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的女儿

女儿两三岁的时候，精力充沛，特喜欢出去玩儿。每次带她出门，她总会一个人噔噔蹬地冲在前面，跑出去几十步，就会停下来等一会儿，看我们走近了，又乐呵呵地向前跑。就这么跑着，玩着，上了小学，进了初中，现在终于高中毕业了。

这一回我们全家出动，送她去上大学，我突然间醒觉，她从此就真正独立了，要投身到那个全新的完全属于她的世界，再也不会停下来等我们了。不管我们将来还会有多少担心和牵挂，都不可能去改变她的方向了。

当然，妈妈永远是最舍不得她的那一个。虽然早就知道，以女儿的自主精神，适应能力和亲和度，独立生活对她完全是小菜一碟，可做妈的心里，却还是放不下。早早的就给她准备了一大堆零零碎碎，塞满了两个箱子，外加两个大盒子，却还是担心漏掉了东西。什么台灯，枕头，感冒药，充电器，这些在我看来完全不必要的东西，最后也统统带上了车。而当爹的我，虽然脸上死撑着，让每个人都觉得一点都不在乎，可这心里的波澜，又有谁能看得到呢？

还记得第一次送她上幼儿园的那个清晨。进了学校，找到了教室，就看到有几个小朋友在门口哭天抢地。而她小人家，完全不为所动，径直迈步进了教室，转过头给我挥挥手，就欢天喜地的去给新朋友们打招呼了。我眼巴巴地在门口看了好几分钟，出来以后，在停车场等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放心，又摸回到教室门口，偷偷地往里面瞅。却见她身边已经围了一群小朋友，她正在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故事呢。

等到再大一点，就相约着到小朋友家sleep over，走东家，去西家，玩得那叫一个开心。然后上了中学，就开始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的比赛。市里的，州里的，全国的，最近这几年，更是去了十几个不同的国家。一两个星期不回家，已经是常事儿了，我们也慢慢适应了。

可是，这一次完全不一样，女儿是真正的离开家，开始了属于她自己的航程！

关于人生的航程，记得我和女儿曾经有过一次讨论。我当时的看法是，对于某些人来说，人生就好比是那条阿尔戈帆船，船上的那些古希腊英雄，伊阿宋，赫拉克勒斯，墨勒阿革洛斯，等等，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拿到那传说中的金羊毛。金羊毛代表了什么呢？在我看来，是财富，是权势，是荣誉，也是我们自己的贪婪之心。而在这个艰苦追寻的航程中，很多的人迷失了自己，或是出于胆怯，或是害怕失败，或是丧失了勇气，还有的则是因为虚荣和傲慢。我对女儿说，这些英雄们的目标，本身就是错误的。人的一生很长也很短，对于每一个来到这个世间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金羊毛的。人生航程的意义，以及我们在这漫漫旅途中所能够收获的，其实就在于这一段历程本身。正是因为人生的种种经历，成功，失败，挫折，觉悟，带给了我们智慧的积累，以及心灵上的层层超越。

女儿则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个问题。她的看法是，金羊毛的故事，以及类似的诸如金苹果，金银岛，甚至特洛伊的故事，都是设定了一个明确的追寻和探求的目标，都是为了获取能力，财富，荣誉，或是权力的历程。可是，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航程，那就是魔戒远征队的故事。魔戒远征队的使命，是为了摧毁那个全知全能，代表了绝对权力的魔戒。虽然这同样是一个充满了艰辛和危险的航程，但是这两者的目的截然相反，一个为了索取，一个为了放弃。女儿随后笑着对我说，对于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是一个不断成长和超越自我的过程。

按照女儿的看法，托尔金写《魔戒》这本书的深意，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指出在那些苦苦追寻权力和成功的选择之外，还有另外一条找寻生活意义的途径，那就是在生活的历程中学会放下自己的执念。我认为她所观察的角度，非常有新意，也很值得我深思。当然喽，不管人生的目标是索取还是丢掉包袱，抑或是纯粹享受这旅途本身，有一点我很自豪，我已经完成了做为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女儿也完全准备好了。我想，不管是她还是我自己，我们都踏上了属于自己的那条阿尔戈帆船，开始在广阔的宇宙间自由的航行。将来，当我们再有缘相聚的时候，大家会交流彼此的心得体会，分享这一路上的有趣经历。然后又会驶向各自的未知之地。

告别了女儿，回家的路上，一边开着车，我一边和太太聊着女儿小时候的那些趣事，欣慰之余，也有些感慨。在我们中国的历史长河里，送别女儿的故事并不多。这可能主要是因为以前女性的地位不高，那仅有的几个记载，像是昭君出塞，代表的是和亲，是出卖女性的青春和幸福去换取暂时的和平，实在算不上多么光彩。倒是花木兰的故事，颇有些英气。当然，如果我自己是花木兰的老父亲，我是绝不忍心让她从军的。还有一个我比较欣赏的，是班昭。她不仅自己文采出众，而且婚姻和家庭也称得上圆满。最难得的是，她有幸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主持完成了《汉书》最后的部分，做到了善始善终。希望女儿的人生，也是这样充实而美满。

乘着秋天凉爽的风，一口气开回了家。不经意间，又走进了女儿的房间。书桌，台灯，小床，枕头边陪伴了她多年的布娃娃们，都安安静静的。那占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上，摆放的都是她爱读的书。而它们的主人，已经踏上了那条人生的帆船，开始了她全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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