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高高的宝力格汗山
冷明
初秋的乌珠穆沁,水草丰美,凉爽宜人,看惯了一马平川的草原,走进宝力格汗大山,那景色让人眼前一亮。宝力格汗山位于罕乌拉境内,与麦日图大坝遥相呼应。山沟里长满了足有半人高的奇花异草,一条小溪在灌木丛与花草之间哗哗淌着,小溪边布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溪水清彻见底,牧民们说这就是彦吉嘎河的发源地。小溪两旁的山丁子树一棵挨一棵,山丁子熟透了,由红变紫,果实累累。
兵团成立之初,四十三团团部设在白音华公社,我们大队算一连(后改为九连)。善于钻研技术,与牧民们打成一片的梁医助上大学走了,连队盖了房,与大队分了家,来了个张医助。张医助军医大毕业,现役军人。由于对解放军的热爱和崇拜,也为了学些医疗技术,我经常去连队卫生室串门,张医助是天津人,卫生员徐恩英也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干净利落待人和气,张医助也热情好客,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的张医助在我眼里变得英俊挺拔。
张医助经常拿出他与未婚妻的照片给我们看,不无炫耀地告诉大家,她也是天津城里人,谈了几年恋爱,已经拍了订婚照。照片上的小伙子穿着绿军装,领章帽徽衬托着他无人可以媲美的灵气,那女人娇小玲珑,脸蛋俊俏,靠在并不英武的男友身边小鸟依人幸福无比。军人、大学生、党员,城里还有等着他的漂亮姑娘,人间的好事让张医助占全了。
一天张医助通知我,团部卫生所要组织各队的医生到山上采草药,我虽然对草药一无所知,但为了与军人们在一起,巴不得有机会多出去几天。大队领导对兵团首长言听计从,有出大车的,有借蒙古包的,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向宝力格汗大山进发。
张医助坐大车,我骑着小青马,新安队的赤脚医生桑杰上山敷衍了一天,借故走了,红旗队的乌力吉道克陶年岁最小,骑马坚持到底,爱讲排场的金星队赤脚医生达力扎布半截也溜之乎也,团部卫生所去的是贾医生,论年龄最大,好吸烟,满嘴黄板牙,令人想不到的是金星队锡盟女知青赤脚医生牧仁也一同前往。
说起牧仁应该算是我的同门师姐,1969年春天,我们一起跟着草原上的巡回医疗队学习,都是内蒙医学院张教授的学生。牧仁高中毕业,大我三二岁,蒙汉兼通,神通广大,爱说爱笑,人又长的美,到哪里都是众人追捧的中心。
蒙古包扎在半山腰,牧仁有备而来,晚上就一人睡到外面的棚车里。几个牧民医生认识草药,教我们怎样认,怎样挖。白白嫩嫩胖嘟嘟活像婴儿手的是手掌参,还有苁蓉、麻黄、铃兰、车前草、防风、黄芪等等。都说山顶上有水泡子,我们认为不大可能,高高的杂草丛生的山顶怎么能有湖泊?大家爬上了山顶,果真看到了一泓不太大的湖水。天是碧蓝的,山是翠绿的,湖水晶莹剔透,跟着军人让我从心里感到自豪,不用说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一旁说说笑笑。
没两天的功夫,张医助那根阶级斗争的弦绷紧了,他私下里偷偷对我说,我看牧仁跟贾医生有点不对劲,两个人在一起眉来眼去的,上哪都在一起,不好,有问题!
