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书,背后那穿越百年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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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书,背后那穿越百年的往事

清明节,慎终追远,特修此文缅怀先人,并分享同道朋友,共迎春和景明。

本人年逾古稀,先外祖父若是在世,今年130多岁了。他老人家的书,当然是他生前的著作,确切地说是80多年前、民国时期的出版物。2015年,这本书经北京的“新星出版社”整理再版,再次印刷面世了。于是,外公的书有了两个版本,即民国版和2015年新版。民国版由“盛兰学社”于1940年出版发行,中文书名是《汉英成语格言合璧二千句》,其中的中文部分是传统繁体字的,英文书名是《Chinese-English Idioms and Proverbs 》;2015年新版,更名为《成语格言里的中国智慧》,改用中文简体字,其英文书名则与民国版相同。两个版本的署名都是么文荃编译,么立祥校订。前者是我的外公,按家乡习惯,我喊他“姥爷”,后者是我的曾外祖父,我没见过。

图片:民国版与2015年新版

曾外公与外公,盛兰学社

2015年的新版书,在其前、后勒口处,相继印有介绍我的这两位先人和“盛兰学社”的一段话,谨抄录如下:

“么立祥,河北定县人,清末光绪年间举人,乡绅,家道殷实,依靠家财与志同道合者的捐助办学惠民,获满城称赞,乡里有童谣流传至今:“东亭镇,街道长,出了个举人么立祥;拆大庙,办学堂,满城都赞么立祥。”为维持学堂,么立祥典屋、卖地,几近破産。

图片:先外公、外婆

 

么文荃,么立祥之子。生于1889年。儿时读私塾。1906年东渡日本留学,在早稻田大学主攻化学。四年学成回国,先后在家乡,保定和北平谋生,在各地的专科学校教授物理和化学等课程。后于“北平国立艺专”担任训导主任与英文教授。同事尽是著名书画家,如齐白石、寿石工、顔伯龙等。北平沦陷后,长期赋闲,家庭生计出现危机,为稻粱谋,以翻译为生。

么文荃眼见四个儿女都已成才,各有所长,于是想到办一个出版社,只出版自己家人的作品。么文荃号若兰,于是让子女依次取号:次兰、少兰、筱兰和幼兰,出版社定名“盛兰学社”最为贴切,既雅致又吉祥。

么文荃擅长中英翻译,将朱柏庐的《治家格言》,孔子的《论语》等相继翻译成英文。其子女创作小说,编写教材读物,设计封面,各尽其力。有感于“欧亚文化之沟通,东西文明之握手,端赖英语间为其介……而我国成语格言之英译,殆如凤毛麟角,尚属罕觏”,遂立志将中国格言成语译成英文,“以寸晷之暇,汇录成语格言,数达二千。悉心移译,不厌求详”,“藉作涉世之楷模,淑身之法式”。

1949年,么文荃逝世,“盛兰学社”寿终正寝。”

坐拥书城

先母是外公的长女。我是外公的长外孙,自小深受他疼爱。外公手不释卷,常常是一手拿书,一手把我揽在怀里。我即使把他的皮袍子尿湿了,他也不以为意,仅令我母为他擦拭干净即可。在我呀呀学语的时候,他教我学说英文。

外公偏爱我,据说他没有抱过其他的孙男孙女。我的表妹莉蕾,不到一岁时跟着她的画家妈妈,即我的二姨,离开北平,跨洋越海去了台湾。30多年后,我正在美国留学,她从台湾到美国来看我,还“抱怨”说:“姥爷在我出生后,没抱过我,只指着我的鼻子说:‘以后替我好好气气妳妈!’说完就转身走了。”莉蕾是听二姨说的。

1949年,外公沈疴日重,入住北平“中央医院”,它后来更名“人民医院”,如今叫“北京大学附属人民医院”。我是被外公召到他病房床前,做最后诀别的唯一孙辈。外公下葬时,舅父令我和他并排跪在那即将埋葬棺木的大坑边缘,轮流举幡,为外公招魂。

记得外公出殡那一天,正是解放军进驻京城的时候。外公生前家住西城寿逾百(音“伯”)胡同。此条胡同南北两侧的屋檐下或门洞内,各处都有进城的解放军士兵在歇息。我家的门洞内也有几位,他们把枪枝和背包行李放下来,席地而坐。除了向我家讨水喝外,不轻易进入大门。我很好奇,羡慕地看着他们,甚至摸摸他们的枪枝。

“盛兰学社”就在这改朝换代的时节,随着外公的去世而寿终正寝。出版社倒闭了,没有卖出的各类书籍,一梱又一梱,堆放在一间屋子里,从地面一直堆高到天花板,占据了半间屋子。等我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这里就成了我的游乐场。我用那成梱的书,当作“积木”,搭建城楼和阶梯,从地面到屋顶,爬上爬下,浑身沾满尘土,却乐此不疲。“坐拥书城”本是一句比喻,我小时候可是实实在在地“坐拥书城”的!

