟明,你不知道,我年年回北京,听人们议论纷纷,现在这革命给大家革的都寒了心了!就说我们吧,让来插队,我们就来了,可有好多人,当年的红卫兵,积极分子,好学生,人家楞不走,可倒好,都给分配好工作了,在北京享福。我一回去,我妈这个埋怨我。我妈这夸尔尼,说人家多风光,多露脸,在北京没少上台作报告。我跟我妈说,我们都是一个蒙古包的,都干的同样的活,都一样。可我妈不信。她说,哪怎么尔尼出名了,你们都出不来呢?唉,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谁想尔尼突然的大红大紫起来了呢?你还偷着跟我说过,尔尼思想特简单,特单纯,除了长的好,其它什么都不行,可人家就突然冒出来了,过不了二年就能回北京,你信不信?”

见伟明不置可否,书怡接着说:“你没看报上宣传的呢,你说尔尼她爸爸不过是个普通干部,现在却传成了是党的高级干部出身;你说尔尼上学时门门功课不及格,现在说她上学时是优秀班干部,门门功课都是一百;在蒙古包里其实凤菊最辛苦,干的最多,可现在却说尔尼是我们蒙古包的灵魂;好像都是她领着我们干的,离了她我们可能就会迷失方向,就会一事无成,就会全都喂了狼!你说可笑不可笑?尔尼的演讲稿我都快背下来了,你听:‘我们睡在冰冷的蒙古包里,心里想的是毛主席;我们骑马驰骋在冰封的雪原上,心里想的是毛主席;我们在漆黑的夜里迷失了方向,心里想的是毛主席;毛主席啊毛主席,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愿走遍茫茫草原;为了建设祖国的边疆,我愿贡献自己的青春;为了保卫祖国的边陲,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你说是真的吗?尔尼胆子特小,她敢走夜路吗?住一个蒙古包谁不知道谁呀!我就不信她不走,我就不信她一辈子肯留在草原?不信咱们走着瞧。说心里话,我可不想再在这儿多呆了,要是有机会我就走!”

听了书怡的话,伟明的心不禁凉了半截。他骑在马上,遥望远方,默默若有所思。

书怡看出了伟明的心思,突然打住了话头,大声问伟明:“唉!我说的话你听着没有?”

伟明如梦方醒,连忙看着书怡,一边往小青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一边点头道:“哦,哦,听着呢,听着呢。”

钟伟明和能说会道、积极进步、高谈阔论的知青来往过后,对那些奢谈政治,关心政治,假装疯魔的人厌烦透了,更体会到书怡直言不讳的可贵。

突然之间他们两人谁也不作声了。从前伟明喜欢书怡,书怡认为那不过是两个人说的来,是一种恬静的友谊罢了。如今书怡也悄悄地喜欢上了钟伟明。

他们天真地说着话,觉得非常亲切,非常快乐。书怡对时局的冷嘲热讽,对假革命的尔尼不屑一顾的态度,令钟伟明耳目一新。这时候如果不是特别知已的朋友,谁敢说这样的话。可书怡知道,自己一番能不能回北京的话,触动了伟明的心弦。她机灵地看着前面,看着尔尼和郑策的身影,颇有感触地对伟明说:“唉,人心真是不可思议,有句话叫‘身在曹营心在汉’,我看你的这位老同学恐怕就要背叛她的主人了。”

伟明笑了笑,仍然一言不发。

书怡好似认真地问:“你的那个老同学怎么跟你一点不近乎呢?”

钟伟明自惭形秽地说:“我?我可不敢跟人家套近乎,我是什么人?”

书怡笑了。

“我觉得你比一些自认为高贵的人要高尚的多!你诚实,你比所有的人都善良、聪明,我看你大可不必自轻自贱,不必把自己看得不如人家,你就缺少一点自豪感,缺少一点自信心,想开点,天生我才必有用,既便是最下贱的人在悲剧中也有他们的角色呢!不要糟蹋了自己,路还长着呢。”

听着书怡语重心长的话,钟伟明感动地点点头。暗自想:“只有书怡明白我的心,我是有些自卑,一个家庭问题总让我抬不起头来,好些人瞧不起我,不是因为我笨,没有能耐,而是因为该死的家庭。”

伟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不是跟尔尼有什么亲戚吗?”

书怡笑了,回答说:“你可真够傻的,还真信了。我们学校没有上草原插队的份,我为了能来草原,特意找的尔尼。我要不说是她亲戚,谁让我插进来呢?”

“听说你也是六六届毕业生?”

“不错,咱们都一样,属虎的。”

“你哪月生的?”伟明问。

“我呀?”书怡不情愿地回答,她知道瞒也瞒不了。

“2月8号。”

“啊?”钟伟明诧异地大叫一声。“我也是!”

“你也是2月8号的生日?”书怡说罢哈哈大笑。“古人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真巧,可咱们偏偏是同一天生的。”

书怡笑了一会儿,接着说:“有些人外表看起来文稚彬彬,其实不学无术。我那次跟苏铁聊起了普希金,他老先生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普希金是谁都不知道。我跟那些政治家们也聊不到一块去,他们老想着整人,老想着怎么才能往上爬,可那些人追起女人来倒并不外行,只要女人外貌美就行。”

伟明见书怡贬损他的好朋友苏铁,正合他意。赶紧说:“苏铁学习不行,上学那时候净不及格。”

书怡说:“我不是那意思。苏铁没文化,可为人豪爽大方,又没什么心眼,人不错。”

伟明满怀妒忌地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有什么算计呢?”

书怡猜透了伟明的心,看着他的眼睛,说:“吃醋了?吃醋了?”说完自顾自地又笑了起来。

伟明不好意思地说:“人心同大海一样深不可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我生来喜欢看书,可现在一点用也没有,如今倒好,书也看不到了,你给我的那本《牛虻》是我在草原上看到的最后一本书了,恐怕再也找不到书看了。”

书怡忙说:“我什么时候回北京再给你带几本来。”

伟明说:“我把书上的故事讲给别人听,谁也不爱听,听不懂也不想听,人生难得觅知音呀。”说到读书,钟伟明不禁感叹起来。

书怡住的蒙古包里,几个姑娘都在搞对象,她们没功夫在一起说说笑笑。书怡每天皱着眉头,闷闷不乐。她不乐意答理女生,也不理会追求她的男生,在空旷的大草原上,她忽然觉得钟伟明倒是她最好的听众。

慢慢地,他俩畅谈起来。书怡对伟明推心置腹无话不说,伟明只感到相见恨晚,难舍难分。

    在书怡与伟明走过的路上,一条闪亮的溪流蜿蜒地穿过深绿浅绿相间的草地,西边是长着浓郁芦苇的苇荡,脚下是明亮和充满阳光的牧场,北面是夏季草场,放眼望去,雪白的蒙古包点缀在一望无际翠绿的草地上,牛群和马群站在混浊的水泡子里乘凉,羊群在牧羊人的轰赶下懒洋洋地低着头吃草。往南,离敖包山越近草场越茂盛,那里是秋季草场,长满了高高密密的优良牧草,等待秋天牧民们收割储存起来过冬。

    书怡无心观赏草原的美景,端坐在马背上,左手握住马缰绳,右手用缰绳的头不断轻轻地抽打枣红马的屁股。她侧过脸,用眼睛紧紧盯着钟伟明的眼睛,问道:“伟明,你说今天又要批判谁呀?”

    “你不是说要学习社论吗?爱批谁批谁,一会儿这个倒了,一会儿那个倒了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可是毛主席说的啊!”

    “成者王候败者贼。”书怡漫不经心地说。

    钟伟明惊讶地望着书怡,仿佛这样的话不应该由她嘴里说出。

    “一会儿最最亲密的战友,一会儿最最可靠的接班人,一会儿又是......”书怡随口说道。

    她的直言快语让钟伟明目瞪口呆。见他愕然望着她,她便笑了。

    钟伟明“唉”了一声,“其实......”钟伟明想说其实我爸也够冤枉的,话刚出口又收了回去,还是不谈家庭的好。

钟伟明认为书怡能和自己亲近是值得特别骄傲的,他觉得没有比书怡更漂亮的姑娘了。她美丽的脸庞,鲜艳的肤色,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的举动,不凡的谈吐,都使钟伟明喜欢。

他们两个性格截然不同,家庭出身大相径庭,钟伟明背着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对一切权势诚惶诚恐,抱着敬畏。可是看到书怡像个成熟的政治家似的把社会的现象,国家的法律,攻击得体无完肤,钟伟明听了又高兴又害怕,有时大着胆子附和几句,还得赶紧瞧瞧四周有人没有。书怡嬉笑怒骂发牢骚,钟伟明反而更乐意接近她。

    “伟明,你喜欢鲁迅的哪篇文章?”

钟伟明犹豫了片刻,可是他觉得在书怡面前实在没有必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小声说道:“平心而论,我不太喜欢鲁迅写的书,那些杂文艰涩枯燥,不太好懂。可是毛主席发话了,现在好像只有鲁迅这样一个好作家了,说他的杂文是投枪和匕首我看还行,其它的我实在看不出来。说实在的,我到是比较喜欢郁达夫、郭沫若写的东西,风趣浪漫,又不失高水准和爱国情怀。”

    书怡说:“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有这样的想法。现在报纸上广播里只有一个鲁迅,我也看了不少鲁迅的书,可并不太喜欢,我在家就偷偷地看《红楼梦》《三国演义》和《水浒》什么的。”

    伟明说:“《金瓶梅》也偷着看过吧?”

