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们

我的母亲们

使女

 

      我是一个幸福的女儿,因为我有好几个母亲。

      我的生母是一个美丽、多才多艺又好强的女人。年轻的时候身边总有好几个追求者。大学时,我的父亲用他的一张爬爬字条和过人的黑管技能赢得了母亲的目光。后来,母亲的提琴和父亲的黑管为他们两人创造了很多交往的机会,慢慢地,两人成了夫妻。

      我母亲有我不容易。因为她要强的性格,在下放劳动中争当先进,发着高烧继续工作,落下了风湿性心脏病。到要生我的时候,医生说她有生产危险,一定要她去协和医院找林巧稚医生。她去了,有了我。后来她常跟我说,我父亲怕她有危险,常常缠着林巧稚医生问这问那。最后一次问,林巧稚医生回答说:“在我手里,还没有死过人呢!”

      父亲为了不让当了母亲的生母劳累,把我送到我外婆那里。我第一次见我母亲的时候是三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一对陌生人生活。在我心里,外婆那里才是我的家,我的小姨才是我可以求救的对象。那时,我总是在生气的时候,拿起我被送来见他们时的小篮子,放进我的小衣服,操着山东口音,气哼哼地对父母示威:“俄要会假(我要回家)!“

      日子久了,发现“回家”无望,便妥协了。再说,这个我叫妈的女人也着实美丽可爱。她一头厚厚的乌发,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她手快,两分钟就能把一头乌发变成两条油亮油亮的直到臀部的大粗辫子。摸着她的辫子,我羡慕极了!当时,我扮李铁梅时只缺一条辫子。无奈,我只能用旧布条,编成辫子,用毛线帽和发卡固定在头上。到“仇恨怒心要发芽”要摔辫子时,常常把布辫子甩掉。从未有过辫子的我,生母的那两条大辫子是我永远的梦想。

      记得她的嗓音特别好听,随随便便就能征服听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坐在她的花裙子里,听她唱《纺织姑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喀秋莎》。她自学的手风琴,为单位的合唱团伴奏。她年纪很大的时候又自学了钢琴。她学钢琴的第一个曲子便是《致艾丽丝》。可惜,她的美丽和音乐天赋都没有传给我。

      我婆婆第一次见我,就给了我一个大鸡腿。这让我非常感动,因为我们家的规矩是我把鸡腿夹到我父母的碗里。

      婆婆是小儿科医生,邻里关系好得不得了。有一次夜里,邻居大妈家的孙子高烧,邻居上门求救。我作为婆婆的助手和她一起出诊。当婆婆发现孩子痉挛时,果断地用缝被子的针在孩子的人中穴上扎。孩子立刻就不痉挛了,没一会儿,孩子的高烧就降了下来。

      婆婆知道我工作忙,主动辞去儿科主任的位置,彻底退休,在家伺候我坐月子,替我带孩子。每天早上婆婆都会把全家上下打扫得纤尘不染。然后给我的侧切伤口换药。她的手特别轻,常常不知道她已经换完了。当时,我的同事没有一个人乳喂养,怕日后不够有女人味儿。婆婆开始也不同意我母乳喂养,但当我坚决要这么做时,婆婆全力以赴地支持。每周一她都起一个大早去自由市场买七条活鲫鱼,回家来,放在大盆里养起来。每天杀一条给我做鲫鱼汤催奶。煮过汤的鱼没什么味道,我婆婆就让我先生吃。我先生好打发,也很乐意每天一条鲫鱼。为了催奶,婆婆还变着花样给我做各种好吃的食物。两个月下来,奶水充足得不要不要的。再后来,奶水多得孩子吃不了只能浇花。婆婆家的花长得好极了!我的孩子两岁前没生过一次病!

      婆婆是个听劝的人。公公去世后请她来美小住,谈起她和她婆婆的关系。她说丈夫去世后不愿意再去看她的婆婆,因为有很多旧事难以忘怀。我劝她还是应该回去看看她的婆婆。儿子走在自己前面已经够痛苦的了,您要是这么淡了,老人家更受不了。她居然同意了。她回国后不久就去看了自己的婆婆,并打电话谢谢我鼓励她做了对的事。

      我教母的母语是法语,她是瑞士一家修道院的修女,她的父母都是法国人,后来搬到瑞士。她不到二十岁就进了修道院,从没想过要离开。她是我信仰的启蒙者,又是我的法语老师。我们在一起只有一年的时间,但她却留给了我巨大的遗产。

      那一年的每个星期三下午两点,她都会在修道院的门口等着我,无论刮风下雨,因为那是我每周跟她学法语的时间。我们差不多要学一个小时。学完了,她就会带我去厨房,给我煮咖啡,为我找些小吃,然后坐下来和我聊天,嘘寒问暖。我们往往要聊上半个多小时。最后,她会把前一周攒下的别人送的各种巧克力放在一个大袋子里,让我带回我的学生宿舍。那一年,我把一辈子的巧克力都吃了,而且的世界上最好吃的瑞士巧克力!

