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刚出来时我就读过,但云里雾里,没有读懂。大概记得三点。一个是女主名字,出自《诗经》的 “清扬婉兮”。另一个是开头前三页绕来绕去的破鞋讨论,吵得人头痛。最后一个是王二生日愿望,“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这次重读,才发现愿望下面紧跟着的就是小说题眼,“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受了锤的牛一样。” 居然错过了这么精彩的人生领悟!估计当时有阅读洁癖,被满纸的破鞋论搅得心烦意乱,但最主要是年轻,看不懂:)
这次看懂的多了一点。故事发生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云南农场。陈清扬原是医院医生,打了调戏她的军代表一个耳光后被下放到十五队当队医。所有认识的人都说她是破鞋,来找她看病的男人没一个有病,十四队的王二是唯一一个真正来找她看病(腰伤)的。 陈清扬跟他讨论自己不是破鞋的问题。王二讲了一堆歪理,“别人没有义务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汉再决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义务叫别人无法叫你破鞋。”她气得 “脸色发红,怒目圆睁,几乎就要打我一耳光”。但闲话又出来了,说他们在搞破鞋。一来二去,两人就真的搞上了。小说回忆的是两人怎么搞破鞋成真,怎么一起写交代材料,怎么 “出斗争差”,参加批斗会的荒诞经历。
两人为什么搞破鞋?很简单,他的性冲动和她的孤独感。至于他们的 “伟大友谊”,就跟中国跟世界各国人民伟大的友谊一样,听听就好,谁信谁傻。王二认为人生就是受苦,就是 “受锤”。陈清扬同意,“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 两人跑到山上开荒种地,男欢女爱,“很有趣”,“但是同样的事做多了就不再有趣,” 所以陈清扬 “还想下山,接受人世的摧残。” 这 “人世的摧残” 包括被无缘无故叫 “破鞋”。陈清扬反复强调自己不反感破鞋,苦恼的是被张冠李戴,不是偏被说是。这就衍生出了小说的两个命题:存在和孤独。
王二被尖嘴婆一板凳砸在腰上进了医院,出院以后跑到山上休养。当时刚好有一个北京知青慰问团来调查下乡知青是否有被虐待情况。北京知青要找到王二,因为他的存在可以证明知青在当地经常被 “打晕”。当地干部则希望王二不存在,推个干净。王二一开始不在乎自己存不存在,觉得在山上种地满好。但是后来钻了牛角尖,有了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困惑,“我的存在乃是不争的事实”,“不应该因为尖嘴婆打了我一下而存在,也不应该她打了我一下而不存在。” 就跑下山来参加了慰问团的座谈会。队长自然记恨要报复,就安排他喂猪。挑水,切猪菜,劈柴。一个人干三个妇女的活,“这时候我真想证明我不存在。” 哈哈!存在就是活着,活着就是受苦,佛祖说得没错。
孤独感和无力感。北京知青和当地知青互相看不顺眼,一点小事就 “抄起了棍棒和皮带”。队长和军代表欺软怕硬,专整 “惹得起” 的知青。陈清扬是知识分子,名牌大学下放的医生,长得又漂亮,是理想的意淫对象,她不是破鞋谁是破鞋?学识出身长相都出挑,不孤立她孤立谁?出斗争差时,“吃完了我和陈清扬倚着拖拉机站着,过来一帮老婆娘,对她品头论足。结论是她真白,难怪搞破鞋。” 人生的黄金时代,却被荒谬的社会赶到了千里之外接受 “再教育”,如何不生何日归程的身世之感?两人在山上做爱完了,像海豚一样侧躺在蓝粘土上。“山上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吹下去。天地间充满了悲惨的气氛。陈清扬流了很多眼泪。她说是触景生情。” 一千多年前另一个姓陈的人也曾发过同样的感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小说采用倒叙。开头第一句话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 就点明这是回忆,跟杜拉斯的《情人》开头如出一辙。“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实话实说,这个开头有先声夺人的气势,但是我不喜欢这个男人的告白。既然是多年不见,又有什么资格一上来就评头论足?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不过,王小波是男的,直男相信真话的力量。