    书怡忙说:“别胡说!”同时眼睛里放射出自豪的光辉。

    钟伟明说:“六六年文革刚开始那阵,有人橇开学校的图书馆,偷着拿出来几本书给我看,其中有普希金的《叶甫盖尼. 奥陧金》那本书,全是长诗。我本来不愿意看诗,可是看了那书,觉得写得既抒情又流畅,主人公对爱情的执著,诗人对心上人的描写简直太棒了,只可惜这大文豪命太短了,为了一个女人。”

    书怡说:“像普希金那样痴情的人有几个呢?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搭上自己的生命与别人决斗。”

    伟明不等她说完坚定地说:“不!我不认为决斗有什么不好,那才叫公平呢!那才叫男人呢!为了真挚的爱情,为了自己最爱的人,用鲜血、用生命,用什么都值得!”

    书怡听罢哈哈大笑,说:“看不出你还是如此多情的人呢!你为了我肯与别人决斗吗?”书怡说这话时,眼睛在闪光,漂亮的脸蛋现出了由于情感勃发而产生的红晕,不等伟明回答,自知说话走了嘴,脸腾地红了起来,她用马缰绳使劲一抽马屁股,双腿用劲一夹,枣红马不禁飞奔起来。

书怡放开马缰绳,苏铁的枣红马趟着绿草地跑得大汗淋漓,书怡骑在马上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在枣红马上下的颠簸中沸腾了,跑出好远才将枣红马的缰绳勒住。

书怡骑在枣红色的马上,奔驰在绿色的波涛中,书怡的美、书怡的笑声、书怡整个人与绿色的大草原融合在了一起。

书怡喜欢放马恣肆驰骋,喜欢劲吹的疾风戏弄她的长发,喜欢策马奔驰时听到耳际传来的嗖嗖风声。

伟明在她身后,看着她端坐在马上,骄傲的身躯随着剧烈的起伏狂奔,弓成一条美丽的弧线,欣赏她泛着一抹淡淡的红晕的脸颊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种只有当女人在热恋时才会出现的昙花一现的美,不知不觉在书怡身上流露了出来,那是一种最使人销魂的风骚。

书怡跑出去好远,钟伟明骑着小青马纵马追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又合到了一起,并辔而行。

书怡抬眼望着伟明,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书怡含笑望着伟明,不再说话。眼前是长满青草的草原小路和慢慢升起的遮住了远山和地平线的小山冈。多么僻静,多么安逸。

两个人的马匹总是故意在路边走,低头撕咬够得着的野草,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弄得马嚼子叮当乱响。有一两次,两匹马突然停了下来,抬头冲着草原深处嘶鸣。这时钟伟明才突然醒悟过来,吆喝一声马,往马屁股上抽一鞭子。

微风吹着一点汗也没有的马鬃,草原田鼠在小路上来回窜越,见了人惊骇地吱吱叫着。

“唉呀,这枣红马的嚼口可真硬!”

书怡似乎在怪罪苏铁的马。可是接着她提了一个更古怪的问题:“伟明,你说俄罗斯大文豪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和中国古代的李清照你更喜欢谁呢?”书怡慢悠悠微笑着带着调侃的口气问道。

“哦,这可是两个浪漫的绝代美人儿,每个男人都会为她们的美丽而倾倒。安娜单纯、自然、典雅、快乐、充满生气,只是太痴情,为了爱情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李清照更深沉更美丽更有才气,我当然喜欢李清照!她不是飒爽英姿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她不会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钟伟明在马上做了一个红卫兵唱毛主席语录歌曲的标准动作,接着说:“词如其人,凄清柔美,声声啼血,唉,像李清照这样才色俱佳的美人儿,也许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只可惜生不逢时,赶上了个动乱年代。不过,也许正是苦难和相思造就了李清照,让她留下数首千古绝唱,留下了她永远的美丽和怅惘。只是这样的美人儿我辈是无福消遣。唉,姑且不说李清照,如果有个......”

    “嗨,不必多愁善感,李清照又没说要嫁给你。”

书怡的话使钟伟明满脸绯红,而且红得越来越历害,不敢再多说什么。

草原上一片阳光绿影,天空明净,小鸟在草丛深处轻轻地叫着,空气如被姑娘的手洗过一样,温和湿润。钟伟明的整个胸怀向这良辰美景敞开了,他什么都不想,他呼吸着,憧憬着。

书怡又问道:“你喜欢这首诗吗?可惜我忘了作者是谁了。”

“什么诗呀?”

“你听着。”说罢,书怡轻声吟诵了起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书怡在那里摇头晃脑,一字一顿,漫不经心声情并茂地唱吟着古诗。伟明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暗自思量了起来。

“书怡年纪轻轻,为什么偏偏喜欢这样忧郁、深沉、古朴的诗歌呢?枯藤、老树、昏鸦、西风、瘦马。日已暮,归途漫漫,还有那离人无尽的乡愁。天呀,多么可怕,但愿我不会是那位牵着瘦马,肠已断,人憔悴,远在天涯的断肠人......”

书怡的诗歌早已吟咏完毕,见伟明望着草地一付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突然提高了嗓门:“想什么哪你?”

伟明一惊,望着书怡,尴尬地笑了笑,实话实说:“我在想,我不会成为那位可怕的断肠人吧?”

“你?哈哈......”书怡看着伟明,在马身上东倒西歪大笑起来。

    两个年轻人,从鲁迅说到高尔基,从《三国演义》聊到《悲惨世界》,他们谈论古代的军事家,评说世界名著中主人公的得与失,喜与悲。说到伤心处两人长吁短叹,谈到开心时两人开怀大笑。他们海阔天空无话不说,但对他们目前的处境和前途则避而不谈,两个聪明的年青人心照不宣达成了默契,可以说古论今说长道短,只是谁也不提及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家庭。

    书怡骑在马上,谈得兴起,望着伟明轻轻地说:“伟明,我再给你背首唐诗吧,你喜欢谁的诗呢?”

“当然是李白的诗。李白一生不得志,可他的诗风格飘逸奔放,雄奇壮丽,真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

“你知道这首词吗?” 书怡问。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的一剪梅。”
“果然历害。”书怡不禁夸道。

    骑着骏马,徜徉在绿草与鲜花之中,仿佛置身于仙境,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风的轻柔,谛听着鸟的鸣啭,身边有英俊的小伙子作伴,书怡望着远方,柔情满怀,诗翁李白的《长相思》脱口而出。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帏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这时两人骑在马上,两条腿几乎挨在了一起,马蹬碰到一起发出了锵锵的金属声,钟伟明小声附合着书怡悲切的语调齐声吟诵:“长相思,摧心肝!”

念罢古诗,两个人会心地对视了一眼,谁也不再说话。不知他们在为诗人的怀才不遇和一生悲惨的命运愤愤不平,还是为美人儿的长相思念而感慨,为自己得不到真挚的爱情而伤感,悲悲切切若有所思地双双低下了头。

夏日的草原上空无遮无拦,毒日头直射在书怡和伟明的脸上、头上,如果几十里路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去,也许会让人感到无法忍受。可现在情形就不同了。

不一会儿的工夫书怡开口了。“伟明,你说,李白、杜甫如果一帆风顺,当官发财,他们还能写出那些千古绝句吗?”

伟明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不会。如果曹雪芹衣食无忧,吃喝玩乐,精神上、肉体上没有受到过什么打击,没有什么触及灵魂的爱情体验,没有许许多多切肤的悲欢离合,怎么会写出这样感天动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红楼梦》呢?”

书怡说:“可见所谓的苦难是一笔财富并非子虚乌有。”

伟明说:“我也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可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不知是真?是假?能不能降落在我们的头上?唉,书怡,不怕你笑话,现在我只能早上爬起来想着有没有粮食,做饭时有没有牛粪,其它都顾不得了。可悲,可悲。”

书怡学着苏联电影上的腔调说:“粮食会有的,面包会有的。”说完,她自己觉得一点都不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书怡自己也奇怪,当初的热情与理想为什么在现实生活中那样的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地就消失殆尽了。

他们俩并肩朝前走着,完全为周围万物的茂盛和欣欣向荣的景象所陶醉。大地上升腾起缕缕甜蜜芬芳青草的气息,微风习习,飘溢着浓郁诱人的香味。书怡不由得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曾经广为流传的俄罗斯情歌。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书怡唱着歌,身不由已地随着马匹离开了草原小路,踏上柔软的草地。草细得象苔藓,绿得象翡翠,草地上细微地点缀着一朵朵不知名的小花,闪烁着星星点点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花,草长得越来越茂盛,草原似乎连着天边没有尽头。

    “书怡你看,那一圈黑绿色的草是个白蘑圈。”

    钟伟明说话的时候,他的小青马一面走一面伸出嘴去够草吃,一会儿用嘴唇扯下几根木樨草,一会儿咬下几根野韭菜,咬着吃着,摇晃着脑袋,使劲用舌头往外顶咯咯响的直磨牙床子的铁嚼子。

    “我怎么看不出来?”书怡顺着伟明的指点望去。

    “你来,我找给你看。”钟伟明翻身下马,一只手牵着马缰绳,围着圆圆的白蘑圈转了起来。

    骑在马上的书怡顿时喊了起来:“看见了!看见了!想不到蘑菇圈这么圆这么绿,用圆规也难画成这样呢。”

书怡下了马,一手抓住站在一旁的钟伟明的胳膊时,她看到了他浑身激动的模样。

二人都停住了,气喘吁吁,心也怦怦怦地狂跳不止。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朦朦胧胧的感觉已经悄然潜入了书怡的脑海。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是那样新奇,又是那样令人心神不定。

    钟伟明离开书怡,弯下腰,将蘑菇圈外围干草下长出来的圆圆胖胖的白蘑菇一个一个挖出来,举得高高的。他的心快乐地收缩着,一股柔情涌上心来,他觉得他已打定主意,望着面前的书怡,毅然大踏步向她走去。

    书怡被钟伟明的热情所感动,害羞地蹲下身假意寻找蘑菇,一会儿的工夫又轻盈地站起来,回头一望,钟伟明捧着蘑菇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书怡的眼睛像夏日苇丛中波光皎洁的湖水,黑黑圆圆的瞳仁从宁静的湖水中闪映出来,她浑身紧张,眼睛里闪烁着从未见过的光辉,脸上泛着玫瑰色的红晕。

    “我真不认识什么是白蘑什么是草蘑?”

