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线》
一
疫情宣布结束了,正向一年前宣布的那样,创造了人类奇迹,取得了史无前例的伟大胜利。然而我的父母却在伟大胜利的狂欢之中被倏然夺走生命,他们依然不被认定是新冠病毒而是新型感冒。
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说几句牢骚话把你关进牢里说你寻衅滋事又如何,遭罪的还不是你。
疫情一挨宣布,人们就忘却痛苦,好像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忙着去跳广场舞,忙着出去吃烤串,火气热,人情淡。
这个世界没有人帮得到你,因为他们很忙。
水儿坐在电脑前认真地打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节。像往常一样,收拾完以后,睡觉之前,在个人博客上,或者不发表,只是在WORD上写文,纯粹是自说自话,聊发感想,向沉默无语但又光怪陆离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倾述自己的烦恼和喜悦。
“水儿!”耳边熟悉的声音,一贯温和。丈夫大勇端来一杯茶水摆在桌上,然而语气急切,“快看,Tiktok上有个博主正在讲走线去美国!”
“走线?新名词啊,什么意思?”水儿望着大勇手中手机屏幕,不到几秒钟便被有关走线美国这个梦幻般的旅程吸引了,视频上一条崭新的偷渡美国的线路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大勇经常和自己谈论美国,两个人对那块土地一直抱有梦想,非常羡慕已经移民美国的中国人,可是总感觉着可望不可及,路途太过遥远,而且无亲无故。住在内地四川的大山里,美国是一百杆子也打不到的地方,便觉得不太实际,没有切身关联。再则,多少年来新闻媒体上不断播放前往世界各地尤其是前几年偷渡欧洲的几十个人被冷冻车厢活活闷死的凄惨情景历历在目,心有余悸,没有把握。他们没有十分认真讨论过,心想日子只要能过的下去,绝不会带着孩子冒那个风险。
但是,今天的播报路线,也就是最流行的语言“走线”却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紧紧地吸引着她。视频介绍,如果一切顺利,最快半个月最长一个月就能抵达美国,根据钱的多少不定,因为钱多可以乘坐公交车,私家出租车,付钱给蛇头少走弯路。最便宜的大约¥5万/人,多的¥10万/人。最困难而且也是最凶险的是美墨边境一长段路雨林,近年来,这儿已经有八百多人丧命途中。雨林好走八九天,如果下雨天,道路泥泞,举步维艰那就得十天开外。时间越长,危险越大。人会累虚脱,喝不到水,吃不到食物,人会昏晕无力跌倒在地,而且再难爬起来。
然而,到达目的地人们却犹如二战结束似的狂欢,高呼自由万岁。那个博主激动兴奋的表情像一记重锤打在水儿的心上,极具震撼力。
水儿眼睛湿润,看着屏幕,再看大勇,再看女儿文文,她敢,她敢于冒险,为了更好的前途,为了孩子,她敢。
先说这疫情吧。
孩子被诊断阳了,隔离中心来人生拉活拽地给孩子套上白色防疫服,几个人挡在水儿夫妻和女儿之间,孩子惊慌失措嚎叫,以为被陌生人抢走卖掉,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那是一种生死离别的绝望,孩子的哭声撕裂妈妈的心。“文文,不要怕,你是去看病,爸爸妈妈很快会去看你的。”然后,突然喊道,“让我跟女儿一起去,她太小,需要照顾!”公务人员哪管那一套,赶着孩子上了车,大白车开走了。那些天,水儿几乎每时每刻都想给孩子视频,她的担心远比病人本身还要沉重。孩子回来的时候,她搂着女儿亲不够,就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摸黑到家。她便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能与孩子分离。她也明白,在这个地方,不由她决定。
再说这教育。
