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九章
1
伟明的心在怦怦跳,他已经听不清书怡的话语,他仿佛搂抱的不是即将离去的心上人,而是分别多日刚刚回到自己怀抱里热恋中的情人。他的手触摸到书怡胸前高耸着的双乳,可以感觉到她的心一起一伏也在剧烈地跳动。他不顾一切地吻她的头发,吻她露在衣服外白皙的脖子,性火在他的血管里微妙地升腾起来,使他变得无所畏惧。
他要吻她的脸,吻她的唇,吻遍她的全身。
钟伟明从来没有象恋人那样吻过一个人。此刻他应该热情大胆地吻她的脸颊,拥抱她,爱抚她。
当他低下头靠近她的脸时,她踮起脚使自己的身体升高,比有意安排的还幸运,她的嘴刚好碰到了他的嘴唇。
书怡羞红了脸,轻轻地慢慢地幸福地微微合上双眼,没有丝毫的反抗,仿佛在期待久别的爱人对她温柔体贴多情的爱抚,她用无言的话语告诉他:伟明,这一天是属于你的!
钟伟明搂抱着心爱的姑娘,天与地仿佛融到了一起,幸福和激动使他忘掉了一切。时间没有了,空间没有了,落日的余晖也已经暗淡下去了。过不了几分钟,一切都将消失,黑暗将吞噬一切。而此时却好似火光闪烁,草原上的一切是那样的生机盎然,朝气蓬勃,女性的温暖和灼热传递着一个最美好的信息,性之火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燃烧着。
一片乌云从西边涌来,紧接着天空洒下了零星雨点,低垂的牧草被风吹得弯下了腰,边上的一个小水泡子荡起了层层波纹。风吝啬地撒着雨点,好像不情愿地向大地施舍。
书怡和伟明都顾不上把马腿绊住,两个人手里牵着马缰绳,相拥在一起。两匹马不情愿地靠在一起,马嚼绳挂在马鞍子上,它们用力低头去够高高的牧草,结果大失所忘,马咬得铁嚼子哗啦哗啦地响。
书怡浑身的骨头好象酥了似的松软无力,好似融化在黑暗的暖流之中,她完全沉浸在爱河里,心甘情愿地接受钟伟明的爱抚。
书怡插队后尽管有许多人追求她,可她一个人在大草原上守身如玉,知青们都知道她是个正派的姑娘,什么风流放荡的事根本沾不上她的边。可是,今天,书怡宁肯放纵自己一回。
钟伟明可以无所顾及地随心所欲。情欲、兴奋、冲动,使钟伟明禁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岐视、困苦、无奈,饥饿、寒冷、寂寞,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美丽善良多才多艺的书怡在他眼里渐渐地高大起来,与草原,与整个大地融合在一起。
钟伟明手中的马缰绳猛然一抽动,小青马不知何故用力甩了一下头。
哦,小青马还在身边。
钟伟明回头看了一眼燥动不安的小青马,已然丧失了的理智突然恢复了起来。他用自己的良心驾驭着自己的感情,如同给自己勒上了一副铁制的、冰凉的、坚硬的马嚼子。他用蒙话高喝一声“玛拉(畜牲)!”好像在骂小青马又像在骂自己。
骂完这句话,他的激情好像缓和下来了。他起初贪婪地吻着书怡,全神贯注地爱抚着她。
钟伟明暗想:“书怡还是个姑娘,如果我真爱她,我无论如何不能毁了她,让她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地离开草原吧,回到北京,回到她母亲的身边。”
他心里这样想着,慢慢松开双手,离开了书怡。
他痛苦万分,心如刀绞,如同吞噬下一杯掺和了毒药的苦酒。他庄严地怀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英雄气慨,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望着书怡苗条熟悉的后背,他缓缓地说:“书怡,虽然时间很短,但我想告诉你,我爱你,真的很爱你。”