我上中学后,似乎开始懂事了,就拆开那一梱梱的包装,仔细地读那些书了。首先喜欢读的是,“盛兰学社”出版的那些初等数学辅导书,升学指导与题解之类。我还读了三姨创作的短篇与中篇小说集,有《洞房花烛夜》和《七姊妹》。其实三姨是北京大学数学系的学生,15岁考进北大的,数学读得轻松愉快,于是又兼学文学,受到时任文学院院长、后继任北大校长的胡适先生之表彰与鼓励。常常有人问三姨:以何为专业?以何为职业?她回答说:“那得看您问的是哪一年?”真的,有些年三姨是专业作家,靠稿费为生;而有些年则是职业的数学教师,靠学校的薪水。三姨这些小说集的封面都是二姨亲手设计。

二姨从“北平国立艺专”(今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之前身)毕业后,留校当了助教,是职业画家。《洞房花烛夜》的封面是她画的一幅工笔仕女“窗前观春柳”。我上高中的时候,读完了舅父和三姨合作翻译的《范氏大代数》,原著即Henry B. Fine之《College Algebra》。 阅读这些书,我获益匪浅,不仅喜欢数学了,还奠定了我日后以数学为专业的基础。此外,北京师范大学英文系毕业的舅父给我逐字逐句讲解过,外公翻译的朱柏庐所著之《治家格言》,我既学汉语,又学英文,还记下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诸如: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

“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施惠勿念,受恩莫忘”。

照先外公的话,这些教条都可“藉作涉世之楷模,淑身之法式”。

图片:先外公、外婆携先母、姨母和舅父

付之一炬

后来家里住房紧张,人都不够住的,哪里还能半间屋子堆书?于是,家人忍痛把那成梱的书拉到“废品收购站”,当作烂纸打发掉!然而敝帚自珍,家人把每部书都留下数册当作“盛兰学社”的纪念。这些书和家里收藏的名家书画,都放在几个大书柜里。

外公身后留下来的几百件书画收藏,装满了十几只大箱子。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外公当年国立艺专的书画家同事们赠送给他的作品,因那上面有他们的题字落款,那些文字常常引发我对外公当年生活的无限遐想,又可排解我心中对他的思念。送给外公书画的尽是民国时期的名家,有齐白石、寿石工、顔伯龙、邱石冥、傅濡、周兆祥、溥心畬、黄宾虹、王雪涛和萧愻等人。他们送外公的有大幅的中堂、对联、册页手卷和镜心扇面。他们的作品有山水、人物和花鸟,或工笔或写意,或淡墨或重彩。我喜爱翻弄它们。

母亲喜欢把这些字画挂满四壁,一则美化,增强室内文化气氛;二则遮丑,盖住墙壁上面难看的斑渍。她每年夏天都要把那些大箱子打开,一一检视,通风清洁,防霉防蛀。尽管多年精心保护,却逃不过“大革文化命”的劫难。“文革”初期,这些珍藏被“破四旧”的红卫兵入室“抄家”、撕毁、践踏,最后在院中统统付之一炬。一幅溥心畬书写的两个大字“钓鳌”,母亲把它高高挂在门楣之上,悬挂了很多年,我从小就天天看到,那两个飘逸而苍劲的大字早已印在我心里。1966年的一天,“破四旧”的来了,十几个佩戴“红卫兵”袖章的中学生,一拥而上,争先恐后,七手八脚早把墙壁上所有悬挂的字画撕扯下来。一位“造反小将”抬头望见“钓鳌”,四处巡视,找到一根竹竿,几下子把它挑了下来,立刻愤怒地撕成两片,双脚用力践踏,最后兴高采烈地丢到院中火堆里焚毁。于是革命造反成功,呼啸而去。留下的是满室狼藉,烟尘灰烬,未定的惊魂,永远的遗憾。

