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长要和他单独聊?刚强忐忑不安地走回曹秘书办公室,继续给市长的发言稿润色。转眼正午时分,平时这时候走廊里人来人往,都去饭堂吃饭,此刻却阒无人声,看来会还没开完。
敲门声,刚强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个文质彬彬的西装青年,瘦,但又不同于沈书记那种骨感的“学院瘦”。刚强姑且称之为“公关瘦”,常见于社会名流的私人助理,或者高尚晚会的男司仪。
助理将刚强带去大会议室隔壁的小间。吴厅长正坐在小桌旁喝茶,面上不无倦意。他示意刚强在桌边坐下。助理关上门后,坐在靠门处的凳子上。
“他们都在等我出去吃饭,”厅长开门见山地说,“就简单聊两句。你是在中大,几年级?什么专业?”
“药学,大一下学期。”
厅长点了下头,“家里有人在政府机关任职?”
刚强摇头,“都是农民。”
貌似他的这个回答有些出乎厅长意料。厅长盯着刚强的眼睛,问:“你知道电站这件事同齐书记小舅子有关吗?你之前公开维护齐书记,不怕市长和曹秘书不高兴?”
刚强抿嘴一笑,“我来这里只有两个多星期,不过以我对曹秘书的了解,换成他也一定会维护齐书记的。”
“哦?”厅长上身后仰,像是要从不同的角度和距离观察面前的年轻人,“说说看,为什么要帮齐书记?况且无论你们怎么遮掩,整件事漏洞百出,他难辞其咎。”
这个问题不好答。刚强思考了片刻,才说:“在我看来,有问题是应当摆出来解决,不能为了一团和气就不去触碰,我想这也是厅长此行的目的。但处理问题不该和维护谁、推翻谁联系到一起,领导班子的团结也是很重要的。阳春这么大,以后需要大家合作共事的地方还很多。一二把手之间若是没了信任,以互相看对方笑话为乐,那最后必然会两败俱伤,受影响的还是国计民生。”
刚强话还没说完,厅长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同时缓慢摇头。刚强也不知摇头代表不赞同还是难以置信,反正他说的是实话,问心无愧。
厅长好不容易笑够了,对刚强说:“你这番话要是写到纸上,跟我说这是省长的看法,我也信……没想到啊,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悟性这么好的年轻人了。跟你说,我身边不缺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然而大部分人眼里看到的都是孤立事件,他们的聪明智慧还停留在如何解一道道数学题上。很少有人能站到全局的角度分析利弊,而这,才是行政人员最重要的素质。”
厅长瞥了眼出口,站起身,脸上一副意犹未尽、话没说全的神色。刚强起身陪他朝门口走去,听他继续感慨,“后起新秀往往认为老家伙们水平不如他,在具体业务上或许如此。更多的时候是新人境界有限,完全看不到领导关注的某些层面。”
厅长一只手握到门把儿上,顿了顿,扭头对刚强说:“你叫许刚强是吧?等毕业后如果无意另谋高就,可以来找我。”
厅长走出门的时候,他的助理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张名片,刚强双手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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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实习生们坐上来时的大巴回广州。昨天下班前,曹秘书也同刚强单独说了会儿话。
“刚强,你来这几天帮了我们不少忙。老大哥我没什么回馈你的,这个破地方估计你也看不上。好歹我干这行年岁不浅了,只能送你几句忠告。”
“曹科长请讲。”
曹秘书一只手的拇指在掌心划着圈儿,“将来你要是成了我的同行,第一要远离的就是钱和色。我这些年来见得太多了,别看他风光的时候怎么样,一旦沾上钱和色,别人想什么时候扳他,一扳一个准儿。”
刚强自嘲地笑了。心道他一个大一新生,后面几年的学费还没着落呢,这是想到哪儿去了?不过也知道曹秘书这番话可谓重金难求,当下忍着笑,仔细地记住每个字。
“这第二条嘛,有什么事儿咱们当面聊。不打电话,更不要写邮件、白纸黑字给人落了把柄。哪怕你的初心是好的,别人一旦断章取义,离开你当时说这话的背景,就容易给你找毛病。”
刚强点头应允。
“最后一条,”曹秘书长舒了口气,反问刚强,“在你就任的这片儿地方,哪个人是你首先要统一战线、获取信任的同盟?”