钟伟明的脑袋昏昏沉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朴实、倔强,甚至有些迂腐的年轻人。
书怡站在那里,用有些发窘的略感负疚的目光回头悄悄地看了一眼。
书怡觉得伟明有一颗虔诚善良的心,这就有如一曲美妙的音乐,在她心中唤起了遥远而深沉的回声。她相信伟明,相信他有生存的能力,相信他有在困境中挣扎图存的本能,虽然这困难还未真正的开始呢。
钟伟明说完这句话,一溜歪斜地往马跟前走去。他的脚步又乱又重,就像肩上压着不能胜任的重负似的。他把马蹬抓在手里,脚蹬了上去,身子跨上马背,用鞭子往小青马身上抽了一下,然后把马一夹,汗水涔涔的小青马身上冒着热气,朝着大队部相反的方向跑去,连头也没有回。
2
书怡临行这一天,有孙大叔的马车相送,可她执意要骑钟伟明的小青马。
钟伟明与小青马相伴数年,他对自己心爱的小马了如指掌。他知道小青马腿脚好,有耐力,百十里路根本不在话下;他也知道小青马训练有素、善解人意,书怡也许是它接触到最多的一个女性;它早熟悉了书怡的模样、书怡的声音,甚至熟悉了她身上散发出的与众不同的气息;它会老老实实服服帖帖驮着书怡到达目的地。
鞴好马鞍,钟伟明把马拴在办公室外的马桩上,他没敢走进去与书怡道别。独自一人痛苦地默默地爬上了敖包山。他怕自己在众多知青面前失态。
他想送点礼物给书怡,可是翻遍了自己的破箱子,除去破衣烂衫什么也没有。在山岗上,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大队部灰色的房舍和一望无际的草原。此时,只能站在高高的、神圣的、给他带来过许多美好回忆和无限希望的敖包山上,望着书怡一行远去的背影。
孙满福赶的马车与希日布时的马车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四匹马再也没有滚瓜溜圆的时候了,不但一个个瘦骨嶙嶙,中间的辕马还打了背,一夏天流浓溚水。只要孙满福走近拴马桩,几匹马齐刷刷抿起耳朵,挤到一起,仿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野兽。几匹马商量好了似的,再也不听孙满福的调教,它们以前的主人可从来没这样对待过它们:鞭子不离手,又抽又骂,不住气地赶它们快走。
孙满福本想在这么多知青面前露一手,显示显示他高超的驾车技术,可他刚一“驾,驾,驾”的吆喝,放开了车闸,辕马带着几匹拉帮套就往前冲了出去。
几匹马发疯似地飞跑起来。
孙满福手疾眼快,一屁股坐在了大车上,一手拉死车闸,同时举起大鞭狠命地抽打起了辕马。
“抽它们,狠狠地抽它们!”陈文生在后面大声起哄驾秧子。
鞭子抽得啪啪直响,孙满福不断历声吆喝着,浑身是汗的大车马拉紧了马套,辕绳拉得如弓一样直。
辕马驾驭着沉重的辕轭,烈性大发,乱扭着屁股,不顾一切地尥起前蹄打蹦。大白马腾空而起,继而猛然拽起大车飞奔起来,几匹马雄赳赳气昂昂高抬着头,不住地蹦跳着,想弃下孙满福远去。好在车闸抱的死死的,孙满福的大鞭一阵紧似一阵,那马被打得急不可耐,想继续发威,可是累得精疲力竭,不情愿地低下头打着响鼻,威风渐消。
“畜生,该死的畜生!站住,站住,往右,往右,累死你们,这帮畜生!”大队部上空响起一阵阵吱吱扭扭的大车轮声和孙满福的叫骂声。
“不要打了!”有女生大声招呼孙满福。“辕马的耳朵都流血了,你要把它们全打死呀?”