中国的教育对她们夫妻俩来说太过失望,无休无止的竞争攀比,孩子被剥夺童真,家长被剥夺权益。虽然教育孩子家长有责任,可是学校里把作业没轻没重地压给孩子,这是极其不合理的。家长监督孩子的品德固然重要,例如教育孩子礼仪规矩,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见人礼貌在先,谦让恭顺,这都是家长们耳提面命时时刻刻在做的事情。而学校负责教书,最好也育人。现在倒好,一切向考试成绩看齐,那是区分好孩子和坏孩子的尺杆,这是极不公平的。人的智力有差别不说,孩子的智力开发早晚也是不同的。现在的一刀切教育方法实际上在剥夺很多孩子受到公平教育机会的权益。再说,这种本本考出来的学生又有什么用?她一直有这个梦想,让孩子度过快乐童年的同时也把学业搞好,既懂礼貌又有学识。看来,中国是办不到了,这是体制问题,不是某一个学校,某一个老师的问题。作为家长也无能为力,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既然这样,不如到美国去,到中国富豪、官家子弟都涌去受教育的那个地方,跟着他们走,错不到哪里。
大勇这些年来也是呕心沥血,扎扎实实为着小家忙碌,积累财富。然而,一场疫情把她们打回原地,所有债务加在一起,用她们自己的话说,把自己卖了,也还不起。大勇能力是有的,对待家人是大气稳重的,对待自己更是无微不至的,她打心眼里爱戴大勇,她感觉自己就是他的一部分,或者反过来说,他是她的连体亲人。尽管爷爷奶奶还在,老家有兄弟姐妹照顾,不会因为这个儿子出走他乡而无人照顾。思来想去,家庭这一块没有大问题,三个人走到哪儿都是家。
坚定的目光无需言语已经电流般地传递给大勇,他准确无误地接受了妻子内心的信号。于是,他说,“这样,我再仔细听听,认真研究,写下来路线,做个详细的计划。你呢,有时间也上网看看,有什么想法,我们交流。但是,这件事情谁要不要告诉,包括我的父母。我们到了那边以后再告诉他们,免得这期间他们总是担惊受怕的。”
水儿不言语,表示默认。然后,开始盘算起来。
她们家做建材零售,疫情前每天辛苦劳作,时间长,赚了些钱。手中有银行贷款,店面也是租用,每月开销很大。
万万没有想到这突如其来的三年疫情打乱了一切,她们那个地区一度实行一级管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封城,连快递都不允许的彻底隔离方式,城市瞬间变成死城,生意是没得做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到最后三年,生意几乎是零。然而这贷款,这租金得还。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个中的压力和辛苦不是常人所能体会得到的。
首先是把钱集中起来,过去积攒的钱在银行这部分没问题。就是店里的存货得处理掉,还不能大张旗鼓地处理,私下联系过去做生意的伙伴,上游下游都联系,以最便宜的价格连卖加送地尽快处理,能拿回多少钱就多少钱,一切以快为准,不能透露一点儿风声,只说家里姥爷姥姥出事,急着用钱。房子汽车自不必说,也是悄悄卖掉,不然的话,那些债主围上门来就脱不了身。夫妻俩的计划周密,半个月内基本处理完毕。
怕孩子不懂事说出去,他们干的这一切并不让孩子知道,她该干嘛干嘛,倒也平安无事。
路线是这样,从重庆起飞泰国,转机土耳其,再飞南美的厄瓜多尔,那是落地签国家,临时旅游或路过玩几天无需签证。在首都下飞机以后,就算开始走线了。也就是没有直通的道儿,中国护照没有签证进不了墨西哥,而走线必须经过墨西哥,从美墨边境穿越到美国,一共三千七百公里非常规跋涉路程。最确切地说,从厄瓜多尔首都基多开始往北进发,到达巴拿马背部边境口岸达连峡,从这儿渡河进入墨西哥,然后闯过边境进入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佛朗顿市。
夫妻俩紧张地,仔细地讨论每一个细节,甚至手机上翻译软件也用某种方法测试。直到临行前的晚上,才再次静下心来对着电脑述说。水儿内心沮丧,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想得很多,再看笔下的文字描述竟然与六十年代大饥荒广东的逃港潮相似。在祖国已经发展成世界第二大强国之际,显得讽刺。
我们为什么还要逃离?
