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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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运动喽

文革的高潮过去了,后面的运动就像是一系列的余波。在几年内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有913事件、样板戏、反潮流/批师道尊严、批林批孔(有意思,这是在林彪死后三年才启动的)等。在我们那个小世界里,一样也少不了,我们小孩也一样有我们的视角。

我们是很晚才知道林副统帅出事儿了,马上就把称呼改成了林秃子。广大吃瓜群众看到的政局总是像鸭子浮水一样,平静得很。记得那天我大哥回家,说在火车上有人骂林秃子,肆无忌惮地骂。那时大概刚刚出事没几天,还没有通知到老百姓这一层,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让某个臭显摆的碎嘴子给广播出来了。后来才有中央文件,先通知到县团级,再通知到党内,最后才让群众知道那定制的真相。中央的消息总是慢慢地铺开的,生怕步子大了会扯到蛋。现在有人说他们是瞒病不瞒死,我表示怀疑,大概要看是谁死,是否有准备。

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我为之背锅的那位当年为什么不在那沙画的小人上题字为林彪呢,那我现在可就解脱了。那时林彪的落款也是挺时髦的。第二反应就是摸索规律,好像在党的代表大会上作政治报告的很危险,九大是林彪做的,八大刘少奇做的。还别说,后来的十大是周恩来做的政治报告,接着就开始了批林批孔批周公的运动,差一点就完全应验了。看来那时我虽然年纪不大,政治敏感度还挺高的。

林彪没了就没了,我们这些人事实上连瓜都没得吃,只是看别人吃瓜。然后就有邓大人出山补缺,并引出来下面的批邓纳吉的后话。

【样板戏】

样板戏对我来说就是热热闹闹的活动。年龄大的要排练节目,我们小孩就是看电影,学唱戏,挺有意思的。

这个图搞得我糊涂了,说这是骑马上山,可是没有看到马呀,拿的马鞭子也和我们这里常见的马鞭子大不一样。我妈妈告诉我,这是京剧,讲的是形意,拿个马鞭子就代表骑马了。马鞭子也是骑马用的马鞭子,并且美化抽象了一下,不像你天天在外面看到的,那是赶车的鞭子。

我在看《智取威虎山》时被人山人海给挤出事儿了。

那天我搞到一张票,提前半小时去那伟人雕像下的礼堂,准备看首映。在大门口,为了有秩序的入场,有一个铁管子焊成的通道,有一米多高,在半米高处还横有一道加固铁筋。我去的早,排在了最前面,可是随着放人时间临近,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一会大家就没有了排队的耐性了,开始往里挤了。可是毕竟还有那个铁通道挡着,所以拥挤的人群把那个铁通道也挤得平移。我在里面害怕被撞到,就爬上加固的铁筋上,双脚叉开,两手紧紧地抓住铁管子,这样即便铁通道来回移动,我也在上面与之同步,不受影响。

可是哪里想到,拥挤是全方位的,不仅仅来自在侧面,也来自后面。后面的人往前一挤,我的重心不稳,身体直接摔向大门。不幸的是,那扇大门支出来几块补丁木板,上面尖尖的几个断木杈子,在我下落时,正好扎在我的下颚,当时就是几个血窟窿。

然后我就被稀里糊涂地被送到卫生所处理,错过了《智取威虎山》的首映。后来每次看这些样板戏电影都是人山人海的,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地方哪里冒出这么多人来的。

《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有一个唱段,“听那边练兵场杀声响亮”。隔壁的王弟把这一段练得很熟,一点也不磕巴。不过,这是在放屁前都要先唱这一句,然后把右手举起来,比一个枪的样子,再挤出一个响屁来。

【反潮流】

反潮流也挺有意思。在班级里,丁老师传达上面的要求,念黄帅的事迹,让我们学习反潮流。记得丁老师那白白的脸上挂着尴尬,念文件时和我在课堂上被叫起来念课文一样地拘谨和不自在。

除了黄帅,也有我们本省的反潮流小将,我们是有名的左前锋嘛,不能落后。那时本地版的反潮流还有不少呢。我记住了一首诗,也是本省的小学生写的,是在老师出题,“从北京到广州要经过哪些主要城市”时,她觉得那会有多条线路,就赋诗一首:“条条铁路通广州,老师何必硬强求,拐弯抹角不算远,出题不严学生愁”。嗯,挺顺口的。

之后老师打击报复该同学,所以此事一起揪出来批。当时我就有点奇怪,因为我从小就喜欢地理历史,这明明是地理题啊,怎么我们省的小学也有地理课?没有听说过啊?现在应该明白了,一切都是定制的,私人定制,是省委宣传部的功绩,只是他们没有把定制的细节做完美,总有一些漏洞。

丁老师在学校里人缘很好,她本来也不太管学生,哪里来的师道尊严?批师道尊严在小学里就这么折腾几次,没有市场,也就没有什么动静了,本来也没人关心。反潮流?更没有人感兴趣。

【批林批孔】

批林批孔是在我小学四年级开始的,我比较投入。那时流行画漫画,我在家里也学着画,也学写点艺术字。在小学校刚一动员批林批孔时,我就和丁老师说,我可以画漫画,画林彪、孔老二的漫画。丁老师就给了我一大卷儿白纸,让我回去“创作”。我心想反正画老大的黑锅都背了,再画个老二凑全了吧。