“这些畜牲,就欠打,不打不老实。”孙满福皱着眉头大声埋怨道。
载着行李的大马车服从孙老板的命令辚辚而去,徒留一阵扬起的尘烟。一路铃儿叮当,马蹄嗒嗒,大车在蜿蜒曲折的草原小路上缓缓驶去,铃声、蹄声渐渐远去,声音听不见了,只能目送马车越行越远。大车被隐在烟尘之中,拐了几个弯,时而重现,时而消失,后来什么都看不见了。目不转睛地相送的知青们才慢慢地散去。女生大都流了泪,泪水是痛苦哀伤的见证,就让泪水顺着面颊尽情地流吧,让哀愁随它而去。
风吹日晒、疲惫不堪的草地散发着尘埃和太阳的气味,风沙沙地响着,吹动着路旁一棵棵高高的车前子,一堆堆棉絮似的白云遮住了太阳,天突然昏暗了,烟雾般的云影落到了草原上,落到了蒙古包上,落到了破土坯房上,落到了钟伟明和所有知青们的心里,盘旋着、翻滚着,飘逝了。
书怡骑着小青马路过敖包山,她把手掌遮在眼睛上,匆匆回头看了看:洒满阳光的大队部躺在敖包山下,一排排土坯房泛着白光,蒙古包顶上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显得特别耀眼。
骑着小青马的书怡跟在大车后面渐渐走远了。含苞欲放的爱情芳香已经消失了,鲜艳娇嫩的花瓣已经褪了色,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过去了就永远不会复返,生活就是这样残酷,它活生生赤裸裸地摆在了钟伟明的面前。
钟伟明独自一人站在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长满野草,荒芜寂静的敖包山上,凝视着书怡远去的方向。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围着石块徘徊。美丽恬静的敖包山如故,只是心上人远走高飞,再也不能相会。此刻,那曲《敖包相会》优美的旋律早已荡然无存,只有痛楚,只有炎炎烈日照在钟伟明的头上,他沮丧地望着辽阔无垠的万里晴空,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河边的苇塘里母鸭呱呱地召唤,一声紧似一声,公鸭用它那沙哑声调含情脉脉地回应着。
“啊哈,森吉得玛,为了你我走遍了茫茫草原......”
不知是从远处牧马人嘴里吼出的蒙古长调,还是从钟伟明的心头涌出的悲伤,那首凄凉哀怨的草原情歌《森吉得玛》从天际飘然而至。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山丘下渐次露出了书怡的头、书怡的脸和她的身子,书怡骑着小青马出现在眼前。
是书怡,千真万确。
伟明心中一阵欣喜。望着越走越近日夜相伴的小青马,望着马上熟悉漂亮他日夜思念的姑娘,仿佛是在梦中。钟伟明舒展皱紧的眉头,眼睛忧郁地凝望着渐渐清晰了的书怡的脸,他憔悴的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神色不是快乐而是惊奇和哀怜的目光。
“莫非书怡不走了?还是有什么话说?” 钟伟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书怡骑马走近钟伟明,她薄薄的嘴唇浮着一丝笑容和模糊的遗憾的表情。她不等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远远地使劲扔给钟伟明。
“伟明,这个给你,你可能用得着。”这一刻书怡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她的声音依然悦耳。
书怡说完,不等伟明答话,也不再用那双她所独有的温柔的眼睛盯着钟伟明的眼睛,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钟伟明这个人,她甚至不敢多停留片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掉转马头,纵马飞奔而去。匆匆忙忙,慌里慌张,好像生怕钟伟明把她拽下马,将她留下来似的。
钟伟明被书怡客气而淡漠的语气惊呆了。他满腹疑惑地走向前,俯身从草地上拾起信封。
薄薄的信封仿佛还保存着书怡身上特有的气味。钟伟明捧着它,不敢奢望看到什么甜言蜜语,不敢奢望有什么奇迹发生。
他打开信封,洁白的信纸空无一字,信纸里包着厚厚的一摞全国粮票。
钟伟明反复看着空信纸和那一摞粮票,那神情仿佛要试图读懂武则天的无字碑。他突然明白了,书怡其实早知道了他的家庭秘密,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只不过不把它说穿罢了。
打量完信纸又打量信封。钟伟明翻过来那个普通的信封,突然,他在信封的背面看到了几行小字,那娟秀整洁的笔体是那样的熟悉,那首普希金的小诗也是钟伟明和书怡都喜爱并且一起吟咏过的。
“假如生活将你欺骗,不要忧伤,也别愤慨!苦闷的时候,不要抱怨:快乐的日子,不会遥远。心儿呀,向往着未来;纵使眼前的令人气馁:暂时的一切都将过去;过去的又会变得可爱。”