她真正感觉出无望,悲壮,决然,仰首高呼,这种历史死循环难道是中国人的宿命吗?
她奋笔疾书,一挥而就。
《背井离乡》
我,打起行装,牵着孩子,跟在大勇身后,走向前方。
我们不敢回头张望,因为我们正在背井离乡。
只怕家乡的一切都已经披上哀伤,沉重的乡愁会拖住我们正待翱翔的翅膀。
不要回头往前走啊,只要三个人守在一起,天涯海角无论何处都是我们的家乡。
二
自打基多机场出来,温暖的南国清风扑面而来,身在它乡外来客,更似天涯流浪人。一切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走入街区小道,满眼灰土,灰蒙破落,不多的临街高楼。但是继续往北走,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或者丛林。
在家里她们已经研究好,在厄瓜多尔首都,暂时不要导游,因为境内凭着中国护照可以任意往来。也就是说,按照两国协议,中国公民受当地政府保护。从首都到边境应该没有悬念。而走巴拿马境内跨越达连岬河流倒是很有挑战性。
她们在机场买了长途巴士票,稳当地乘了十几个小时的车,来到边境。然后步行进入巴拿马,来到人声鼎沸嘈杂的达连岬。这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巴拿马境内毗连两块陆地的水域。人们必须跨过这条河流,才能从巴拿马陆路行走至北部墨西哥边境。然后,穿越墨西哥大陆,向北继续延伸至美墨边境。
主要以南美人为主,加上来自于世界四面八方的偷渡者在此聚集。当地的导游提供一些便利,包括皮筏子,收取比较高的费用。很多人到底还是没钱,或者说把钱留着在关键的时候用,于是,折断树枝,做成拐杖,冒险摸着石头过河。
她们一家三口算计一下,离目的地还很远,不能太累,带孩子穿越太危险,船费还可以接受,便坐皮筏子顺流而下,节约了很多时间,更重要的是安全很多。
过了河那边,就有一个非常小的镇子,买点吃食,住进简陋旅店,半睡半醒地度过一夜,孩子倒是睡得夯实,让她们放心。
那边的天似乎亮得早,三个人简单收拾,吃过早餐,便加入人流向北行进。
水儿诧异,穷极想象也绝对不会想到世界上这么偏僻荒野的地方有着一个黑压压向北移动的大军,人流河水般的静静流淌。没有悲哀,没有荒诞的唱腔,没有哭泣,没有出走的绝望。人们只是默默地互相鼓励,男人背着、扛着行李,妈妈拉着孩子埋头走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满怀着憧憬,满怀着希望,他们在寻求出路,他们在寻找希望,望着幸福之地美国,像水儿一家一样义无反顾地背井离乡。
其中有些人在几十公里外的城镇坐巴士开往墨西哥边境,期间遇到过两个检查站,查验证件,同时私下收取一点儿额外费用。没有导游,似乎都知道那条路,那条狭窄的路。
绝大多数人聚集在火车站,这里每天有一班货车开往北方。
大勇背着女儿文文,抓着车厢外面的铁梯向上攀爬,把孩子放在车内站在沙石上,转身再帮水儿。还好,妻子看起来笃定,一步步正在往上爬。水儿上来后陪着闺女,大勇再下去把行李包放在后背爬上来。背包里有雨布,绒布衣服,瓶装水和食物。傍晚,列车徐徐开动,难民们全部分散在各个车皮里,蜷缩着身子抵挡深夜的寒风。水儿把雨布铺在便于挡风的车皮前部角落里,搂着女儿躺下,大勇给她们盖上绒衣。
漫漫长夜,望着星罗棋布的天空,水儿似乎没有任何想法,大脑一片空白,几天来的焦躁疲倦逼迫她昏昏沉睡,大勇坐在她们身边靠着车帮和衣而睡。列车哐当的节奏和着嗡嗡的车轨运行刺啦声响,划破夜的宁静,带着梦中的流浪人奔向梦的国度。
列车的速度对他们来说,显得太慢太慢。
从视频报道中她们知道这几个月从中国走线美国的人剧增,移民拘留所统计数据显示,2023年元月1084人,二月1368人,三月2278人。被批准通过的数据为58%,不算太低,然而对没有被批准的人来说,那是100%的被拒。数据不包括没有被抓到的人,人们传说,如果没有办理庇护签证的任何可能,最好是直接越界逃跑,不要被移民局抓到。