      教母特别喜欢带我去远足。每次她都安排得好好的,所以我并不记得我们都去过哪里,只记得有在山里的时候,有在水边的时候。每次远足我们都会坐火车。火车上的时间是她看我上个星期法语日记的时间。她会一边看,一边指出我的错误,并给我她即兴想出的一些练习让我巩固我刚学的知识。远足的过程就是她教我法语的过程。我们碰到什么,她就教我那个什么用法语怎么说。如此一来,我的法语在不知不觉中提高得很快,一年结束时,我用法语写了我的学术论文,并因此论文得到了学校一百瑞郎的奖励。

      教母也喜欢唱歌,更喜欢在山里唱歌给我听。她的歌声真是天籁之音,滋润着我的心灵。教母还是一个性情中人,有着少女般的天真。有一次,她看到一个有好多花瓣儿的野花就摘下来,举着给我看,问道:“你猜,我有多爱你?”我说:“我怎么知道!”她说让它告诉我。说完,她就扯下一个花瓣,嘴里念着:“Je t’aime un peu.”(我爱你一点儿)。 接着,她又顺时针扯下第二个花瓣,嘴里念着:“Je t’aime beaucoup.” (我很爱你)。然后是第三个花瓣,嘴里念着:“Je t’aime passionnément.” (我疯狂地爱着你)。再然后是第四个,嘴里念着:“Je ne t’aime pas du tout.” (我一点都不爱你)。就这样,她扯到了最后一个花瓣儿,嘴里念着:“Je t’aime beaucoup.” (我很爱你)。

      “我很爱你!”她一边说,一边把光秃秃的花托插在一个齐胸高的树桩上,满意地看看我。白云、蓝天、群山、树桩上光秃秃的花托!我心里汪出了一个小水潭。

      回国前两个礼拜,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别人那里知道,我教母每月只有三十瑞郎可以自己支配。而每次我们出去远足都是她为我买火车票,去咖啡店吃东西也是她买单。我惊呆了。我想给她买一些礼物,而修道院的修女是不收礼物的。最后,我只好买了一些邮票,说今后我们通信用得着,她勉强收下了。

      临走那天,她一直把我送到火车站。火车快要开时,她抱住我说,“你要回来啊!”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一定!”

      我终于没有信守我的诺言。她淋巴癌去世的那年,我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去瑞士看她。记得我们的最后一次通话。她说:“我太累了,改不了你的法语了!”那以后,她去了临终关怀医院,再也没给我写过信。我倒是每每给她写信,请院长嬷嬷去看她时给她念。

      她去世五年后,我回到了瑞士。我买了鲜花、蜡烛和院长嬷嬷一起去她墓上看她。院长嬷嬷告诉我,她下葬的那天,读了我的法文悼词,在场的很多人都哭了。她还告诉我,我教母把我送给她的我的全家福和我的信视为珍宝。所以,人们就把这些放在她的身旁,陪伴她的永生。

      今天是母亲节,仅以此文聊表我的感激之情。

mary_亮光 发表评论于
回复 'moder' 的评论 : 感谢天主!感谢您的鼓励!
moder 发表评论于
感人,你很幸福,拥有这么多爱!
mary_亮光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花似鹿葱' 的评论 : 谢谢您的鼓励。我在想,每个人对母爱的理解都是一点点的增加的,而且可能不是在一个人身上完成的。您说呢?
mary_亮光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人参花' 的评论 : 感谢您的鼓励。生活本身很感人。感谢生活。
mary_亮光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谢谢鼓励。感谢天主。
花似鹿葱 发表评论于
好文!你有这么多善良能干的母亲啊!“俄要会假”太形象了!
人参花 发表评论于
特别感人,文笔也好。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感人的母亲节纪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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