    “你看,白蘑上下一般粗,”钟伟明掰开一个蘑菇,“里外都是白乎乎的嫩肉。草蘑上面像把伞,下面是个细细的柄,伞下是粉红色的肉,吃起来都差不多,草蘑没有白蘑值钱......”

    书怡不再说话,弯下腰,低着头,围着蘑菇圈仔细寻找了起来。兴奋和恐惧使她的心紧缩到了一起,她看到钟伟明要说话,猜到了钟伟明想说什么。

    可是伟明偏偏违背她的心意,仿佛脱口而出地说:“你不用找了,小蘑菇丁都长在干草下面,不用手扒拉找不着。”

    “听说白蘑圈都在向阳的地方或是潮湿的洼地,我自己可看不出来是白蘑圈还是草蘑圈。”说着话,书怡突然尖叫一声:“伟明!你快过来看!”

    “什么?什么呀?”

    “你看!”书怡还是激动不已。“你看呀,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蘑菇。”书怡指着一排足足有盘子大小,甚至脸盆大小的蘑菇说。

钟伟明走过去,弯腰摘下最大的一个蘑菇,用手托着,在胸前比划着。“这么大的蘑菇确实难得,我整天在草原上走也没见过。这可能就叫作情有独钟吧。”不等书怡说话,伟明接着说:“这是草蘑,不值钱,还是白蘑值钱。”

“啊?这个大圆蛋是什么?”书怡一惊一乍指着一个椭圆形的大蘑菇问。

“这个你不知道吧,这东西等天冷了就变成灰黄色的瘪蛋了。这东西叫马粪包,学名叫马勃,还是中药呢。不过一般也就鸭蛋那么大,也就咱们草原上有恐龙蛋这么大的。”

又过了几分钟,团员知青的大队人马离他们越来越远,已经看不到一丝踪影,空旷的原野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书怡的心噗通噗通跳得自己都能听见,她感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确信她差不多已经爱上他了,她感到害怕。她怕他说些什么,作些什么,又怕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作。

两个年轻人莫名其妙的最初一望,有如天边的曙光,这种朦胧可爱的激情,一半是年轻的天真,一半是情爱。这种年轻人之间突然爆发出的爱情,有不可言语的危险魅力,也是一种在期待中偶然流露出的迷离的柔情。

    钟伟明的激情支配了书怡,她想使自己镇静下来,但是已经迟了,他的热情传染给了她,她的嘴唇打哆嗦,好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伟明放下大草蘑,把手里捧着的几个白蘑菇丁递给书怡,手指不经意间碰了书怡的手指一下。马在后面小心亦亦地移动着脚步。

    书怡的一只手本来藏在蒙古袍长长的袖筒里的,这时伟明故意把自己的手轻轻探进去碰了它,后来,索性连蘑菇带手紧紧握住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勇气,也不知怎的书怡就默许了。

    不过只一瞬间,钟伟明感到愕然的同时也感到了心虚,赶紧分开了。

    书怡把洁白无瑕胖嘟嘟的白蘑捧在手里,用纤细的手指仔细揩净蘑菇上的泥土,爱不释手,她的心剧烈地跳着,完全沉浸在爱情的憧憬之中。

    书怡低垂着头,那件束住她少女苗条身材和高耸着的胸部的紫色蒙古袍,那个泛起红晕的脸蛋,那双由于兴奋而略带羞涩的乌黑发亮的眼睛,使她全身的特点焕发了出来。少女纯真的爱如同纯洁无瑕的白蘑菇丁一样,裹在泥土里,现在已经微微地露出了一点本色。

    钟伟明面对书怡一双光芒四射、深不可测的眸子,心慌意乱,呆呆地发楞,在心里反复酝酿着求爱的话,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却忽然心血来潮地脱口而出:“他们都走远了,你不害怕吗?”

书怡离开伟明跑到一边,把目光从钟伟明的脸上移到了远处的草原。她低头摘下几支已经凋谢了的野菊花,用它们拍打几下自己热辣辣的脸,举到鼻子下闻了闻,回过头来向伟明望望,激动得嘴唇都抖动起来。

他们相对无言地站了片刻。

“哪......我们也走吧。”

书怡嫣然一笑,向伟明回传着心曲。她使劲摔掉手里的野菊花,向绊着的马匹走去。

两人重新骑到马上,马头紧靠在一起缓缓而行,两个人都想让马走慢一点,好叫他们的故事结束之前不会早早到家。

徜徉在花草如茵的原野上,他和她都明白,他们正处在感情前期惊心动魄的阶段,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着他们,使两人身不由已,想说的话谁也不敢说出来,刚刚达到了顶点的激情也平静了下来。

    要过河了,书怡和伟明双双翻身下马,两人摘去马嚼子,松了松马肚带,让马匹痛快淋漓地畅饮。

他们牵着马,站在河边,俯瞰着清澈恬静的河水,一对百灵鸟停在不远处的芦苇上唱了起来,它旁若无人,唱得热烈,唱得无拘无束。

他们两个不声不响,静静地听着,河水哗哗,仿佛也在那里喁喁细语。微风吹来,芦苇簌簌作响,两匹马饮足了水,打着响鼻,踱到一边啃起了草。小河一边,几头牛在专心致志地吃草,远远的,一条狗在草原上飞奔,一个牧民小伙子骑着马,大声唱着没有歌词的蒙古长调,飞一样地奔向远方。

    他们牵着马,静静地听着、望着美仑美奂的大地,草原上和平欢乐的景象把他们感染了。书怡俯身摘下几朵细长的马兰花,摘下几朵粉红色的山丹花,摘下几朵白色的、紫色的,花辨四开,露出了花蕊的野菊花,她把头埋进花里,使劲闻着,香气沁人肺腑,她幸福地笑了。

    草原的美,生命的美,男女之间的温情把他们包裹了。

    他们并缰走去。马在没膝的草里走着。马在一个个不大的水泡子边走着。他们遥望白云倒映在静止不动的水里,听着远风送来的一阵阵牛羊的咩叫。伟明好久没见书怡这样开心的笑了,无忧无虑,像泉水般透明。夏季草场远远地留在了身后,前面,敖包山下,轻柔的蓝色烟雾缭绕升起,草原在脚下沉默无语,疲倦的太阳躲到天边的一堆红色的云彩后面去了,暑热蒸晒的青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清香。

3

    每次单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总觉这二十多里路太短,马儿走的太快,一个小时就象几分钟般过去了。只恨每周一次的学习太少,一周的等待简直象一年一样长。

    一次、两次、三次、五次......渐渐地,从书怡侃侃而谈的话语里,从她那情不自禁闪出光芒的眼睛里,钟伟明看出,书怡已经爱上他这个人了,他看得清清楚楚,就跟她亲口告诉他的一样。

书怡在心里暗暗佩服这位沉默寡言、怀才不遇、心地善良的小伙子。想不到他多才多艺,对世界对生活竟有许多独特见解。只有和他在一起他们才有共同语言,只有他才能懂得她的心,才能体会她的喜怒哀乐,才会使她暂时忘记在北京遇到的种种烦恼。回到蒙古包,躺在厚厚的毛毡上,她在心里多少次告诫自己,不要老想着他,这是危险的,不可能的!但是,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又瘦又高英俊的小伙子就会出现在眼前,令她怦然心动。

他的头发美,他的眼睛美,他骑马的姿势美,连他走路都那样与众不同。他有他的风度,他一点不傻,是个高尚、温存、朴素、聪明的人。虽然出身不好,穷得要命,但无疑他是好样的。他一点也不俗气,而且很诚实,具备一个优秀的男子汉具有的一切。

“天呀!难道我的命运要和他联系在一起吗?我每天寝食不安,自认为享受着最神圣的爱情,每次去浩特开会都滔滔不绝地与他谈个没完,海阔天空,天南地北,漫无边际,有时候也争论不休,我还时不时地嘲弄揶揄他,可是他从来不恼,还想方设法让我开心。我们的谈话每次都很愉快,如果这个谈吐不凡才气十足的人是别人,换了郑策或苏铁,无庸置疑,这事就定下来了,可是......”