水儿和大勇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寻求美国庇护需要的各项文件,有的放矢做准备。她们选择基于种族、民族、宗教信仰、政治观点或者特定社会群体例如LGBTQ的其中之一。材料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什么事儿都混在一起说,越直接越好。必须证明迫害施加方是本国政府或政府不能也不愿意去管束的人员。如果能证明政府公务员如穿制服的士兵直接牵涉其中,便足以证明政府需要对迫害负责。另外,申请庇护的个人必须证明其对将会遭受迫害怀有“合理的恐惧”,这是指将来有可能遭受迫害。庇护申请人并不需要证明自己将来一定会遭受迫害,甚至也不需要证明自己有可能遭受迫害。庇护法认定一个人哪怕只有10-15%将会遭受迫害的可能性,也有理由担心遭受迫害。
水儿记得爸爸染疫在家给她打电话,她再给政府给的号码求救政府,然而那个电话永远是忙音。于是,发疯一样,她冲到楼下,想开车去父母家,结果被“大白”,那些披着白色防疫服的执勤人员,抓住,她拼命挣扎叫喊,她爸爸快死了,她得去救他,然而那些人死死抓住她不放,最后水儿急得咬人。结果被扭送派出所,以寻衅滋事罪判罚监禁15天,真真地令人发指。这次,她把监禁释放证明也带在身上。说实话,她恨。当然,敢恨,不敢言。大白对她说,你就是死了,报个突发心脏病又如何,谁知道。
当下还有一种传说,川普执政期间,全球瘟疫大流行造成几百万人死亡,于是为了控制边境大量无证移民颁布了第42条款直至2023年5越11日晚11:59分到期。该条款允许美国当局把无证移民驱逐出边境,通常是进入墨西哥,暂停他们在美国寻求庇护的权利。目前已经驱逐280万人次。如果白等总统坐其等待时间不作为,过期自然恢复过去规定,途经第三国没有被拒绝庇护的非墨西哥移民不能获得庇护,例如中国人基本属于这一类。然而,正如墨西哥总统所说,蛇头误导移民,说是42条款过期后将会允许所有移民入境!以讹传讹,美墨边界南美移民大军压境。
三
列车开到距离边境很远的地方停下,所有人必须下车徒步行走。
徒步行走对于携家带口的水儿夫妻来讲不是个好主意,她们心中一直装着最困难的雨林,那儿可是必须行走将近十天,可以想象是生与死的十天。在这荒蛮的地方无依无靠,使钱坐车乘皮筏子尽快到达雨林才是正道。
她们是对的,不打无把握之仗,钱要用在刀刃上。
来到美墨边境前的雨林必须交费用了,那儿已经变成了当地蛇头的垄断产业。然而对水儿她们一家来说这是必要的开支。漫长的雨林地形复杂,环境险恶,就连进入雨林前该准备多少食物以及什么食物都有讲究。
大勇拿着一瓶水,主动走到站在蛇头旁边的一个南美小伙子面前攀谈起来,以期获得一些信息。小伙子叫卡洛斯,非常普遍的名字,墨西哥人,25岁,大约一米六五,常年往返于这条秘密通道。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的父亲和两个叔叔每年踩着这条线越境进入美国。那时候偷渡人群远没有现在这么多,更没有外国人。甚至很多墨西哥人也不知道这条道,即使知道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父辈们每年春季跨越边境,坐美国大灰狗长途巴士大摇大摆进入任何想去的目的地,无论是东海岸还是西海岸,工作机会随处可寻,任凭他们的兴趣,一边打工一边旅游。卡洛斯本人不是蛇头,他只是一个资深偷渡客。