钟伟明在心里默念着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书怡说过的话又回响在耳旁:“伟明,不论别人对你如何,你都得抱着善心,善良是你的为人之本;你不具备与人竞争的优势,你是个与世无争的好人,不论命运多么残酷,不能让人生的磨难损害了你内心的宝藏。”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呢。”
钟伟明手里捧着也许能救一家人性命的全国粮票,望着渐渐远去逐渐模糊了的书怡骑马的背影,心中默默想:“去吧,书怡,我不怪你!你是属于北京,属于你的亲人的。谁愿意与贫穷作伴,谁愿意与虱子作伴,谁愿意与寒冷、荒凉、孤独作伴;谁愿意一辈子不洗澡,谁愿意一生不离牛粪、羊粪。你其实大可不必过意不去,更不需慌里慌张逃也似地离去,你从没欺骗过我,从没对我承诺过什么,我也不会强求,甚至不会诅咒任何一位姑娘走投无路,只能委曲求全地与身无片瓦的我一起留在偏僻、荒凉、人迹罕见的草原,跟我一起去住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但愿有一天,能让我们回忆起这段苦涩的爱情故事,能让我们想起它时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幸福,但愿这一切都会可爱起来。”
蓝天下,翠绿的草原又恢复了平静,不见书怡的身影,不见一头牲口,听不见牧马人的长调,连百灵鸟的叽叽喳喳也听不到了。太阳金光万丈,但它的辉煌只是让这个骨瘦如柴浑身尘土的人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有多么孤苦,多么凄惶。
钟伟明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那双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
送走书怡,钟伟明迟迟不肯离去。一道尘埃朦胧的阳光,把钟伟明脸上透明的泪珠照得闪闪发光,晒干了留在了他的皮肤上。
在密密麻麻的草丛中,钟伟明一眼发现了一种短短的细细的貌不惊人的小草。
“断肠草!”他想。
他伏下身,将小草一根根地拔下来,在手里捋整齐,攥了足足一大把。他不知道为什么把这种有毒的、丑陋的小草爱不释手地攥在手里。肝肠寸断。也许这草正符合他此时的心境。
3
黄昏逝去了,夜幕降临,一颗流星从天上坠下,向地平线飞去,在灰暗的天空上留下一道冷凝的磷光。
钟伟明回忆起与书怡在一起时的幸福片断,她说过的那些深深铭刻在他心灵深处的亲切话语,越发使他痛苦不安。回到小屋,望着土药台上一瓶瓶各色药片,体味着自己所有的痛苦,他真想一口吞下一千片白色的、可以让他永远忘掉烦恼、忘掉忧愁的苯巴比妥。
孟要武推门走了进来。
孟要武一眼看见了桌上摆着的断肠草,他唉哟一声,问:“你干吗采这破玩意呀?这不是什么什么毒草吗?”他一时叫不上名字。
“狼毒!也叫断肠草。”
“对,对,狼毒,狼毒,有巨毒,牲口都不吃。”孟要武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钟伟明。“给,伟明,刚才小朝克送来的信,我差点忘了给你。”
钟伟明接过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看了看上面的寄信地址,云南省什么农场,感到莫明其妙。
孟要武看到钟伟明疑惑的表情,亲切地说:“伟明,快看看吧,好像是女生写的字,说不定有什么好事呢?”
伟明拆开信封,不等看信先叹了一口气,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别惦记好事喽。”
“伟明:你好。多年没能见到你,我最近回北京时找你奶奶打听了你的地址,十分冒昧地给你写信,因为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不得已有求于你......”
看到属名潘立慧,一个漂亮、高个,有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的小姑娘出现在眼前。
在大院里,只要遇见她,这个自私、刻薄的姑娘,都会睁着双明亮的眼睛,耸着小鼻子,一脸的瞧不起人。她梳着长长的辫子,穿着花衣裳,装腔作势地说些幼稚而恶毒的话。“反革命。”即使她低着头,并不对着钟伟明说,钟伟明也会因为这句让他浑身打颤的字眼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
“……像我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可吃大亏了,上学上不了,招工也别想,我以前从没想到过云南离北京这么远,坐三天三夜火车,还要马不停蹄地坐六七天汽车,不要说没钱,有钱也花不起,回趟家真不容易。