书怡虽然愿意与伟明在一起,也仅限于俩人在空旷的大草原上。在大队部,在知青们中间,在人多的地方,她看见钟伟明却视而不见。无论何时,她从不主动走进钟伟明的小屋,从不与他单独在一起,从不在夜晚约会。

一天中午,知青们都在休息,书怡借口头疼取药,敲门走进了钟伟明的小屋。

钟伟明是大队医生,需要一间药房,他也因此幸运地得到了一间小土房。

书怡走进土屋,对着满脸狐疑的钟伟明说:“伟明,今天没出诊?”不等钟伟明答话,又说:“我有点头痛,给我点止痛片。”趁钟伟明转身拿药的功夫,她以主妇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小房间:

小土屋大约有十个平米,没有顶棚,往上一眼就看到了房梁。梁上粗糙的杨木檩条和弯弯曲曲稀稀落落的细橼子,以及橼子上的柳条笆和缝隙间的泥土历历在目。四周墙壁用细沙抹的平平整整,但由于年久失修,也已经这掉一块那掉一块,瘢痕累累了。一扇小窗关得严严实实,四块窗玻璃三个钉上了两层厚厚的塑料布,仅有的一缕光线从一块钉上了玻璃的方孔里悄悄地漏了进来,使屋子里愈发阴郁可怖,使小屋里充满了光怪陆离的暗影。墙一边用土坯砌成了高低不一错落有致的台阶,糊上了旧报纸,上面摆满了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药瓶。里面一付土炕,除此之外这个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炕上摆着一口样式陈旧的木箱、一套行李;墙角是个土火炉,上面挤挤巴巴摆放着沾满了污垢的铁锅、茶壶、盆、碗筷。

知青大食堂早已经分崩离析,女知青们再也不能忍受为男知青无偿地一顿又一顿地做饭。也难怪,不是为自己心爱的人谁能一日复一日心甘情愿地在锅台前劳作呢?伟明的屋里到处一派凄清颓败的景象,冷冷清清凄凄凉凉的场景仿佛在向来人诉说着男主人的无奈。

这像个家吗?不是,充其量只是个残破的小仓房而已。

书怡的态度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她看着伟明找药,一声不吭,她的含蓄、娴静一如以往。

    见伟明慌手慌脚尴尬地转身找药、包药,望着炕上那套从北京带来的被褥,可以想像它的残破和肮脏,书怡说:“伟明,抽空我给你洗洗被子吧?”。

    “不用了,我脏惯了,再说别人看见也不合适。”

    伟明这句普普通通没有经过什么深思熟虑的话此时正合书怡的胃口。她认为钟伟明真是绝顶聪明,书怡最怕的就是别人知道她与伟明的恋情,那对她的前途也许立刻就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钟伟明对爱情的渴望对女性的渴望,只有在秦书怡的身上,只有在默默注视秦书怡的眼睛时才会得到些许满足。

钟伟明知道,要想避免闲言碎语又要随心所欲地爱一个女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结婚。可是,天呀!这怎么可能!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尽管他无数次这样告诫自己,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在去开团会的路上,在绿草如茵的草原上,在昏黄的落日下,在细雨朦朦的黑暗中,两个人还会并肩策马齐驱。他们浅尝到了爱情带来的幸福滋味。

落日余晖从他们高高的马头上黯然逝去,静谧的夜晚不会带给他们恐惧和忧虑,惟有快乐和幸福留驻在心头。每天坐在小黑屋里,钟伟明犹如听到了外面鸟儿在歌唱,绿草在微风中沙沙直响,花香馥郁的空气飘进了他的窗户,整座小屋芳香弥漫。

黄昏时分,西面的天空燃起一片暗红色的霞光,月亮从敖包山后升起来了。月光像白色的冷焰沿窄窄的彦吉嘎河泻去,微风吹起水波的地方,闪烁着月亮的暗光。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月光皎洁,清风送爽,他们比平时走的慢了许多,白天的炎热渐渐散去,书怡聊得颇有兴致,破例议论起了尔尼。她不服气地对伟明说:“你知道尔尼的那些发言稿都是谁写的吗?”

钟伟明马上回答道:“那说不好,可我敢说不是尔尼自己写的,她那点墨水我太清楚了。”

书怡摇头晃脑地说:“我真为大威打抱不平,他从北京追到草原,到头来竹蓝子打水一场空,都说英雄爱美女,看来美女更爱英雄啊。”

钟伟明点了点头,附和道:“大威虽说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他以为尔尼和他坐在一起便会心荡神迷,倾心相爱。另外还有一点, 我也感到极不可思议:别人眼里大威是富有魅力的男子汉,骑马、套马、杀牛、宰羊,甚至连喝酒都身手不凡,我们所有男生都自愧不如。与他相比,郑策之才,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我们对大威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直认为他如果想娶尔尼如探囊取物,是早晚的事。不过,现在看来,那也许只是匹夫之勇。相比之下,郑策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政治才华表现得淋漓尽致。咱们知青里谁都知道郑策出身好,有能力又有成府,早晚是当官的料,人家是前程远大呀,也难怪尔尼与他一拍即合。”

书怡不服气地说:“大威真可惜了啊,侠肝义胆,豪爽大方,人家是独生子,听说还是学校蓝球队的主力,要不来草原早分到城里了。”

伟明说:“大威倒也出身不错,也是红卫兵,可他充其量是个兵卒子,郑策你可不知道,人家是谁?是我们学校的领袖啊。”

“呸,狗屁领袖!我就看不起这样的假积极,抠门大仙,要是换了我,我才不找这样的,别管他能当书记还是能当什么大官。” 书怡气愤地说。

伟明第一次听书怡这样愤怒地抨击一个人,这样直率地为大威打抱不平,万千思绪在他脑子里萦绕,他想,书怡要找一个怎样的朋友呢?他感到这个问题十分有趣,便大着胆子开口问:“哟,我倒想知道如你这般条件,你乐意选谁呢?”

书怡笑了笑,说道:“我选谁?条件高着呢。”

书怡说出了这话,不再继续往下说。

钟伟明望着她,暗自寻思:书怡这样的姑娘,谁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呢?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比别的女知青华贵而高雅。书怡的条件当然高,她出身好,长的那样漂亮,能歌善舞,有文化、有知识,比那些肚里空空的美女们更胜一筹。

见伟明不言声,书怡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伟明反问道:“你说我选谁好呢?”

伟明认真地想了想,真好似在为书怡挑选如意郎君,慢慢地试探性地说道:“十全十美的人难找,我看苏铁出身好,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家庭不错,零花钱绰绰有余,谁找他借个钱什么的,有求必应,人缘也不错,肯定错不了。”

看到书怡笑而不答,他继续说道:“要武人虽长得粗糙点,可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人家好歹是高干,早晚能回北京,前途不可限量。”

书怡骑在马上,含而不露,直直地望着前面,不置可否。

伟明又说:“其实呼市知青麻杆才是真正的高干呢,听说他爸是副省级干部,真了不得,咱们白音塔拉真是卧虎藏龙啊,难怪军区的小车来了好几趟,专门来看望他。你没看有不少女生跟他套近乎,听说他爸就要解放了,他马上要回呼市的传闻一点也不假。”

钟伟明虽然没有说透,言外之意,这样的男人,虽然其貌不扬,可出身显贵,只要他老爸一解放,立马翻天覆地,这样的小伙子才是现今女知青们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依靠啊。

看到钟伟明不再说话,秦书怡轻描淡写地说起来:“我最怕遇到个没文化的,我最怕那些假积极的,我才不稀罕什么高官厚禄,如果我走不出草原......”

看到伟明扭过脸直勾勾地盯着她,兴趣盎然地等待她的回答,书怡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如果我走不出草原,我宁肯选你!”

“我?”

    书怡的话如一声炸雷,轰响在钟伟明的耳边。这话好似意料之中,又实在是意料之外,总之,钟伟明感到了某种满足。

4

    第二天晚上,屋外漆黑如墨,心绪正佳的钟伟明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整理药包,苏铁推门走了进来。

    “伟明,你给我帮点忙。”苏铁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钟伟明说。

    “行呀!你老也不来了。”伟明顺口答应着。“什么事?”

    “我......我想请你帮我写封信。”苏铁吞吞吐吐毫无往日的爽快。

    “我想给书怡写封信,你知道我的字......”

不等苏铁说完,钟伟明全明白了。

苏铁对书怡的爱慕和追求钟伟明早已耳闻目睹,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苏铁要把事情公开化,这无异于是向自己下战书。尽管钟伟明曾经无数次为文化不好的苏铁写过家书,但此时,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无力。好在昏暗的煤油灯遮盖了他的窘态。

苏铁以为他有什么顾虑,忙说:“我实在不得已才求你,你说我真够背的,好几次单独跟书怡在一块,我刚要开口,刚想把我的意思挑明了,不是有人来,就是书怡打岔,老不是时候。我看书怡经常跟你一块开团会,你找个机会,再说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不求你,你说让我求谁去?”

望着苏铁苦苦哀求的神态,伟明楞了一下,赶紧恢复常态,连忙答应:“行行行,没问题。”

钟伟明表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却极其蔑视苏铁,可是又不能不认真对待。他尽量装出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找出一个废针头,凑到煤油灯跟前,挑亮煤油灯,从箱子里翻出纸笔,伏在桌子上动手写了起来。

天知道他对书怡的一片真情,此刻不知是你是我,是真是假,闷头趴在煤油灯下,扬扬洒洒一篇情书一挥而就。

苏铁趴在伟明的肩头,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字一字地看着伟明写完情书。信上差不多没谈多少实际的事,都是些热烈抒情的词句。苏铁不无羡慕地想:“这伟明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词,一写就一大张。”

写好了情书,钟伟明痛快地对苏铁说:“行了,你放心吧,有机会我就交给她。”

看罢情书,大喜过望的苏铁倒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可千万别让人知道,万一她不乐意,泄露出去我可就栽面儿了。”

“放心吧,我决不让人知道,信还没封口,打点浆糊。”

“不用了,信都是你写的,内容你全知道,还封什么口。”

    写好了信,苏铁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个亲密无间的战友,多年的好朋友,在昏暗的灯光下促膝而谈。即然秘密敞开了,苏铁于是干脆将心中蕴藏了很久的心事全都抛给了他最信任的朋友。他分析书怡剖析自己,谁知道这位平时大大咧咧的粗人对待爱情,对待书怡,知彼知已,讲起来头头是道,入木三分。