这个刚强可真的答不上来。
“是公安局长,”曹秘书拍了下刚强的肩膀,“这我没法解释,时间久了你自然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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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们于周六下午回到学校。吉吉和吕家妍把行李往各自的宿舍一扔,就迫不及待地约会去了。
刚强洗了把脸后爬上自己的铺,四仰八叉地躺下。脏吗?他知道方熠那些讲究人不换衣服都不上床的。然而乡下人没这么多规矩,炕是待客的场所,是可以用来摆上小桌吃饭的,睡觉前拿笤帚一扫就行了。
正回想着阳春实习这段奇特的经历,施祖的声音在宿舍门口响起,“刚强,要不你替吉吉接个电话?好像挺急的。”
刚强一骨碌爬起身,从上铺直接跳到地上,预感到大事不妙。吉吉家目前只有母亲和妹妹在,母亲精神状态一日不如一日。妹妹辍学后独自经营一间小杂货铺,算是一人养活三个人,碰上进货等力气活儿有时还需找刚强两个弟弟帮忙。家里有片巴掌大的农田也是刚强家帮着打理的。在这种经济状况下,哪怕今天是年三十儿也不可能花钱打长途电话,别再是出事了?
刚强跟着施祖来到他的宿舍,拿起话筒。是村里唯一装了电话的刘书记打来的。
“哦,刚强啊?那什么,你说这可咋整呢?头两周下了场大雪,压断电线,一直没修好,家家户户晚上点油灯、蜡烛。前天吉吉妈半夜起来不知捣鼓些什么,把房子点了。她自己一见着火就跑出去,找邻居来救火。脑子不好使啊!忘了闺女还在屋里头睡觉。吉吉妹妹目前是三度烧伤,躺在医院里全身包着,说是要先交四万多块钱才给做基本的手术。”
刚强听后只觉两腿发软,用手撑着桌子边儿。四万块?吉吉明年三千五的学费还没着落呢,去哪里弄四万?
耳中听刘书记继续唠叨,“房子没了,我叫人把村里装化肥的仓库腾出来一间,先给他妈在那儿住着,乡亲们轮流送饭。钱怎么办呢?大家都不富裕,到现在挨家挨户要,也才凑了五千多……”
五千多已经很不容易了,刚强在心里说,像吉吉家的情况,有借无还,肯出钱的都是好心人。“谢谢刘书记,我会把消息转告给吉吉。能不能通知我大哥一声,让他明晚六点来您家,我到时会打过来?”
挂上电话后,刚强嘱咐施祖,吉吉什么时候回来叫他立刻来找自己。
晚饭没见人。刚强在宿舍坐立不宁地一直等到晚上九点,才见吉吉吹着口哨从外面回来,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刚强挽住他的胳膊,说有话跟他讲,拉着他来到远离宿舍楼的石椅上坐下,才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他。
吉吉听后纹丝不动,像是和石椅融为一体。
“你别着急啊,”刚强尽量淡然地说,“大家都在想办法。明天我给我哥打电话,让他去赵家洼找我大伯——”
“看来是要退学了,”吉吉盯着前方幽暗的灌木丛,喃喃地说。
“不能退学!”刚强使劲儿地搂住他的肩膀,“好不容易才有的今天,现在退学就跟那些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一样了,以后再想读书也只能读成大、电大。放心啊,一定会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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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日,刚强上午去银行查看了下自己的积蓄,留出这学期的生活费,剩下的钱都寄回家。晚上六点去小卖部打长途给刘书记家,刚强的弟弟刚波接的电话。
“二哥,大哥来不了。昨晚上他和大嫂去医院了,大嫂大概今明两天就生了……嗯嗯,吉吉家的事儿我们都知道,大哥让我和刚桥这几天放学后,轮流去给看下铺子。”
“好,你等大哥回家后告诉他,把我寄回来的钱转交给刘书记。也请大哥尽量多出力,再去亲戚家匀点儿。我暑假留在广州打工,会寄钱给他还钱。”
挂上电话,刚强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宿舍。说实话,他自己也不怎么乐观,就算大家再努力,四万多的目标恐怕还是够不着。而且他很担心吉吉挺不住,会真的退学。要不明天去找孙老师求助,看学校能不能想点儿办法?就算吉吉真的退学了,或许能给保留学籍。
回到宿舍楼先去找吉吉,被告知一整天都不在。宿舍关门熄灯后刚强又去找了一趟,今晚看样是不回来了。第二日吉吉一整天没去上课,刚强开始担心了,别再是想不开寻短见了吧?去找孙主任,不在。今晚吉吉要是再不回宿舍,可能就要报警了。
到了晚上宿舍关门前,吉吉终于出现,叫刚强同他去楼顶说话。吉吉双目通红,气色很不好,看着就像酗酒或吸毒那类人。之前同吕家妍一起长的“恋爱膘”在两天之内就消去大半,刚强怀疑他已经很久没进食。
“让你操心了,刚强,”吉吉的语调比初春的夜色还凉,“也请你转告刘书记,感谢乡亲们帮忙。请大家把钱都领回去吧,问题我已经解决。”
如果说这之前刚强只是忧虑,那现在占据他内心的则是恐惧。“吉吉,你……”
吉吉咬着嘴唇,转身要离开,被刚强一把抓住。“那么多钱你从哪儿弄来的?”