听说大勇一家是中国人,卡洛斯来了兴趣,因为去年他在费城东边新泽西一家华人老板小型中国超市做工,吃住都在店里,周末休息一天,坐灰狗附近转转,与老板相处甚欢。由此,他对大勇一家也有了某种关系,这正是大勇需要的人情关系。卡洛斯长相不错,浓密的乌发,高挺的鼻梁,一对闪闪发亮透着精神气的大眼睛,和蔼可亲。说话间,大勇把他介绍给妻子水儿和女儿文文。女儿不认生,高高兴兴地喊他叔叔,这让卡洛斯高兴异常,他说自己的女儿也是这个年龄,很可爱,说着拿出皮夹子把女儿的照片给三个人看。卡洛斯自然融入了这个小家庭,以叔叔自居,跟在她们一家后面。
天公作美,没有落雨,雨林潮湿闷热,道路还算好走。女儿人小,走个把小时就开始抱怨太累。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歇脚啊,一旦脱队,麻烦就大了,迷路可不是闹着玩的。水儿连拖加拽地领着她向前走,时不时地给她讲故事,分散注意力,不断鼓励她勇敢些。但还是免不了叫唤渴了,饿了,走不动了,闹得夫妻俩心烦意乱,带孩子太不容易了,别说孩子,很多大人半路折返的并不少见。天黑时,队伍终于停下,各家搭帐篷休息。她们脱掉被汗水湿透的衣服,换上干衣服,然后把衣服裤脚扎紧以防蚂蚁虫子钻入。
营地远处传来一个中国男人的高声讲话,仔细听好像在骂人,看来在诅咒什么吧。人家的事儿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睡觉补充体力。
天蒙蒙亮,帐篷上听到噼啪的声音,下雨了。听到蛇头叫唤起床赶路,夫妻连忙拽起文文,尽管她很不愿意起来,浑身像一团发面,稀淌着往下坠。收掉帐篷披上雨布,拿出几块饼干,一边咀嚼一边走路。雨林落雨正常现象,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不下雨就不叫雨林。其实,尽管昨天没落雨,道路发滑,难走。暴雨落下,情形大不一样,低洼的地方很快积满了水,本来就软榻的泥土变成了沼泽,有时候一脚下去陷到小腿肚,没有经验的话,急着拔脚,这就把鞋虹吸入坑里。
夫妻分工,大勇背两个大包,水儿负责孩子。
她们三个随着队伍蹒跚前行。前面传来叫声,有人跌倒,再过一会儿听到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跌倒差一点儿滑入悬崖。蛇头嘱咐大家互相照顾,实在不行就爬行,前面的路不仅泥泞不堪,旁边还是悬崖。卡洛斯依然负责任地跟在三人后面,随时救助文文。小姑娘经过一天的跋涉,似乎有点经验,跟上爸爸妈妈是她坚定的信念。
上山容易下山难,抓住树根,矮小灌木给了她们一点儿帮助。有人滑倒会自然下滑几米,吓得鬼哭狼嚎,掉进深渊就没命了。队伍在爬行,看看表已经三个小时,好像没走多少路。
突然,眼尖的小姑娘看到路边草丛里露出的一个人,裹在衣服里的是一具完全腐败仅剩白骨的尸体。她惊吓地往后退,指着草丛让妈妈看。尽管水儿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死人的故事,可是亲眼见到上面爬着黑蚁的嶙嶙白骨还是头一遭,不禁恶心反胃。但孩子当前,不能露出惊慌。假装镇定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个人没有跟上队伍,晚上滑倒就没有爬起来。”还能说什么呢,孩子还小。文文睁大眼睛还要看,被妈妈使劲拽着往前走去。说来奇怪,孩子变了一个人,不哭不闹,跟着大人默默前行。
休息时,大勇犹豫了,看着受到惊吓的母女俩,心中充满歉意甚至负疚。他单独地跟卡洛斯说,“老弟,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们一家还是回去吧。”
卡洛斯瞪大眼睛瞅着大勇,再看看水儿和文文,心中明白这个男人舍不得家人受苦。然而,这都行走了两天,再坚持坚持,应该没问题,至少她们没有受伤,现在就放弃,岂不是可惜?他沉思了一会儿,沉着地拍着大勇的肩膀说,“上帝与我同在,上帝也一直与你们同在,我们这两天是上帝保佑才安然无恙。相信上帝吧,他会带我们出去的。”