这是我脑子里仅有的一点概念:

等我真正动手画时,发现远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一幅图不仅仅是人物,还有配景和布局,并且需要反映出政治内容,比如“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比如“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等,很抽象的。我折腾了好久,也不见起色,创作是真不容易啊。我画出来的都是垃圾,还不如在三江口的沙画有政治意义呢。

我妈妈看我折腾差不多了,就帮我找了一些素材。因为那时已经开始有专业的画匠上手,在报纸期刊上登出批林批孔的漫画了。我发现人家专业的就是不一样,一看就有意思,既形象又夸张,还满是趣味。索性,我就抄吧。于是,我的天下文章一大抄从此走上正路了。

那时家里为了让母鸡抱窝,需要选蛋,或者叫“照蛋”,就搞了一个拢光的盒子,上面只掏一个鸡蛋大小的洞,然后里面放上电灯泡。把鸡蛋放到那个小洞时,通过里面的灯泡照亮,从外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鸡蛋是否是受精的。

这个东西我正好可以用上。我不但要抄,还要描(后来搞数控,知道这叫仿形),原封不动地仿制。我就把那个照蛋的盒子改了一下,上面掏一个大洞,再盖一块玻璃。把原画放在上面,再铺上白纸,盒子里开灯一照,就可以基本不差地描出来了。这时离丁老师给我白纸已经过了一个来月,我也有点不好意思把抄的漫画拿出来了,本来是要挂在学校的板报上的。丁老师也不问,后来我也不记得那些描出来的东西哪里去了。不过,几十幅漫画描一遍,我收益良多,起码建立了一些画漫画的基本概念。看来耄的“开卷有益”也是有道理的。这里的“开卷有益”我可不是指陶潜或赵光义的“开卷有益”多读书,而是指那时开卷考试可以抄书的“开卷有益”。

在批林批孔运动中,我是这个学校唯一的胆大不害臊敢承接任务的学生。

我小时候学到的东西基本上都是配合政治活动得来的。比如这次“批林批孔”我是学美术画漫画、下次“评水浒”我是读古书学习中国古典文学、再下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妖风”我是练习中文写作写批判稿。这些东西都是要花不少功夫才能磨出来,需要一些载体和动力的。

其实,下面这个漫画才是最生动的,来自美国《哈特福德新闻报》1966年10月13日:

【向阳院的故事】

那时,有个电影叫《向阳院的故事》。我们不仅要看,还要学,并且有人组织了课外辅导,好像还真的有一次聚集活动。那个电影是忘得干干净净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搞得我们到处找阶级敌人,四处寻找,发现最像的就是劳改犯们,因为只有他们形容枯槁、猥猥琐琐的。

一次,有一个被监视的劳改犯和我们孩子混到一起了,他四十几岁,脾气特别好,怎么打骂都不还口。我们这些小孩都是那个时代没有受什么教育的,蹬着鼻子就上脸了,但他就是不生气。这时,有一个小孩骂了一句”镇压罪犯“什么的,可能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他急眼了,抬手做打人状吓唬我们,一帮小孩子赶紧一哄而散了。

有一个夏日的早上,我们突然发现前面围着公共大田的院子有一处倒了,明显是被人踩倒的。后来又发现前排房子有一个小窗户上的一个铁栏杆被锯断了,一定是有人越狱了。

这一天气温极高,万里无云。我们作为向阳院的孩子,要把学习英雄落到实处,就被组织去找越狱犯。先不说我们这帮小孩能干什么,有没有危险,就是那个热就有点受不了。我们被分到若干不同的地方,主要就是那个秃石头山上,本来就什么都藏不住的,非要我们去晒太阳。当然一天搜寻无果。

第二天,消息传来,说这哥们儿扒火车逃回了家,在家里被摁住了,马上就送回来。这是个年轻人,也没犯什么大罪,所以当初进去时没怎么搜身,让他把一根钢锯条带了进去,于是就有了前面的故事。可是他也不想想,在那个年代,往城市跑那是死路一条。

还有一次,秋天的晚上,我妈妈说外面好像有动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提上了一把菜刀,壮着胆子,出去看一下。结果发现有一个人,一手提着裤子,在我家的柴禾堆边找什么东西。我马上大喝一声,”干什么的“?!那时天天学习搞向阳院活动,就学这个的。那哥们儿吓得一哆嗦。我这一喊也陆陆续续招来不少邻居,而那家伙就在那里站着,也不动弹。这时有人去前面把看死牢的管教找了过来,因为怀疑他是越狱的。

果不其然,这家伙看到管教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乖乖地跟着管教走了。我们好奇,也跟着来到管教的办公室,在门外扒门缝看热闹。

屋里有灯,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有五、六十岁了。右手一直提着没有裤带的裤子。这是犯人的标志,裤带都被强行收缴,以防他们逃跑。那个管教声色俱厉,大喝一声,”立正“,吓得他马上打立正,裤子就顺着滑落下来,里面什么都没有,光屁股了。原来他是一个被管制的劳改犯,不知道怎么溜出来了,但没有裤带走路不方便,在我们家的柴禾垛子附近摸摸索索,想找一条绳子把裤子先系上。看他那老实样,哪里像个刑事犯。这也是那个年代的特点吧,法律、人权统统被无情践踏,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不知道有多少冤案和冤魂,看看《夹边沟纪事》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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