果然,擦黑了,我们陆续回到了蒙古包,唯独不见他二人。不一会儿,贾医生从东面走了回来,牧仁从西边进了蒙古包,似乎再一次印证了张医助的判断。
贾医生约摸四十来岁,优哉游哉地吸着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与我谈天说地,张医助不理他,牧仁也不好意思多嘴,只有我一个汉人能完全听懂他的话,虽然他那一口黄包牙实在不雅观,但也不妨碍我对解放军的崇拜。
白天采草药他专门跟牧仁在一起,有说有笑,寸步不离,到了晚上,在一个蒙古包里,他也不理睬他的同行张医助,两个人暗地里剑拔弩张较起了劲。牧仁大姐似乎也不大理睬我们,与他却相谈甚欢,不但张医助对她有意见,连我都有些愤愤不平:虽然我是个毛手毛脚情窦未开不解风情的小伙子,但也喜欢你呀。
一天两天……张医助忍无可忍,终于要下手了。
他跟我商量,要先回团部一趟,反映贾医生的问题。大山里没车,只有我和乌力吉道克陶的两匹马,我的小青马老实,张医助又是我的上级兼朋友,我二话不说,第二天让他骑上马走了。
大概过了三四天,接我们的马车来了,众人打道回府不欢而散,据说贾医生回团部挨了批评,最惨的却是我。
张医助从没独自一人长时间骑过马,我的小青马虽然温柔,能跑能颠,架不住这个二把刀骑手不知半路紧紧马肚带,他一路撩蹦子,不知什么时候马肚带松了,连人带鞍一齐摔了下来。人没事,鞍子被踢得粉碎,马跑的无影无踪。碎就碎了,哪敢找解放军讲理,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只能自认倒霉。
没过多久,我最好的朋友,北京知青建华兄在连队被推荐到清华大学走了,在连队的大车班,为欢送好友,我第一次喝得烂醉如泥。我在大队当赤脚医生,骑着马,风里来雨里去,住在蒙古包里一身虱子,蒙古袍破了,靴子烂了,去连队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当我遇到了疑难重症,张医助往往也束手无策,他不愿到蒙古包为牧民看病,慢慢地牧民们也不大找他。
听说连里揪出了反革命,有人偷偷地指给我看,武装排威风凛凛的战士们荷枪持弹,押解着五花大绑的反革命来来去去。反革命是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好像是集宁战士,具体情况不详,后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死了。文革中死人无数,谁能怎样!不料那小伙子的父母也不是吃素的,从内蒙一直告到中央,北京军区下来人调查,什么反革命不反革命,纯属子虚乌有,至今也没听说为什么被打被斗。
全连的人一口同声,认为张医助是始作俑者,连队的首长们好像还定下了攻守同盟,就说战士因病而死,妄想蒙混过关。
专案组来人审问,副连长还在死扛,人家张医助私下里全交待了。
副连长是后调来的现役军人,年龄大约三十出头,在河北农村有妻儿老小,没想到这是个极讲义气的汉子,把连长指导员应该负的责任全揽到了自己身上。副连长身体魁梧仪表堂堂,待人和气,威信极高,抓人的吉普车来了,连队的战士们红了眼,上百号人将吉普车团团围住,坚决不让抓人。
狗急跳墙,人急造反,哪有兵团战士为保卫自己的首长不惜刀兵相见,来人只得空手而归。据说后来是在深更半夜,人不知鬼不觉地将副连长和张医助抓走了。可以想像张医助被扯去领章帽徽,戴上冰冷的手铐,矮小猥琐形容枯槁何等的狼狈,副连长领刑七年,张医助五年。
当年的卫生员徐恩英告诉我,在天津遇到过张医助,他刑满释放后,回到了天津,在一家妇幼保健院工作至今,只是大家谁也没敢冒昧地问一句,那貌若天仙的未婚妻是否与他结成连理。
若干年前呼市知青嘎丽不辞辛苦,来北京招呼大家一同去河北看望当年的副连长,据说为人忠厚的副连长回到农村家乡干的也不错,当上了一家社队企业的厂长。嘎丽一向对副连长崇拜有加,见了他一面也了却了一名女子多年的夙愿。出身高干、职位不低、生活优越的嘎丽一两年后传来逝去的噩耗。
时光荏苒,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张医助可否还记得草原上那座如诗如画的汗山。在乌珠穆沁草原,无论敖包山,还是芦苇荡,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如宝力格汗山那样美。我再也没去过宝力格汗山,就如同把初恋情人留在心里一样,就把这山这水留在梦里吧,在梦里她永远不会枯萎干涸,永远年轻美丽,郁郁葱葱。
201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