水儿英语好,对卡洛斯生硬的英语听得明明白白,大勇似乎也感受到一股其特的力量和勇气,夫妻对视。“好吧,我们继续前行。”听到大勇的回答,卡洛斯露出天真的微笑,他用西班牙语对着小姑娘喊道,“欧拉,文文。”
文文受到感染,爸爸妈妈在,还有可爱的卡洛斯叔叔,她会心地笑了,“欧拉,卡洛斯。”其时,孩子已经走出尸体阴影,懵懵懂懂地长大了一点。
四
第四天,人们已经疲惫不堪,每个人恨不能躺在地上再也不要爬起来。
前面又听到叫骂声,是第一天晚上那个男人的声音。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男人坐在悬崖边的大树根上,手里拿着一包糖,口里显然在嚼着一颗糖,众目睽睽之下把那包糖嫌弃地丢入峡谷。大家骇然,这可是救命的糖块啊,哪怕没有吃喝,靠糖块也能抵挡一阵,不至于脱糖而浑身无力,分给大家,不吃也不要扔啊。水儿在想,这个人真得很粗鲁,缺乏教养,患难之际居然如此倨傲。男人不停口地嘟囔,埋怨与他同行的妻子。女人像个受气包不敢发声。水儿主动靠近女人,因为队伍里一大半是男人,女人见女人还是亲切的。她们很快热络起来,女人把一路受的气,像倒垃圾一样统统倒了出来。
女人姓秦,让水儿喊她秦姐。
她们夫妻俩也是最近决定出来的,小生意没得做,亏本欠账,变卖家产决定去美国一搏。平时夫妻感情一般,丈夫脾气暴躁,她刻意回避他就是,不与他吵。这次在厄瓜多尔单独行动,被劫匪拦住,丈夫瞅空逃跑,而她被逼近一间小黑屋搜身。劫匪荷枪实弹凶神恶煞,让她脱光衣服,免不了动手动脚。吓得她狂呼滥叫,希望男人来救她,可是他没有过来,劫匪抢走了钱。秦姐激烈地反抗,男人们那个事就没有得逞。她心中害怕,恐惧,担心丈夫别有个好歹。可是,很长时间再见到他,人变得阴阳怪气,说妻子不检点。女人太冤枉,说,我反抗,他们没有得逞。然后反复给他解释,最后他将信将疑,还是气哼哼的,想起来就骂,真让做妻子的有口难辩。他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什么都嫌弃,甚至威胁不带她走,让她自己回中国去。为什么我要回去,我又没丢你的人,再说了,你大男人为什么不救你的老婆。你不救老婆就算了,结果你倒是得理了,你还是人吗。秦姐终于忍无可忍反击她的懦弱丈夫。
水儿听着憋气,心里咒骂这个男人真不是个东西。
女人说,我身上的背包都被他扔的差不多了,他不愿意背我的东西。进雨林前买的一包湿纸巾也被他扔了,说,就你矫情,什么时候了还用湿巾,那么重。这两天,我难过死了,就像发炎一样的疼。
水儿立即明白,马上掏出包里的湿巾分给她一部分。女人满眼感激的目光,在水儿给她用雨布围起来的圈圈里赶紧清理下身。嗨,水儿叹气,怎么摊上这么一个混蛋男人。
再后,水儿悄悄地问大勇,你会怎么做?大勇满眼不屑,说,我恨不能揍他一顿,不是人玩意儿。你们娘俩就是我的命,我舍命也得保护你们。
话虽不多,对水儿来讲足够了,那是天底下最有底气的许诺,她没有看错人,是的,她愈加爱自己的男人。
水儿鼓励秦姐,走完最后一段路程,忍忍,出了雨林到达美国以后再说。
五
雨不停地下,吃的东西减少,最要命的是没有水。他们看过视频介绍过缺水自救方法,喝完矿泉水的瓶子留下两个,休息时赶紧找到有积水的宽树叶,瓶口对着叶子尖稍,轻轻扳树叶,把水流进瓶里。反复多次,倒也解决了吃水问题。水儿自嘲道,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也不过如此尔尔,我们也是英雄啊。只有中国人才能听得懂这个苦涩的笑话。
卡洛斯在第六天对大勇和水儿又说过一次,上帝在指引我们,一定会出去的。当他们陷入困境,极度苦闷的时候,他再次鼓励水儿一家。自此,上帝已然永驻在水儿、大勇夫妻俩的心中。
到了!