    “你知道我文化不好,墨水没喝多少,又不会什么甜言蜜语,不知道书怡对我有没有意思,我想问她实在开不了口。我们家的意思让我搞个北京的对象,将来双双调回北京,没有什么麻烦事。虽然凤菊和小田想和我好,可是凤菊像个老大妈似的,小田人到聪明也会干活,只是个子比我矮半截,活像个洋娃娃,我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唉,你说咱们在这荒山野岭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伟明心不在焉地望着苏铁,他忽然发现,苏铁高高的个子,体格强壮,相貌端庄英俊,性格也变得沉着而又和蔼可亲,他的黑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热烈的目光,以它特有的诚挚感动了钟伟明。苏铁——钟伟明的劲敌,他不得不承认,从他的面孔到身材,从他短短的黑胡须到崭新的服装,一切都显得落落大方、雅致洒脱,是个标准的男子汉。

伟明嫉妒苏铁。不过他嫉妒的倒也不是苏铁这个人,而是嫉妒他的爱情。要是他能取而代之,要是他能像苏铁一样去爱、去追求,那有多好呀。钟伟明心烦意乱,忧心忡忡,唯恐爱情会从他身边悄悄溜走,唯恐苏铁捷足先登。 他虽然口头痛快地答应着,肚里的奶茶倾刻间早化为十足的醋酸。

伟明真想对苏铁和盘端出他与书怡的恋情,可是,看到苏铁说起书怡来一付欣喜若狂的样子,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伟明的心里爱火和妒意正交相煎逼,这种苦涩离奇的妒忌从心里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使他对书怡的感情更加炽热了。

5

    第二天难得的好天气,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晴朗的天空上偶尔有被高空的风吹散的白云飘过,白云的影子像一群群尊贵的天鹅,滑过河塘的水面,掠过远处的苇荡,消逝了。

    钟伟明去牧民居住地看病,整整一天茶饭无心,起坐恍惚,鬼使神差地早早返回了大队部。他牵着大汗淋漓的小青马心神不定地到井沿饮马,望着水井边上几块凸凹不平的石块,踩着石块望了望井里明镜般的水底,恍然大悟自己忘了带水桶。

下午的骄阳依旧高悬在被暑热蒸烤得昏昏沉沉的大队部上空,路边的车前草和马圈四周的苦艾都被炎热的太阳晒得无精打采,孙满福的大车马站在马圈的阴凉处蹭痒痒,几头奶牛不顾危险,一直往大队部前的泥坑里走去,它们咕唧咕唧地踏着稀泥,吃力地迈着步,把头扎进绿色的水里,咕嘟咕嘟大口喝着脏水。

    男知青们聚集在一起打扑克,有人从中午到现在一直昏睡不醒。女知青们在各自的蒙古包里干着私活,有人为男知青缝补衣服。

    忽然,从女知青居住的蒙古包那边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只见书怡怀里抱着一脸盆衣服,手提带绳的水桶,往井沿走来。她远远的看见钟伟明,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书怡与伟明在井沿边不期而遇。

    书怡一手端脸盆一手提水桶,一直走到井沿边,连看也不看钟伟明一眼,懒洋洋地与他打招呼:“伟明,今天回来的真早,饮马呀?”

    “是呀,是呀,回来的早点......”

    “我用一下你的水桶。”

    “我给你打吧?”

    “不用,我自己来。”

    钟伟明心怀鬼胎,脸涨得通红,想起苏铁的重托,千愁万绪涌上心头。他一手接过书怡递过来的水桶,两只脚踩在坚硬的石块上却象踩着棉花一般。 伟明拿着水桶,摇摇晃晃地登上井台,用力提出一满桶水。

    “小心,小心,”书怡连忙提醒道。“井边的石头不结实都活动了,小心掉下去。”

   伟明提出的井水洒在井边的地上,小青马不等水桶放稳,急忙把脑袋凑过去。

    书怡望着小青马,表面上镇静自如。可是,毫无疑问,她脸上的神情是装出来的。她内心的惊讶和喜悦从她脸上的笑容里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伟明连打了两桶水,看小青马喝完水掉头要走,他使劲拽住马缰绳,被马拖着走了几步。他赶紧扭过头,鼓足了勇气,悄声说:“书怡......”

    书怡望着伟明,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什么事?”书怡低沉的声调里包含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又是惊奇,又是亲热,又是胆怯。

  “我想,我想找你有点事,晚上......”

书怡担心地四下看了看,把一双美丽的黑眼睛转到了钟伟明的身上。羞惭和欢欣燃红了书怡的脸颊,烤干了她的嘴唇,她的呼吸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伟明凝视着书怡的眼睛,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钟伟明手里的马笼头不知什么时候丢开了,任小青马去干土地上打滚,站起来抖落一身的尘土,打个响鼻,漫不经心地往大队部前面的草地上吃草去了。

“晚上在敖包山等我。”

书怡轻声地丢下这句话,扔下水桶端起脸盆,衣服也顾不得洗,匆匆离去。

6

敖包山是一个小山包。

在白音塔拉大队办公室西边不远处,有这样一座神圣而美丽的敖包山。山丘顶上,人们曾经用大大小小的石块堆积成一个小石堆,不要小看已经崩塌快要踏平了的这微不足道的乱石堆,这是牧民们祖祖辈辈遗留下的祭坛。

“文化大革命”前,每年春夏之交,牧民们都要汇集在敖包山上,德高望重的大喇嘛全不拉在会上吟咏经文,虔诚的牧人们跪倒在敖包山前,顶礼膜拜,祭祀神灵,乞求长生天保佑,盼望在新的一年里风调雨顺,人畜两旺。

敖包山上长满了没膝的野草,草地上一朵朵一丛丛五彩缤纷的鲜花开的正鲜艳。那些野草野花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有的纤细小巧,玲笼剔透,有的大红大紫,壮观艳丽。从敖包山那里伸出一片起伏的草原,颜色就象其木德大叔那支翡翠的烟袋嘴一样通体翠绿。

敖包在牧民们的眼里是离天最近的圣地,是庄严的祭坛,是永远的图腾。

又因一首《敖包相会》蒙古情歌唱遍祖国大地,那优美的旋律,感人肺腑对爱情的渴望,令多少痴情男女为之倾倒。

尽管“文化大革命”中早已取消了祭敖包,取消了那达慕大会,《敖包相会》也禁止传唱,但此时钟伟明早已心荡神移,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旋律,像无声的乐章,他试着把它哼出来,在寂静的草原上,在空无一人的敖包山下,他清晰地听到回旋在心里的声音。

他哼着唱着,等不及夜深人静,趟着布满露珠的绿草地,两条腿象车轮一般,直奔敖包山。脑袋里乃至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敖包相会》那优美动听,撩人情思,动人心弦的委婉旋律。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到来就会到来就会到来......”

    那天傍晚,太阳的颜色是淡淡的,原野懒洋洋的仿佛睡着了,一缕缕炊烟在土房上空缓缓上升,一片轻盈的暮霭在远处飘浮,白的雾铺在潮湿的沼泽地下,静等着黑夜来临。孙满福的看家狗在知青们的蒙古包附近乱窜,成群的乌鸦一会儿落在马圈上,一会儿一惊一乍地飞起来,在天空上打转。

这些天,钟伟明忧心忡忡,头上像罩着愁云惨雾,现在那阴霾忽然被施了魔法般消散了。绿叶上的露珠儿更加晶莹夺目,微风在草丛中奏响的音乐也更加优美动听,天空仿佛更蓝了,更亮丽了,花草都来争宠,拼命地展示它们的娇美和芬芳。

《敖包相会》的旋律几乎使钟伟明难以自持,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摇撼着他的身心。他相信书怡也会唱这首情歌。可是,她有没有想过,两个北京人,两个北京的年轻人,两个相爱的北京人,会在这样一个浪漫的敖包山上相会?

这个可爱的黄昏,薄暮刚刚来临,飘忽的雾气笼罩着草原,草原上稀稀落落点缀着洁白的冒着袅袅炊烟的蒙古包,蒙古包外不远处上了绊马索的马匹贪婪地啃着草。 敖包山下那条浅浅的窄窄的清清的彦吉嘎河,日夜流淌不息,滋润着两岸百姓与无数头牲畜。小河一边长满郁郁葱葱的芦苇,芦苇丛中,如明镜般的湖泊里,微风吹皱青光粼粼的湖水,野鸭、大雁、灰鹤、白天鹅自由自在地徜徉其间。有几只水鸭子在水里呱呱乱叫,拍打着翅膀,钻进芦苇深处。潺潺的河水一澄到底的清澈,它静静地流着,有时激起细微的波动,流呀流,一直流向妩媚的草原深处。有几匹马戴着马绊,跑到河中间,踏浑了河水,用嘴唇寻觅着清新的水流。

夏日的夜晚,宁静的草原,只有远处芦苇荡里传来阵阵蛙鸣,还有不知名的水鸟低低的吟唱。它们是草原的主人,它们清脆委婉嘹亮动听的歌声是一支最亲切的情歌。空气新鲜而又湿润,银盘般的一轮明亮高高地挂在天边,给美丽恬静的草原之夜撒满了银辉。

粗旷雄混的大草原有时竟会这般细腻这般多姿,即使经常看到它的人也会禁不住感叹它的美丽。

天黑透了,书怡换上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碎花的确良衬衫,也不梳洗打扮,越发显出一番慵妆媚态来。女生蒙古包里天天都有一对儿如胶似漆的情侣,巴不得人们天一黑都赶快躲出去。

书怡心里藏了秘密,不敢和人打招呼,她故意兜了一个大圈子,绕过东边大大的牲口圈,穿过一丛丛一人多高的艾蒿,踏着生命力极强的车前草,拐过孙满福家的菜园子、全不拉的小土屋,如约走上了敖包山。

月亮刚从敖包山后升起来,又圆又亮。地面上,闪烁的水面上,一层层银色的雾霭在浮动。青蛙们正忙着谈情说爱,草地里的蚂蚱一蹦一跳,百灵鸟唱出悠扬的歌,它尖锐的颤音仿佛与星光的闪动一唱一和。