家里留存的“盛兰学社”的出版物,也被那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书籍的主人虽然惋惜,觉得这不该是那些书的归宿,但总比再被人拉出来批判、践踏与亵渎好一些,就让它们和那些家藏的名家字画一同“归天”吧。       

自此,我家连一本“盛兰学社”的书都没有了。“新星出版社”的总编辑助理孙志鹏先生,博览群书,读到我在2010年发表的一本散文集《走近大师,12位科学家的美丽人生》。在其中的“代后记”里,我提及家世和“盛兰学社”等往事。没想到孙先生以出版家的敏感和慧眼,发现了其中的价值。他大海捞针,居然在互联网上的旧书店里,寻觅到民国版的《汉英成语格言合璧二千句》,继而策划、主持再版发行,堪称用心良苦。出版社上下同仁怀着极大的热情,群策群力编辑排版,装帧设计。“新星出版社”挖掘出沉睡了80多年的外公旧作,如文物出土,更为当今社会贡献出一本赏心悦目的时尚新版。

顺便提到,除此之外“新星出版社”还整理加工“盛兰学社”的另一本书。该书的原著是我舅父么其璋和三姨么其琮。二位当年搜集、合编了一本民国时代30年的各大学入学考试之数学试题与详解。 如今,出版社将这本特殊文献集之范围扩大,更名叫《民国老试卷》。本书的腰封上印了一句很刺激的话:“回到民国,你还能考上大学吗?”一句提问,就引发了媒体关注,网友热议。  

图片:《民国老试卷》之2016年新版

 

“信、达、雅”之我见

中英互译,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严复老先生所提倡的“信、达、雅”已经渐渐被译者奉为圭臬。然而,这三个字当如何理解,也未见得都能一致。“信”字最好理解,简单说就是译文必须忠实于原作。可是“雅”,就不那么简单了!如果原文就是俚语俗话,若翻译得“雅”,还能忠实于原意吗? 显然,翻译不能一味地以“雅”为追求,似乎应是该雅则雅,该俗就俗。换言之,根据原文风格,尽量做到雅俗得当。

“达”字的理解也成问题,一般把它解释为译文须“通顺,流畅”。我却不以为然。严复老先生当初怎么想出这个“达”字,我不得而知。但我以为对其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译文须表达出原文的含意,勿“词不达意”!诸多情况下,直译则不“达”。鲁迅先生不是早就嘲笑过,把 “Milky Way”翻译成“牛奶路”吗?这就是“不达”啊!

“达”之难,尤其在中英格言成语的互译时。此时,如果译者功力不够,仅能照字面直译,难免就会出现词不达意的窘况。例如汉语说“剜肉补疮”,该如何翻译?如果照表面文字直译,译成血淋淋能把人吓个半死,也绝不能传“达”该成语之含意!再如“圣人面前卖文章”又当如何翻译?似乎不太好翻译。还有“惺惺惜惺惺”呢?这个更难了。

先外公大约在80年前就注意到了这些困难。他以为无论汉语或英语,其中的成语格言都包含着各自民族的智慧与哲理。必须跨越中西,深入研习与理解,把那些内含有相似的智慧与哲理的成语格言,对应起来,方能实现“欧亚文化之沟通,东西文明之握手”。力争传达出两种语言背后的“文化”与“文明”,才是“互译”汉英成语格言之上策。以下从外公的书中,挑举三例说明之。

“剜肉补疮”与“To rob Peter to pay Paul.”

“圣人面前卖文章”与“To teach one’s grandmother to suck eggs.”

     “惺惺惜惺惺”与“Like likes like.”

第一句,不是直译,但汉、英各自的成语格言所表达之含意吻合。第二句,可谓雅俗得当,汉语与英语都是大白话。尤其是这第三句里,两种语言的用字都非常俏皮:汉语仅用两个字,英语仅一个字,但它们的语法结构都是完整的“主-动-宾”。 汉、英两者之句型神兼似,对应得惟妙惟肖,令人拍案叫绝,堪称“中西合璧”!

我想, 先外公把他的书叫做“汉英成语格言合璧”,不无道理!原书名固然准确、雅致,但属于早期民国时代的语言。而2015年新版书名《成语格言里的中国智慧》,则更富于时代感,提示着东西文明之间的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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