王二用一种想到哪说到哪的口气回忆,有内倒叙和外倒叙。叙述到一半想起了当时一个小插曲就岔开去讲,讲完了整理一下思绪又从头往下讲,这是内倒叙。外倒叙是拉开二十年的跨度,讲当年和二十年后如何如何。打乱了时间顺序重新组合的非线性叙事跳跃性强,时空错位的割裂感精巧迷人。王小波承认受了《情人》影响,我自己觉得跟《宝贝》(Beloved) 叙事风格也类似。都是反复倒叙,逐次增加细节直至最后故事丰满立体的叙事手法,非常考验作家整体布局和叙事的能力。难怪王小波打磨这篇小说二十年,自傲 “是我的宠儿” (李银河语)。
小说里大量的性爱描写,不觉淫秽,反叫人捧腹大笑。举几个例子。两人的第一次,王二不得其门而入,发话给她,“能不能劳你大驾躺过来一点?我要就着亮儿研究一下你的结构。” 结果是挨了一记大耳光。戴避孕套, “我的小和尚依然直挺挺,在月光下披了一身塑料,倒是闪闪发光。” 真是笑死人不偿命!“她趴在上面,像一匹马,说道:‘你最好快一点,刘大爹该打针了。’” 工作娱乐两不误嘛。王二把精液射到地里。“她在一边看着,面带惊恐之状。我告诉她:这样地会更肥。她说:我知道。后来又说:地里会不会长出小王二来—— 这像个大夫说的话吗?” 一唱一和,两人绝配。
幽默。请她吃鱼,鱼没有抓到,只好承认,“鱼还在河里。” 化装成傣族赶街,被人认出,“我的个子太高,装不矮。” 哈哈哈!王二被捆起来了,叫罗小四点支烟从窗口递进来,“他照办了,差点肩关节脱臼才递到我嘴上。” 时穷 “节” 乃见,原谅我不厚道地笑了。讲白字笑话不动声色。“货架上写着 ‘吕过吕乎’,放着铝锅铝壶”。我笑得要背过气去了!还有一个,敦伦。“人家夫妇敦伦,我们无伦可敦,只好敦友谊。” 这咬文嚼字的,谁看得懂啊?果然,领导上让我们交代:“1. 谁是 ‘郭伦’;2. 什么叫 ‘郭郭’ 伟大友谊?3. 什么叫正着郭,什么叫反着郭。” 瞧这鸡跟鸭讲费大劲,有文化真麻烦!
黑色幽默。“出斗争差” 提供精神娱乐。“当地有一种传统的娱乐活动,就是斗破鞋。到了农忙时,大家都很累。队长说,今晚上娱乐一下,斗斗破鞋。” 王二和陈清扬交代问题的态度好,本来可以不参加批斗会,但有人质疑为什么不参加。组织上就来 “动员” 参加,“据说受受批斗,思想上有了震动,以后可以少犯错误。既然有这样的好处,为什么不参加?” 嗯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政委坚持两人要受批斗,否则大家动不动就跑到山上去,农场还办不办?王二觉得 “政委说的也有道理,而且他没有前列腺炎。” 哈哈!被批斗时,陈清扬的头发总被人揪着,“为此她把头发梳成两缕,分别用皮筋系住。。。就特别方便。”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被羞辱还能冷静应对是大智若愚。
揶揄中国特色的行事。军代表 “正在刷牙。他把牙刷从嘴里掏出来,满嘴白沫地和我讲话,我觉得很讨厌。” 九十年代的高级酒店,房间里 “装着茶色玻璃”。服务员来送开水,“他们有钥匙,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 敢情把服务的房间当作自己家了。
云南方言和当地食物。“腰杆”;开口闭口 “鸡巴”;刁蛮泼辣的 “尖嘴婆”;“街子天”;“煮猪食”。。。都是云南方言。赶集时买的红糖馅包子;没长熟的玉米摘下来放在捣臼里捣碎,做成玉米粑粑。“这是山上老景颇的做法,。。在冷水里放着,好多天不坏。”
文字干净硬朗。看他笔下的风景,“山上下来的水像冰一样凉,像腌雪里红一样绿。” 还有,“炎热的阳光好像细碎的云母片,从天顶落下来”。动词准确传神,小男孩往河岸上 “蹿”,“我一把薅住他脚脖子,把他揪下来。” 文笔偶尔有胡兰成的影子,“到潮退时我也安息,但潮兴时要乘兴而舞。”
王二的皮实韧劲,让我想起《芙蓉镇》里的秦书田。造反派送来的喜联 “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秦书田高高兴兴贴了起来,只要说 “夫妻” 就是被承认。我读了古华的小说,但电影没看过。从海报看,姜文演秦书田不错,但刘晓庆不像书里写的胡玉音,没那么俏丽。
回到标题。性爱小说这个提法覆盖面太广,鱼龙混杂,几乎是个伪命题,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为写而写的性爱不是文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写的是机器(战争)对自然(情欲)的摧残和破坏。《金瓶梅》记录了明代下层社会人情, “哀书” 一部(清代张潮)。《废都》有样学样想描一幅八十年代 “西京城” 的《清明上河图》,但眼高手低。《色戒》证明革命洗脑堪比邪教。。。。至于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我认为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性爱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