在明月的照耀下,敖包山婉如白昼,书怡侧耳倾听着,是水声和蛙鸣;水里有她的梦和爱吗?它们轻轻悄悄的细诉着;她有些疑惑,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生活里。

几只野鸭在不远的芦苇丛中呱呱叫着,一只公鸭正拼命用沙哑的嗓音呼唤自己心爱的恋人。空气中混杂着草和泥土微潮的馨香,敖包山上奇异的宁静洗净了夏夜的燠热,再走近一些,看见了石头堆边那个长长的熟悉的人影。

    天高地阔,万籁无声。在这个布满星斗,明月高悬的夏季之夜,在敖包山上,伟明见书怡淡妆素服,丰韵嫣然,比平时犹胜几分。他在心中暗暗叹息:“瞧我这凡夫俗子,又穷又丑又没前途,怎能与书怡相比。”

两个年轻人悄悄走到一起却又默默无言。

钟伟明搜肠刮肚,往日的唇枪舌剑夸夸其谈此时早已飞到了爪洼国。为了放松兴奋而又紧张的心情,他俯身拔下一根草茎,放在嘴里轻轻地咀嚼着,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书怡紧紧靠在伟明的身边坐了下来,她依他那样近,比平时显得加倍地温柔。

书怡此刻的表情那么奇怪,她恨不得把羞得绯红的脸藏在那个出类拔萃的小伙子的怀里。见伟明无动于衷,她并没有责怪他,也并非一味的矜持着,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栗着,身下那些充满渴望的山丹花与无名小草也在黑暗中颤动着。在她的生命中头一次心甘情愿与一个男人坐得这样近,近得能够闻到男人身上特有的气息。

伟明被一阵阵情欲冲动搞得神魂颠倒,只有书怡才是他理想中的女朋友。他经常梦见这个千媚百娇的才女,站在空旷的草原上,面对他,背诵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铿锵有力一句一顿:“生当做不杰,死亦为鬼雄!”

钟伟明幻想着把书怡拥在怀里,吻她。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吻她。伟明如此这般地下了决心。

书怡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贪婪地呼吸着草原上清香的气味。地上长着种种奇花异草,即便是在夜晚,仍然令人眼花缭乱。书怡含笑,默默地翕动嘴唇,小心翼翼地拨动着身旁朴素的花草的枝茎,然后弯下腰,去闻这些不知名的小花,闻到的是些醉人的芳香。

天上的星星从来没有这样晶莹动人过,野草也从没这样芬芳,入巢的小鸟偶尔鸣叫几声,从没有这样甜蜜,两个人的心也从没有这么幸福这么兴高采烈过。

   两人就这样长时间默不作声静静地坐着,闭目呼吸湿漉漉的长满青草的沉睡着的大地所散发的气息,侧耳倾听远处传来的阵阵蛙鸣,沐浴着湿润新鲜沁人心脾的阵阵晚风,欣赏难得的草原之夜。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每一棵无名的绿草和艳丽的花朵上,每棵草和花都仿佛在奥日娜挤出的牛乳中浸泡过一样。爱使花朵、小草、河流、以及天空和星星有了生命,流淌的溪水和河边瑟瑟的苇叶声犹如一曲歌谣,回应着两个灵魂之间神秘的感应,令两颗孤独的心得到了暂且的安宁。

那情不自禁强有力的吸引就是爱吗?

美丽、恬静、宽广的草原在爱的微风中醉了,一对年轻人醉了。

是的,无论伟明还是书怡从未领略过草原竟有这样美,爱使他们心旷神怡,温柔的泪盈满了他们的眼睛,与心爱的人在一起竟这般神魂颠倒不知所措。他们陶醉在人间仙境般的敖包山上,用沉默品尝着初恋情人相会时的幸福。

“我爱你,真心地爱你,”钟伟明在内心中说。

“我知道我无权爱你,你也不会嫁给我这样一个人,你不会,所有的女人都不会!我知道,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了。可是,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也许我不挑明更好一点,可是那团火要将我燃烧尽了,我无法抑制自己,宁肯碰得头破血流。”

刚才已胸有成竹,考虑再三,现在他的勇气却不知哪儿去了?

    伟明满腔的柔情蜜意书怡早已感觉到了,她始而低头不语,沉默良久抬起头来望着伟明。看着他腼腆而又情意荡漾的脸,看着他沉浸于沉默寡言中的忧郁,她故意装做糊涂,轻轻地开口问:“伟明,你找我有什么事?”

满天星斗下,钟伟明不知道怎么回答书怡的问话。除了爱情,能有什么呢?可是,书怡能爱他吗?她要是钟情于苏铁,伟明也许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钟伟明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此时早将苏铁托付给他的事忘的一干二净。也许并没有忘,但他始终没有掏出苏铁的那封求爱信。

    “我想......我想......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说吧。”

    又是片刻的沉默。

    “其实也没什么。”钟伟明语无伦次。“你……有没有男朋友?”钟伟明鼓足了勇气嗫嚅着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不过他觉得最可怕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就住了口,用眼睛望着书怡。

书怡避开伟明的眼睛,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她心中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她矜持地坐在那里,把目光投向远处的草原。

在伟明说话以前,她心中兴奋极了,心里洋溢着幸福感。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伟明的话这样简单明了,但她很快原谅了他。

她了解伟明,感觉到了他此刻激动的心情。

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她忽然想起了苏铁。她奇怪为什么苏铁没有这样的勇气,他公开追求自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在一阵恐慌后,伟明的问题使书怡陷入了沉思。

从她心中情不自禁地闪出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她心里明白,她爱的是这个人,这是清清楚楚千真万确的,就跟她作的无数次想起来就会感到害羞的美梦一样。

这次约会的目的书怡早已心领神会,与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也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望眼欲穿的心愿。

在空旷荒凉的大草原上,孤独与寂寞是胜过寒冷与饥饿首先威胁知青们的大敌。眼见一对儿又一对儿条件优越的知青们捷足先登,或秘密或公开用爱情来填补空虚的心灵,用爱来打发难过的时光,在苦难与寂寞的日子里也许只有爱才是唯一的慰藉。

但伟明的话似曾相识,“哦,天呀!你为什么不问我‘你愿意嫁给我吗?’或者干脆说‘我爱你’却问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慢慢地她想起来了,问题将她带回了北京,又看到了母亲那张绝望的脸。

    母亲的脸腊黄,一连串的不幸使她变成一个消瘦、病态、有些神经质的女人。一年里这已经是她第三次住院了。在病床上母亲强咬着牙低声嘱咐她:“书怡呀,妈妈为了你的前途狠狠心跟你爸离了婚,要不你爸这顶反革命帽子会影响你一生,你可就全完了。我知道你爸是好人,一个人孤苦伶仃没人照顾怪可怜的,我身体这样糟也没人管,为了让你保住工人出身,我们可什么都豁出去了!你可要争气,在内蒙千万不要交朋友,为了妈,你一定要想法回北京......天气变暖了,你要回内蒙就回吧,妈过几天好点就出院,自己多做点炸酱带上,再买些咸菜,你们那边什么菜也没有......”

不知何时天空飞来一块乌云,将明月遮盖得严严实实,那乌云的黑暗也笼罩在伟明与书怡两人的头上。

书怡的情欲和幸福感随着母亲的出现逐渐暗淡下来,她抱住自己的膝盖低垂下头不再言语。

他们谁也不再说话,任凭夜风阵阵袭来浑身充满了凉意。

伟明看到书怡忽然变得很不开心的样子,不知何故,他以为是自己的提问刺痛了书怡。他暗暗责怪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鼓足勇气向一位姑娘求爱,竟这样冒失,这样没有分寸。他甚至十分懊恼自己,不该这样率直的将问题提出来,使书怡心烦意乱。

他在心中搜肠刮肚,打了不知多少遍情意绵绵的腹稿,此时早已无影无踪。他心中燃烧着的只有初恋的年轻人才可能有的万分炽热的情感此时也渐渐熄灭了。

他本想用自己的手轻轻捏住书怡的手,如果她愿意;他想拥抱她,亲吻她,他不知道两个热恋中的年轻人还会作出什么荒唐事。而此时他却本能地坐得离书怡远一点再远一点。他悔恨交集。望着天空上、月亮旁急速翻滚的乌云,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感情,默默告诫自己:“千万不可造次。”

书怡低垂着头,两眼死死地盯着脚下的草地。

伟明悄悄地抬起了头,望着瞬息万变的天空,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顷刻间,仿佛明月永远钻到一团冷酷的乌云背后去了,世界陷入了黑暗,万物都失去了光彩,那些绿茵茵的草叶也失去了生气,山丹花变得苍白了,开得正娇艳的满地的花朵也突然凋谢了,刚才还势如潮涌的情丝此刻已无影无踪。

    暗夜把青草的气息从后面吹到他们的脊背上。流星划破了漆黑的夜空。一颗陨星落下来,留下一道亮闪闪的光迹,就像鞭子抽在马背身上留下的鞭痕。

伟明的爱使书怡辗转犹豫,母亲的爱却使书怡痛苦万分。她轻轻地长叹一声,一声不响地站起身,踱着细小的步子,一步一步踩着千缕万缕的情丝,背对敖包山徘徊着。

她茫然无主地踱来踱去,心绪不宁,怏怏不乐。

    想起母亲,书怡禁不住热泪盈眶。

书怡忽然想起了自己迷路的事。

一想到这段往事,她总是不寒而栗。“那次多亏了伟明。”书怡想。不知不觉,一股温柔的泪流了下来。

夜很深了,草原上万籁俱寂,只听得沼泽地里偶尔传来的蛙鸣和夜雾弥漫的草地上马的嘶声。周围的黑影越来越浓,最后一丝绿意也从天空中消失了,夏天的温馨已被黎明前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是书怡还在踌躇,不知怎么回答伟明提出的问题。

