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利华大楼才落成不久,粉刷油漆完好如初。门外是小桥流水的维多利亚公园,楼内电梯电话热水煤气,如此安逸方便,房租当然令人咋舌,每月每层600万人民币,差不多五十两黄金。
父亲租了第六层,一个单元的,戴家的德昌贸易公司,一个单元自住,一个单元会客厅和餐厅,我们和写字间的几个先生在那里吃饭。
房租交给一个头上缠着红头巾的印度锡克族办事员,背地里姐姐管人家叫红头阿三。有时还会遇到房东李亚溥,一个慈眉善目的秃顶犹太老头儿,每次遇到,他总给我们拿奶油糖。
利华大楼的暖气很足,再冷的天,房间里也只要穿一件单衣,不似上海家里和外面一样冷,因此爸爸打算接她奶奶来天津过冬。妈妈说:“爸爸从小由他奶奶看护,现在要报答他奶奶的养育之恩。等你长大,也要孝敬你奶奶。”
此后二十多年里,我家几次搬家,房租一降再降,最后降到三块钱一月。
对我们来说,变迁是经过多次自上而下巧言令色的政治运动,和多西自下而上明火执仗地群众运动,渐渐地把我家从五星级酒店般的利华大楼挤兑到不见阳光的窝棚,青蛙在温水煮了二十多年变得皮糙肉厚,居然觉不到水深火热的痛苦。
对于我的四表哥来说,在一天之内,云泥之间的落差没法不让他痛感。七十年代,表伯郑为元将军任职中华民国的国防部长,为表达统战意愿,启用在基层当技术员的四表哥,让他出任上海政协代表。一次例行公事之后,他来我家:“二舅,我这趟北上,受到天津政协高规格接待,安排我住在从不对外开放的高级宾馆,下面是门禁森严的花园,主楼十层,我一个人住在顶层,白天是波光粼粼海河,入夜满城灯火。外面冰天雪地,里面温暖如春,”
“那家宾馆叫什么?”
“利华大楼。 ”
好一番刺痛,父亲半天才说:“四宝,那曾经是我们的家啊。”
四表哥怔住了,透过门窗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噤,目光在这十几平米逼仄的小窝棚转了一圈,落在父亲脸上,化作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