我今年实在倒霉透顶,从拖拉机上摔下来,骨折躺了好几个月。还有件更见不得人的事,我也不害臊了,全跟你说了吧。在农场里有个北京知青,人长得高高大大的挺精神,能写会画,多才多艺,我们俩偷偷地好上了。他个子大,能吃,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他一顿饭能吃一大脸盆米饭呢,人们不叫他名字,都管他叫张一盆。
我们女生好歹吃的少点,我每顿尽量给他剩点,没多久,像我这样一个将近一米七的大个子体重不到九十斤了。我们这没有油水,一年吃不上一顿肉,张一盆想出了个馊主意,他找来好多橡胶树仔,还真榨出油来了,我们用它炒饭,试着吃了几顿,又苦又涩,吃得我们满脸肿大包。
这人有才是有才,他画的毛主席像惟妙惟肖,跟真的一样,可就是爱出妖蛾子。他看我饿得可怜,说什么也不肯吃我的了。谁知他自己偷偷地发挥了他的聪明才干,在宿舍里画了好些张饭票,几可乱真。他自己经常高高兴兴地买上一大脸盆米饭,一扫而光。
后来这事被人发现了,场部开始批斗他,让检举揭发谁的主谋,谁让他这样干的,矛头无非指向了我。因为我出身不好,只有我这样的狗崽子才能干出这种缺德事。他不肯说,打死也不肯说。场里就大会小会没完没了地批斗他。我们谁也想不到,后来他实在熬不过去了,在一次批斗会后,偷偷地上吊了。
他上吊死了,留给我无穷的后患。知青们不敢给他运送棺材,怕沾了晦气,他的尸体停在场部的破仓库里三天三夜无人收敛。我急了,什么都不顾了,连夜开着拖拉机爬山越岭给他运去了棺材,知青们好歹把他装了进去。
场部医生说怕他有传染病,把他装在这口薄棺材里,身上洒了好些来苏,大家伙在山坡上挖了一个深深的坑给埋了。那情景太可怕了,我们都不敢看,可又得看,那人毕竟是我们一起来的知青,是同甘苦共患难过来的战友,不用说还对我特别的好。我们再怎么着也得送他一程啊。看着那具散发着强烈来苏味的尸体,我们不寒而栗……如果走不了,也许下一个就是我们其中的谁呢!
唉,想不到美丽的西双版纳竟是这样。一年到头下雨,被子、褥子湿得一攥能出水,冬天冰凉,屋里没火,夏天蚊子能把人给吃了。吃的大米是一种煮也煮不烂,咬也咬不动的小粒米,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的。饿不死也得病死,病不死也得把人愁死。伟明,你帮帮我,帮帮我......”
钟伟明看到这儿,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阵冷笑。要武看得发楞,不知喜从何来,急忙问:“有什么好事?我说了吧,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钟伟明冷冷地说:“你听我给你念念。”
要武把头挨近伟明,洗耳恭听。
“看着那具散发着强烈来苏味的尸体,我们不寒而栗,女知青们捂住嘴,掩面而泣,男知青们远远地蹲在山坡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热闹。突然,一个漂亮的女知青不顾山下、山上那么多知青、老百姓、领导们的注视,放声大笑起来。‘啊哈哈,啊哈哈,好,好……’人们惊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个人的身上。‘是不是疯了?’有人大声责骂起来。是疯了,真疯了,大笑的人是死者的女朋友,她被这个从天而降的灭顶之灾打懵了,她疯了。这个人就是我。我妈疯了,我也疯了。”
要武听到这里,不禁感叹道:“够惨的,够惨的。”
钟伟明接着念:“还好,场部医生说我是神经错乱,吃了些药就好了。看着知青们一个个上学的、招工的、回家探亲的,全走了,我也真的要疯了。我想家,可是回不去,不能年年老回去,我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不怕你笑话,现在更穷了。我上云南,我大弟弟插队上的山西,每年我们回家探亲,家里都跟过节一样高兴,一说要走,我妈就开始哭,没完没了地哭。我回家得要家里掏路费,回来得带炸酱、咸菜、挂面;我大弟弟不但要路费,不但必须带这些东西,还恨不得带足一年的口粮,大米、白面,牙膏、香皂、肥皂,什么都要......”
钟伟明又冷笑一声,对要武说:“不是我缺德,这姑娘真是遭报应了,小时候老骂我,老跟我打架,他们家怕给轰农村去,她妈装疯,她爸可是正经的伪警长,历史反革命。不过,说实话,这姑娘虽然待人刻薄,其实是个好奇心很重,极聪明的姑娘,长得也够漂亮,大高个......”钟伟明用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下那姑娘的高矮。
要武笑着说:“好!好!她一个大姑娘山穷水尽,跟你一点没交情,八杆子打不着,可现在求上你了。伟明,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钟伟明惨然一笑。“我他妈还不知道怎么活呢,还顾得了别人。再说,也不能趁人之危。”钟伟明说这话的时候恨不得这个水灵灵的姑娘就在身边呢。他好像反问要武似地说:“那么容易呢?那么远,你给出路费?再说,户口?粮食关系?那么好办呢!”