前面传来惊喜的狂呼,这已经是第十天的晚上。声音不大,却如惊天霹雳,震耳欲聋。有救了,得救了!
只见前面的开阔地有很多红十字会帐篷,工作人员急忙迎接每一个人,给她们安排坐的地方,让他们立即休息。桌子上有他们匮乏亟需的食物清水。几个医生模样的人,给每一个人量血压,量体温。其他人给她们送上干净的衣服,这一切来的太快,他们的脑海里依然是无穷尽的雨林,泥泞的道路,尸骨累累。现在却突然变了一个天,是他们进入那个魔幻雨林之前的天,这才是属于他们的蓝天。
卡洛斯立即活跃起来,他高兴地用母语大喊,“wenwen, estamos fuera de la selva tropical!”文文,我们走出雨林了!
大家欢呼,欢呼光明,欢呼再生,欢呼梦境即将实现。
休息了一晚,卡洛斯用英语与大勇夫妻商量,明晚深夜翻墙。他们离边境墙很近,在帐篷里都能看得到。翻过墙,不要走太远,站在公路边上就会有巡逻车过来,主动向他们投降,然后会被带到拘留所等待问询。
午夜之前,天上噗噗地响着直升机叶片巨大的轰鸣,巨大的探照灯把边境墙附近照得如同白昼,只要见到任何可疑迹象,他们都会立即采取行动驱赶,不让进入美国境内。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卡洛斯知道具体时间,蛇头也知道具体时间。
“上!”随着一声令下,大勇背着女儿向着高墙冲去,顺着蛇头甩过去的粗麻绳,攀爬。麻绳没有做成软梯,只是一根粗绳中间打了很多结扣,便于脚踩手抓。卡洛斯紧跟下面,他时时刻刻注意小姑娘,因为小孩子没有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六米高的大墙很不容易爬,但是生命攸关的时刻,这些从雨林里出生入死的人早已练就浑身胆气,没有一个人发声,没有一个人害怕,美国的土,美国的天就在一墙之隔的北面!
爬啊,爬啊!冲啊,冲啊!
突然,文文身子后仰,尖叫“爸爸!”
