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总感到累，活得好累好累，真的很累。
纷繁尘世，一个人说累，无非是这几种情况，一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柄，所谓日理万机，殚精竭虑；一是身价亿万，驰骋商场，所谓锱铢必究，筹划劳神；一是才能卓越，智慧超群，所谓贤者多劳，能者多力。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智商不高，秉性愚顽，做起事来，茫无头绪，往往是手忙脚乱，劳而无功。然而，我累，却不是上面所举的种种。
我为草民，虽然也曾做过多年的“小头目”，可那只是小儿科，日理半机，何累之有。我为贫民，家无余资，微薄工钱，聊以果腹，且历来牝鸡司晨，我什么都不管，所以不累。至于才能，则自惭智拙，生性顽劣，反应迟钝，所以我的累，也决非能者多劳。但是，我又并非是个什么事都不能做的一个夯货，一般来说，对于我职业内的事儿，我绝对能筹划于心，实施于行，颇有条理，饶有章法，水平不行，但效率高，常以“快刀斩乱麻”，“神速快捷”。所以，上述社会普遍存在的四种“累”，我都不是。
我的累，是职业的“累”。
检讨自己一生，主要的职业是两个，上大学之前是为医，上大学之后是执教，医师与教师，构成了我“累”的人生。
当然，在行医的十几年中，医师只是我的“副业”，我的“主业”是战天斗地修地球，尽管干的是体力活，但不累，因为出集体工只是需要你天天到场，但不需要你做多少事。
这一辈子的累，就累了行医与执教上。
清人梁绍壬《两般秋雨盫随笔》卷七云：“常闻先辈云：‘士君子无操刀杀人之事，然有手不刃而甚于杀人者二，一曰授徒，一曰行医。言之凛然，不可不慎也。”的确，授徒与疗疾，是不手刃而胜于杀人的职业。医师的职责是治病救人，职业的要求是一要有精湛的医术，二要有崇高的医德，二者缺一不可，稍有疏忽，势必杀人。医者是活人之业，必须慎之又慎，万勿不可轻率。记得当年随父学医之初，开始二个月根本不读《药性》、《脉诀》，而是读《大医精诚论》、《十全三德论》等一系列有关医德的文章，至今仍熟诵于心，这些教益不唯是让我在行医之时重视医德，对我一生的道德修养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故是，那个时候我之业医，是特别累的，除了苦读医书之外，还要牺牲自己一切休息时间，因为白天要出集体工，只有晚上去病家。山村路远，崎岖难行，有时一去便是十余里，回来时已是午夜。有些病情复杂，绝不敢轻率下药，视病之后又匆匆赶回，于病榻前向父亲请教，再返回去用药处方。业医十余年，虽不敢自夸医术高明，但没有误治过一人，至今思之，犹心中平静，少有愧责。
一般人会认为，医师杀人，殊觉近理；但授德之业，似与医师完全不同，决无杀人之理。其实，仔细推究，教师杀人，犹胜于医师。盖医之杀人，治一仅杀一，且误医便死，痛苦是短暂的；而教师杀人，却是授徒无数则杀人无数，且是精神上的毒害与折磨！一个教师，同样要有师才与师德。胸无点墨，句读之不知，文理之不通，鲁鱼亥豕， 谬种流传；父母送子入学，原指盼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师之不明，贻害弟子，弟子不明，贻害终生。足见师之业，非但杀人，且是慢性而残忍地杀，较之医师之杀人，其性更烈。明人王宋仁云：“所谓教者，非徒诵读之谓也。大要使之识道理，顾廉耻，不作非法，不犯非礼。”为师者，不只是授德以学问，更重要的是要授德学做人。一位教师，不管自己秉性如何，但一旦从教，便得学做好人，言传身教，无声的示范，学生日夕在侧，耳濡目染。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师不尊，贻害学生，出入社会，难作贤良。一个教师，培养出来的学生如果一无才，二无德，教师之罪，实不可恕。
大学毕业，走上讲台，我把英国国王王储那一句话写在我的办公桌前，作了自己的座右铭：“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你不愿意做，但又不得不做，这便叫做责任。”就是这教师的“责任”，压得我几十年几乎喘不过气来。宋人欧阳修曾说：“善者，一日不教，则失而入于恶；恶者，勤而教之，则可使至于善。”为师责任之大，足可见矣。要使学生不由善入恶，或使其由恶入善，就必须要求教师有大善。经常跟学生说：“我本非善人，但做了教师，就得强迫自己为善，这是职业的要求，要么你就别当教师。”
从教几十年，至今依然还是个不合格的老师。但是，我问心无愧，因为我尽了心。为了教师这份责任，我一直没停止过学习，囊中从来羞涩，但节衣缩食买下了万余册书。为了上好课，反复推敲斟酌，生怕一点闪失，尽管一年下来，自己感觉满意的课寥寥无几，但我总是尽心尽力在研讨教材，权衡教法。为了教师这份责任，我在妻子手术的第二天便离开医院，走进教室；在自己大手术后的一周，捂着伤口，走上了讲台。为了教师这份责任，对学生，无论是谁，我绝对是有求必应，尽管自己力所难及，但心永远同学生在一起。
因为选择了这样的职业，所以，“累”构成了自己的全部人生，然而，我不后悔。其实，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的，当医师累，当老师累，但却有其它职业享受不到的快乐与幸福，这种幸福，也只有身历其境才能真正领会。
累，并且幸福着，应该也是不错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