钟伟明与要武边看边说,草草念完了信,知道了信的梗概。
钟伟明那次回家早知道了潘家的困境。潘立慧的爸爸是不折不扣的伪警长,为了免于全家被轰回农村老家,她妈不惜每天吃屎、吃尿,装疯卖傻。潘立慧是68届初中毕业生,出身不好,上山下乡自然少不了她。钟伟明走后的第二年,她们那拨赶上了去云南省的农场。坐了几天的火车、汽车,才知道云南离北京实在太远。在美丽的西双版纳呆了几年才知道,这里并非人间仙境,条件艰苦,气候炎热,吃不饱饭,挣不上钱,更可怕的是想回一趟北京比登天还难。潘家有六个孩子,两个大人,只有她爸爸一个人做临时工,家里的日子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越过越艰难,吃饭都要算计着花,每次潘立慧回家探亲连路费都凑不够。
潘立慧为了回趟北京,给开拖拉机的、开大卡车的司机献媚眼,说好话,搭乘便宜车;在班车上、在火车上假装乖巧、温顺、胆小爱哭的小姑娘,屡屡表演丢钱包或丢失车票的伎俩,百试不爽;后来她自己都有些厌烦了,总觉得这样混下去不是事。在农场吃不饱,残酷的环境,挨饿的滋味,姑娘比谁都清楚。
回到北京,看到妈妈要装疯避免轰到乡下,爸爸为随时到来的批斗惴惴不安,插队的弟弟没有饭辙,在家的弟弟、妹妹要上学、吃饭,家人还得为她无着无落而发愁落泪。
每次在家里实在挨不下去了,姑娘想走,当妈的往往装作若无其事,她忍着不说,妈妈也不闹,她一旦说出走的字,当妈的顿时泪流成河。一家人哭丧着脸,既为她的离别伤心,也为打发她需要一笔钱而发愁。
每当这时,仿佛有一把钢锥往她心里钻。立慧听说钟伟明在大草原过的还行,起码有饭吃,有钱挣,回家探亲还近,于是舍着脸,给老街坊钟伟明写了这封信。
钟伟明对要武简要地介绍了这个老街坊的情况,心里也早原谅了这个姑娘小时对他的不友好。他无奈地叹息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呀。”
一个姑娘家看似平淡无奇的信,倒也拨动了钟伟明心中的某根情弦。那难辨的字迹,以及这封信本身可能出现的结果,无不勾起钟伟明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
“如果有一位知已,有一位姑娘能够替代书怡的空缺该有多好呀。”钟伟明禁不住想入非非。
孟要武不光与钟伟明是老同学,是一个蒙古包里的难兄难弟,还偷偷跑来找伟明要过几次避孕药,这样就等于把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钟伟明。知青们开始陆陆续续离开大草原,有上学的,有结婚的,有去中小城市的,也有回北京郊区或河北老家的,人越走越少,要武与伟明的关系更近了一层。
孟要武个头大相貌平平,秃头成了他的标志,当红卫兵时是为了炫耀自己革命,插队后是为了省得剃头,现在则为了避免长虱子。住在蒙古包里的他邋遢之状实属罕见,可他一旦与知青们走到一起,却偏要时时处处摆出他高干子弟的派头。
孟要武粗中有细,他在大队部呆了一整天,串了几个门,在孙满福家蹭了顿饭,想找伟明要点药,晚上才看到他。孟要武看到钟伟明无比忧伤的样子,心里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摘下帽子,露出传统的光头,从宽大的蒙古袍怀里掏出香烟盒,打开烟盒,将一支烟卷递到钟伟明的手里。
“听我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你对你自己的处境没有我看得清楚,让我把我的想法坦白告诉你......”