爸爸直觉骑在脖子上,扒在肩头的女儿失手了,他一只胳膊紧紧抱住粗绳,另一只胳膊死死抱住女儿的腿。下面的卡洛斯迅速窜上,一只手推起文文的后背,再一个上窜,扶正了孩子。一切发生在几秒之内,妈妈在下面只听到孩子叫,抬头看时,卡洛斯已经托住孩子往上推。有惊无险,爸爸的老命被吓掉了半条。
他们所有人都翻过墙,快速跑入美国境内,离墙很远的地方见到公路,便坐下来休息。蛇头交代打电话给边防站来接他们,立即转身逃离,翻墙再回墨西哥那边。
边防车呼啸着飞驰而来,路边站着几十个人。他们已经被提前嘱咐,少说话,听从指挥。边防人员倒很客气,一个个登记,见到文文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让所有人交出非必要的用品,甚至抽出鞋带连同手机等坚硬物品一起装入工程塑料垃圾袋,另外带回边防站。众人排队上车,硬硬的铁板座,对水儿一家人来说那是最结实,最安稳,最舒适的座凳,那是来到家后可以畅快休息的座凳,那是一种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坐下来的安定。
一切结束了,我们到达目的地了。
在拘留所安顿下来,洗浴、吃饭、换衣服,躺在可以美美睡一觉的席梦思床垫上,水儿想哭,想笑,想喊,想叫。她怀疑,怀疑她们就这样从四川的大山里来到了美利坚共和国的土地上,就像另外一个男人形容的那样,这儿的空气都是甜的,自由了,从此以后就没有了恐惧。
水儿异常激动,伏案疾书。
《通向自由之路》
我,放下空囊,再也没有彷徨,我已经落脚梦中之乡。
雨林不堪回首,黑蚁尸骨,泥泞悬崖,那个夺命场。
依了上帝的引导,三口之家完好无伤,我们重见阳光。
通向自由的路,历来要用命赌一场。
六
三个人材料准备充分,三天便被准许入境,而卡洛斯的手续似乎麻烦一些,要多等些时日。秦姐似乎也在等。她们之间有联系方式,约好以后在旧金山的一个卫星小镇见面。
工作机会是有的,但是惊魂未定的她们需要一点儿时间调整。她们租了房,$1100/月,全包。一家三口买了一辆二手车,开车去二手店买厨房用具,再去超市买食品。女儿小大人一般胳膊上挎着两袋蔬菜,帮忙往家里搬,让爸爸妈妈吃惊匪浅。孩子骤然懂事了,知道吃苦帮忙了,难道人到了这块土地就知道自力更生,呵呵。
这次的走线,水儿最大的收获是卡洛斯告诉她们的上帝,她信,大勇也信。上帝不向他们索求任何东西,甚至也不需要还愿,只是默默地陪伴她们,指引她们走向光明。她的最大心愿变成了在上帝面前披上婚纱接受上帝的祝福,让她们的家恩爱幸福,永不分离。
大勇理解水儿的心,他在积极联系工作,找到临时替工收垃圾,一天$90,他很高兴。因为,一套新的婚纱很贵,他们暂时没有能力。二手店淘宝买了一套假钻石戒指,三克拉十美金,婚纱一套不到$50。大勇有针线手工,自己把裙子改小,适合妻子瘦小的身材。
教会很支持,对他们万里迢迢走线来到美国感到惊奇和支持。牧师以最简单的方式主持婚礼,由管风琴师演奏婚礼曲。女儿站在身边,两人面对面由牧师祝福。
神父:方大勇,你是否选择李水儿为你的合法妻子,从今天起,无论是好是坏,是富有还是贫穷,是疾病还是健康,你都要拥有并持有,直到死亡部分?
新郎大勇:我愿意。
神父:李水儿,你是否选择方大勇为你的合法丈夫,从今天起,无论是好是坏,是富有还是贫穷,是疾病还是健康,你都要拥有并持有,直到死亡部分?
新娘水儿:我愿意。
神父承认这对夫妇,同意他们结婚,祈求上帝保佑这对夫妇,宣布,“上帝所结合的,不容任何人分开”。
此次的圣礼认定了水儿和大勇结为妻子和丈夫的时刻。
当她们两人迎着阳光,踏着音乐的节拍缓步走出教堂的一刹那,他们惊喜地发现了门内站着的卡洛斯和秦姐!
文文扑向前去,忘情地喊道:“卡洛斯叔叔!”卡洛斯高高举起小姑娘,开心地喊道,“欧拉,文文!”
秦姐早已经泪流满面,紧紧拥抱水儿,真诚祝福她们这对经过患难洗礼而美满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