她心里充满了柔情与哀伤。拒绝不是她的本意,而明确表示同意交朋友又是不可能的。

他们已感觉不到夜晚的凄冷,各自想着心事,思绪满怀。他们的相思,他们相互的渴望,已经化为了忧伤,此时的痛苦甚至超过了不能相见时的苦痛。说来也怪,想不到谈情说爱竟这么难。他们觉得沉默反倒比言语更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书怡又是轻叹一声。

黎明前的寂静和淡蓝色的雾笼罩在草原上,露水很重,压得青草都贴到地面上。小河上晨雾弥漫,天上却仍可见点点星光,苇塘那边散发出淡淡潮湿、腐烂的气息。

钟伟明心里期盼了很久的甜蜜突然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白天无忧无虑,走上敖包山时心旷神怡,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憧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丧失了。

黑夜就要过去了,可是谁也不想说话。

眼泪使书怡的心里轻松了一点儿,她感觉周围清凉的世界黯然失色。她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从泪水满面的额角上把头发撩到后面,脑子里空落落的,用黯然失神的目光呆呆地注视着伟明,轻轻说了一句:“我们该回去了。”

    如果书怡拒绝,伟明认为是情理之中,他千百次地做了心理准备。但对于书怡这种礼貌周全的冷淡,伟明确实慌了,没了主意。

伟明绝望地凝视着惨淡的夜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这絮絮低语的黑夜,这专门谛听秘密而不给人安慰的黑夜,他与她近在咫尺,却听不到随风飘去的芳音留下她的只言片语。

可是,两颗心却分明相互偎依,紧紧缠绕。

唉,一切都过去了。一阵不可名状的痛楚袭上钟伟明的心头,现实与理想竟天壤之别。太阳就要出来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那可诅咒的太阳。

书怡在前,伟明在后,两人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往回走去。

他们向日出的方向走去,那里黎明前的昏暗已经消逝,敖包山的神圣、幽静和可能的秘密都已不复存在。

太阳出来了,白音塔拉雾气弥漫,可是从山岗上望去,远处草原已经清晰、明朗,高空凝聚着白羊绒似的云彩越来越蔚蓝明净,草尖上露水浓重,碧绿的草地像一片绣了银丝的锦缎,马匹、畜群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条黑黝黝的痕迹。

7

第一次约会没有结果,却将两颗年轻的心扰的纷乱。

自从有了第一次敖包相会,钟伟明如痴如狂地沉溺在自己得来不易的苦恋中,时时刻刻期盼着能再与书怡幽会。

然而不能。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兴致勃勃、谈笑风生,两个人在一起变得很拘紧。好几天的功夫,书怡只塞给伟明一个字条,他以为是情书或是约会时间,打开一看,却是一首古诗词。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难道是我给你新添了一段愁吗?”钟伟明想。

每天太阳刚刚落山,书怡借口采花,都要一个人走上不远的敖包山。她不愿意看着包里的一对儿男女如胶似漆腻腻歪歪的样子。走上敖包山,她没心思赏花、采花,站在几块乱石头上,望着弯弯曲曲伸向远方的草原小道。这是去公社买粮食的路,是通向北京的路,是回家的路。

眺望回家的路,何其遥远。

有几个要好的同学给她来信,大诉其苦:云南的路太远,东北太冷,在山西的吃不饱,在陕西的何止吃不饱,有的根本没有吃的。书怡暗暗庆幸自己假装是尔尼的亲戚,来到了水草丰美富饶的大草原,怎么说吃商品粮,饿不着。听同学们说,有的姑娘实在没辙了,就嫁给当地的农民。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爱情没能给书怡注入新的力量,却如同一把双刃剑,时时刺痛她的心。她想念母亲,爱母亲,为她担忧;可是她从心里喜欢钟伟明。

毫无疑问,她要回北京,无论如何要回去,她不可能留在草原,不可能嫁给钟伟明。

钟伟明家庭出身不好,这是如今最忌讳的事。家庭出身远比一个圣洁处女的贞操来的更重要些。处女丧失了操守不过是一时的耻辱,家庭出身不好却要影响终生。

钟伟明上不了大学,参不了军,不能被招工,不能被提干,他永远跳不出农村、牧区这个大火坑。书怡纵然爱他,却没有勇气为他去赴汤蹈火。与伟明的恋爱,她不能暴露出来,一点也不能!不能让苏铁知道,不能让所有的知青知道,除去开团会的路上照旧与伟明谈笑风生,平时却陌如路人。

她落落寡欢,若有所思,好像变了一个人。

8

    几年来,知青这个大集体不断遭受一次比一次更大的震荡,逐渐分崩离析。一些知青去了兵团,一些知青为了回城,与年龄大的或自己并不爱的人婚配,条件是他有城市户口。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大学无疑是知青们最好的归宿。

    苏铁自恃自己是响当当的工人出身,广交朋友仗义疏财,谁有什么困难他都会慷慨解囊尽量帮忙,干活也与以前判若两人,格外地卖力气。男知青拖土坯盖房,他与大个杨争着抬泥,一天竟抬断了三根碗口粗的桦木杆。

想起自己在批斗会上对阿爸其木德莽撞的行为,苏铁后悔不迭。“我们可都是按照毛主席的话去做的呀!难道是我们的错吗?”苏铁与伟明讨论起过去的这些事,往往得不到肯定的答案。苏铁只是悔恨,钟伟明则是愤愤不平地感叹自己的命运多桀。

兵团来的军人在大队部住了几个月后,上级决定牧业大队和未来的兵团连队彻底分离。连队建在白音塔拉大队部南面五里之外,全国各地的知青陆陆续续来了一百多。

苏铁知道要想上大学首先得通过大队领导这一关,而大队真正的领导,遇事能拍板的却是老队长其木德。苏铁思前想后,心里不是滋味,他叫上钟伟明,两人骑着马到其木德家去探亲。

   老队长其木德看到伟明领着苏铁来家作客格外高兴,让老婆跑出好远,手拿套马杆为他们轰打几条厉害的看家狗。走进蒙古包互相问过好,其木德爽快地问苏铁:“你是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不回家?”仿佛苏铁只是个顽皮的睹气离家出走的孩子,不愉快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苏铁满脸通红,羞愧难当,急忙掏出一盒北京带来的牡丹牌香烟,递给阿爸一支。

其木德一家人与北京的儿子在一起,先吃绞扣(甜奶油)拌炒米后喝茶,然后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羊肉面条。其木德问了问苏铁北京父母的情况,家长里短闲聊了一通,临行,阿妈又给每人带上一块甜奶豆腐。

出了门,阿爸看到苏铁马鞍子上挂着的三扣牛皮马绊硬得象块石头,他走过去摸了摸,一边说这么硬的马绊马腿怎么受得了,都得磨破,一边解了下来。他走到棚车跟前,从里面拿出一付新压杠皮制成的马绊,也不说什么,系在了苏铁的马鞍子上。

其木德唯恐苏铁听不太明白,让伟明再给翻译一遍:“你告诉苏铁,你们跟我的儿子一个样,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9

    一年一度推荐上大学的日子又到了,薛尔尼因为是全国闻名的先进分子,早已被大学选拔走了,开了知识青年离开草原的先河。如今,其他知青都想走,名额却有限。老队长想出个好办法,先民主后集中,让大家投票选举,最后由大队领导班子定夺。

家庭没有问题,祖宗三代都是贫下中农出身,同时插队以来表现积极的候选人有三个:郑策、苏铁、秦书怡。

老队长委托钟伟明主持选举大会,采用绝对民主的秘密投票。

第一轮政委得票遥遥领先,众望所归,上大学已成定局。另一个名额的产生要在票数相同的书怡与苏铁之间展开。

    书怡紧张的头上冒汗,脸上通红,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她偷偷地用眼瞟了一眼钟伟明,仿佛在说:“伟明,我的命运交给你了,你可要帮帮我!”

    钟伟明毫不犹豫地写上了秦书怡的名字。而出乎人们意料的是,苏铁将走的希望在关键时刻拱手让给了他苦苦追求过的秦书怡,他在自己宝贵的选票上也写上了秦书怡的名字。

   苏铁没有想到自己会名落孙山,可是他不气馁,今年走不了还有明年,把幸福和希望让给书怡,值得。

    其实痴情的绝非苏铁一人。李凤菊尽管与别人定下了终身,想起苏铁对自己的态度一直耿耿于怀;可恨归恨,爱归爱,到底也偷偷地投了苏铁一票。

摆脱了偏僻荒凉的大草原,走向北京城就意味着摆脱了贫穷和无休无止的烦恼,就意味着美好的前途,就意味着会有工作,会有工资,会有爱人,会有房子,会有一切。

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归心似箭的郑策心中却越来越不好受。要走了,他却感到羞愧难当。良知在折磨着他,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鞭子日日夜夜鞭挞着他的灵魂,使他的良心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平心而论,在草原上他受过累,挨过冻,迷过路,身上长满了虱子。他放过牧,打过草,拖过土坯,干过不少又脏又让人看不起的力气活,吃过不少苦。他内心报怨过,悔恨过,发誓要离开草原。

他回忆着在草原上的日日夜夜:他迷路时就是那个被他打过、骂过的现行反革命希日布冒着暴风雪亲自送他回家;皮得勒破了,老额吉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针为他缝补;运动中他打过队长、书记,可他们解放后重新掌了权却丝毫不计较,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回事,培养他入了党,这次又送他上了大学。

他想,也许这一生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再也不想重温这噩梦一般的插队生活了。可是这一走,他又像欠了什么债,他现在没有钱,没有什么东西,他临走前还不清这笔债,也许这辈子永远没有机会还这笔债了。

第二天早晨,滴滴答答地落着雨点,浓厚的黑云笼罩在整个草原上空。郑策骑着鞴好了马鞍,漂亮的额角上有颗大星斑的白腿儿黑马,一个人从草原的东头走到草原的西头。

这里的一切他都十分熟悉,每座小山丘、每个蒙古包、每个人的家庭出身、社会地位诸如此类,都能引起他一连串的回忆。

他先去了队长其木德的家,第二个看望了老支书撒木,在自己插过包的额吉家吃过了午饭,他接二连三地拜访了好几家他曾经批斗过、辱骂过、殴打过的人。

走进牧主子弟希日布的蒙古包,郑策低声问希日布一家人好。

    “赛努(您好)!”