要武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丝滑腻的微笑,他慢条斯理,一边为伟明点着香烟一边劝慰道:“老兄,你追求一个漂亮的姑娘,这不是爱情,是痛苦的深渊,是一个错误,一个可怕的错误,一开始就错了。不要太伤心,书怡是只金凤凰,你、我和苏铁这样的她都不会落,还是讲点实际,找个门当户对条件般配的吧。给你来信的那个姑娘怎么样?长得漂亮不漂亮?你如果能给她鼓捣来,她没依没靠的,不是就有希望了吗?这可是好机会。”
要武为钟伟明点名道姓指点迷津,传授搞对象的诀窍,云山雾罩如此这般说得钟伟明只有点头的份。
要武的话简单明了,但这些话在此时却显得异常深刻、诚恳和充满善意,钟伟明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向要武吐露自己的心扉。
钟伟明用心吸着烟,要武的话句句击中他的要害。他从没吸过烟,体会不到瘾君子们腾云驾雾时的心情。此时,他才深刻地体会到,这小小的香烟还真有奇妙的作用呢。
要武抽完两支烟,要了点药,唠唠叨叨要走了,临出门,他大方地掏出那盒廉价的太阳牌香烟,顺手扔在钟伟明的桌上。
“伟明,这烟留给你,你可能用得着。”
要武拐弯抹角地暗示自己将要离开草原,见伟明陷入痛苦之中不解其意。
“哦!有个好消息我还没来的及告诉你,我爸爸被解放了,官复原职,终于熬到这一天了。”说完这话,要武的眼睛不同寻常地贼亮贼亮地放光,他也不多解释,匆匆跨出屋门,骑上黄膘马,赶回自己的家。
孟要武的父亲是真正的老革命。听要武讲,“文革”前,他爸爸的公车从来不让他们坐,是个公私分明,从不为自己和家庭谋取半点私利的好干部。可是这次被平反后,他父亲什么都不顾了,为了把插队的儿子调回北京,他豁出了老脸,颇费了些周折,没过多久,要武与他的对象果然双双办回了北京。
暮色已深,微风从西边沼泽地吹来一阵阵淡淡的污泥和烂草的潮湿气味。水鸟偶尔咕咕地叫几声,草原小路上传来马镫的响声和马蹄踏着小路发出的达达声划破了睡梦般的寂静。黑云在草原上空飘动,使大地更加幽暗、沉重。
钟伟明躺在用土坯垒成的土炕上,身下铺着旧的棉褥子,头枕着那床书怡临走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厚棉被,不吃不喝,一动不动,一根接一根用力吸吮着他从未品尝过的香烟。
他一遍又一遍想着书怡,想着自己,想着他们曾经度过的美好时光,想着不堪设想而又希望渺茫的前途。他想着又不敢想,用力喷吐着烟雾。天黑透了,惨淡的月光露了一下脸,照在只有一个人的小屋里,照在钟伟明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他依旧一动不动。
深夜,黑色的浓云笼罩了整个天空。狂风大作,闪电照亮了天空,稀疏的雷鸣声震撼着大地。从西面涌起的黑云喷散着冷气,顺着小河、苇塘飘动。草地上的天空黑得吓人,草原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沉默着。没关好的窗户啪嗒啪嗒响着,大雨哗地从天而降。
钟伟明点着煤油灯,在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地涂抹出这样一首古诗词: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写完,他不耐烦地把笔啪地摔在桌上,又点着了要武送的烟。
钟伟明抽着烟,头越抽越大,昏昏沉沉。整个小屋被灰朦朦的烟雾笼罩着,他对外面的狂风暴雨听而不闻,无动于衷。他吸着烟,躺在炕上,凝视着外面的暗夜,想起了书怡,想起了他们在一起时的充实,想起了他们在草原上短暂的近距离接触。唉,如果不错过这样一个机会,那将是怎样消魂的时刻啊。
钟伟明胡思乱想着,在回忆的片断中,心平气和地吸着烟,慢慢地被这婉如仙境般的烟雾环绕着,在难以名状的痛楚中体验着从未有过的快感,飘飘然,昏昏欲睡。他心中突然升起了这样一句诗词:“……寂寞养残生。”当想起了这句诗词,钟伟明不禁为之感慨不已。难道几千年前的诗仙就为一个有知识的青年准备了这样一句至理名言吗?
夜深了,小屋里阴暗潮湿,钟伟明一支接一支用力吸着烟,他的头脑里思绪万千,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就这样呆了很久,没有痛苦,没有思想,没有一个确切的形象。他好比一个刚刚酗过了酒的醉鬼,他的神经已被尼古丁麻醉,他的大脑浑沌一片,地上到处扔满烟头,房间里乌烟障气一片狼藉。那“寂寞养残生”的诗句犹如一曲缠绵哀怨拖着长调的马头琴曲,在窗外雨点的伴奏下,如泣如诉,久久盘旋在钟伟明的脑海里,直到大脑一片空白,死去一般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