    “赛,赛,其赛努(好、好,你好吗)?”

    希日布眯起了眼,微笑地望着从没走进过他家门的郑策,用蒙话问:“明天走吗?”

    郑策赶紧回答:“走,明天就走。”

    希日布对妻子说:“做饭,让郑吃完饭再走。”

    郑策感动地说:“我刚刚在额吉家吃过了饭,我这就走了。”说完话,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到了嘴边的道歉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希日布的妻子礼节性地递过来一块雪白的晒得半干的奶豆腐,“给,带上一块甜奶豆腐让你北京的妈妈爸爸尝尝。”

    希日布眯缝着眼睛,小声地对妻子说:“找个罐头瓶,装上一瓶黄油。”

    妻子听了丈夫的话,顺从地回身找到了一个罐头瓶子,洗净、控干,一小勺一小勺,将小坛里焦黄的自己家都舍不得吃的黄油,装了满满一罐头瓶。盖好盖儿,捆扎结实,塞进郑策鼓鼓囊囊的背兜。

被风吹得上下翻滚的白云在高高的蓝天上飘啊飘,天边山岭起伏的地平线上,暑气朦胧。郑策含笑望着走过的草原小路、遮住了远山和地平线的小山岗。他背着满满的沉甸甸的一大书包奶豆腐、黄油,缓步而行。

他满怀着希望离开了草原,未来在向他招手。可是,此刻他的心情却是惶惶不安和苦闷。已经有多少次了,他骑着马顺着草原小路飞奔到夏季草场,今天却是最后一次了。他爬上了敖包山,最后看了一眼白音塔拉草原,令他想不到自己竟怀着如此沉重的心情与草原辞别。

    郑策一听说自己被大学录取了,要离开草原,要回北京与心上人会合,快活得跳了起来。一朝要离开的时候,这个可厌的地方反倒变得可爱起来。他在这儿放过牧,打过人,迷过路,身上满是虱子和冻伤,这儿留着他和尔尼的爱情故事,恬静的原野是看着他和尔尼幸福地走过来的。草原见证了他们两个曲折的爱情,到处是他们走过的遗迹,他们从这里走向了幸福。

10

    书怡终于要走了。

钟伟明为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准备了好久。他故意疏远书怡,托词有事不去参加团的生活。可疏远的结果,他发觉了书怡在他心中的位置。

他已经习惯听书怡无所顾忌地说说笑笑,惯于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书怡,让她替他分担。她为他惋惜,鼓励他不要灰心,唯有书怡才能使他从苦闷里解脱出来,让他树立起生活的勇气。

尽管钟伟明从他爱上书怡的第一天起就作了这样的思想准备,他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整天寝食不安、心神不定。他常常反省自己,为什么爱上了书怡,而不是尔尼或是凤菊。答案很简单,在他处于最不利的时候,在他得不到尊重的时候,在他受到了人们普遍蔑视的时候,书怡一句简单的温柔话,一种体贴入微的关切,一道怜惜的目光,都给了钟伟明莫大的安慰。

    从1966年到1976年,这十年之中,任何人给予一个出身不好的狗崽子的帮助,哪怕只是一个怜悯的眼光,都会让他们感恩戴德,铭记一辈子。

    苦难往往会把两颗相爱的心分离。文革中造成苦难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一个人无法选择的家庭出身。

又是一个团会日。对于书怡来说这是她在草原上过的最后一个团会日了。

散会后,钟伟明想躲开书怡,可是做不到,不知不觉他们又走到了一起。

开会的团员知青都走远了,只有伟明与书怡骑马远远落在了人们的后面。象往常那样,两匹马挨得很近,书怡用一双多情的眼睛死死盯着伟明的眼睛,第一次开诚布公地向他缓缓讲述起自己的身世。

她讲起自己曾经幸福温暖令人骄傲的工人家庭,她讲起命运多么会捉弄人,工人出身的父亲有一天突然变成了人民敌人,而母亲为了保住书怡纯洁的家庭出身,不惜与父亲离婚。

书怡第一次对一个外人讲起她讳莫如深的家庭,他们为了她几乎牺牲了自己的一切。

书怡讲起了母亲的叮嘱、父亲的渴望,她讲起自己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唯一的希望,母亲离不开她。说着说着,书怡眼里含满了泪水,哽咽着告诉伟明:“我才不稀罕什么政治前途不前途,我才不羡慕家庭出身不出身,在大草原上放牧还不都一样。可是,父亲、母亲、北京,你知道......”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钟伟明本能地高扬起皮鞭,他真想打马逃之夭夭。可是书怡的话使他放弃了任何抵抗,他手里玩弄着马鞭,搔着小青马马鬃下面缎子般光滑的毛皮,温顺地服从了她的意志,在幽幽的荒芜的草原小路上,他俩的马紧挨着,缓步而行。

微风从西边吹来,吹过小山丘,带来芦苇的清香,芬芳扑鼻。天空碧蓝,没有一丝云彩,溪水顺着河道轻轻地流淌下去,夏末的几场大雨使小河的水涨得满满的,碧波盈盈清澈见底,一泻而下。

伟明与书怡往前走着,离开了小径,踏上柔软的草地。草细得象苔藓,绿得象翡翠,草地上点缀着一朵朵小白花。

那是美丽吗?还是爱情的挽歌?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尽头,眼前又是敖包山。

曾经血红的太阳早已落山,大地灰蒙蒙雾茫茫混沌一片,再过一会儿,黑暗将会笼罩整个草原。

    书怡缓缓策马而来,她的身体在马背上软绵绵地往后倚着,半天没有说话的书怡终于张开了嘴,她轻轻地几乎是用乞求的口吻对钟伟明说:“又到敖包山了,陪我坐一会儿好吗?”

    “乐意奉陪。”

   他俩默默无言地相对而站,足足有两三分钟。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为什么没回答你的问题了吗?”书怡冷不防这么问。

  钟伟明摇了摇头,心里不再激情翻涌,冷静地回答:“你是对的,没有回答的必要,其实答案我早知道。”

“不!”

书怡痛苦而急促地脱口而出。

“答案有两个,真的有两个。我不想伤你的心,让你心里惦记着,万一不成怕你承受不了。可是,直到入学通知书到来之前,一直都有两种可能。”

    书怡看着伟明,顿了顿,接着说:“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对你有了好感吗?”

  伟明还是摇头。

  “不是你的博学多才,不是你的容貌出众,是你的家庭,是你的家庭出身,是你在大队里所有知青当中唯一的一个狗崽子的特殊身份。”

    钟伟明的脸“蓦“地红了起来。他讨厌别人提他的家庭,他对书怡说的话十分恼火,但强忍着没吭声。他不明白书怡此番话的意思。

    “其实我们同病相怜。我爸也是反革命,我也是反革命的狗崽子。”书怡毫无保留地托盘说出她所有的秘密。

“我知道你得留在大草原,这里等待你的是无尽的苦难。你的生活将会越来越苦,你的处境将会越来越难。知青们都会远走高飞,你将来心中的苦可能都无处诉说。即便如此,我还是奉劝你打掉回北京的念头,你只能留在草原,草原上才有你的活路。你看,牧民们离不开你,你在草原上奇迹般地入了团,没人揭你的短,你的这份远大理想只有在草原上才能实现。你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不碍别人的事,别人该上学上学,该分配工作分配工作,没你的份,你也不会跟别人争,跟别人抢,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书怡有点说不下去了。

此时的书怡心中万分惆怅,她的愿望达到了,既高兴又难过。她知道多病多灾的母亲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她履行了诺言,没有交朋友,没有什么牵挂。她也知道,她的爱毁了一个自己曾经钟情的青年。她爱他但又无可奈何。他的前途不仅仅是坎坷,不仅仅是贫穷和没有出路,简直无法预测。

站在敖包山下,站在一片低凹的草地上,丝节一般柔软光泽的草长得足有齐腰高,他们双双下了马,默默地向洋溢着醉人芳香的草原深处走去。

    书怡望着身边这个腼腆的年轻人,十分动情地说:“伟明,你不要难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比我强百倍的姑娘。”

    说着话,两人站在敖包山下深深的草丛里,手里紧紧攥着马缰绳,书怡低垂着头,她的背紧挨着钟伟明,边说边依偎在钟伟明的怀里。

钟伟明第一次与书怡离得这样近,书怡的头发就在他嘴旁,他已经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迷人的香气,感觉到她全身在哆嗦。他激动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书怡,疯狂地吻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

钟伟明的内心中突然生发出一种激情,如同一股不可遏制喷涌而出的泉水,那绝不是分别时的依依惜别,那是爱,那是一个女人点燃了他血管里的火之后才能生发出的爱,那是只有初恋时才有的不可遏止的疯狂的爱。

书怡在轻轻地喃喃低语。

“伟明,忘了我吧,你是好人,你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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