没有回答。有那么一刻刚强认为吉吉会从屋顶翻栏杆跳下去。
“今天你要是不说清楚——”
“借的,找柯阿姨。”
刚强胸口一阵绞痛。他想松开手,找地方一个人静静,又怕吉吉想不开。怎么会这样呢?吉吉都犯了什么错,要老天爷如此不依不饶地惩罚他?
“放心吧,”吉吉挣脱他的掌控,干笑了一声,“这样至少可以保住学业,不是吗?”
“没留什么白纸黑字吧?”
“签了三年的合约。五万、三年,这期间我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吉吉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那吕家妍呢?”三年后,大家差不多也该毕业了。
吉吉的背影像是被打了一闷棍。驻足片刻后,快步消失在了楼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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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周五这天,邵艾决定晚上不去自修。才开课一个星期,没多少作业,打算今晚在宿舍里好好做个面膜。同在宿舍的还有吴蕾。
晚上八点左右,邵艾洗掉面膜回房,碰上吕家妍从外面回来。邵艾一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就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吕家妍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呆呆地坐到自己书桌前,拿起一本书,眼睛望着桌上的水杯发愣。
邵艾给吴蕾使了个眼色,后者抓起书包走出宿舍。邵艾先将屋门锁好,走到吕家妍身边,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吉吉跟我分手了!”吕家妍松开书,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刚、刚回来那天还好好的,结果几天没找到人……”
分手了?邵艾皱起眉,在宿舍里转了一圈,像是要理清思路。“分手,原因呢?总得有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就说我俩不合适。”
“胡说八道!”邵艾叫起来,“怎么突然就能不合适了呢?他这几天都去什么地方了你知道吗?有没有去见别的女孩?”
吕家妍不再说话,只是趴在桌上呜呜哭。半晌后忽然站起身,从抽屉里摸出把剪刀,拿在手里走到床边,拾起还差几针就织完的帽子,一下一下地将最近几个星期的心血剪成满床的碎毛线头。
邵艾感觉自己的心也被剪碎了。这时刚好有人敲门,大概是宿舍其他人回来了。邵艾打开门后一头冲了出去,几分钟后来到男生宿舍前,见施祖正从大门里走出。
“邵艾啊,来找方熠吗?”
“帮我叫傅吉吉出来,”邵艾铁青着脸说。
“吉吉不在,他最近总是很晚才回来。”
施祖离开后,邵艾挪到一旁的树下想平复一下,却又赶上方熠背着书包从外面归来。乍见到她时方熠很兴奋,以为是来找他的。待看清她的脸色,他也跟着忧虑起来。
“这、这是怎么了?跟人吵架了吗?”
“我明天再跟你说,”邵艾目光如炬地瞅了一眼宿舍楼,“如果许刚强在里面的话,请帮我叫他出来。”
本集插曲:《那谁》,作词,黄伟文;作曲,颉臣;演唱:苏永康
你和那谁那天分手,你泪痕像条绿色的锈
顽固地种在眼睛一角,直到永久,抹不走
但是浮游在生活乱流
你那新生你也必须接受
就算多悔咎,自责别太久
不要恋恋心里,那个伤口
渡日月,穿山水,尚在恨那谁
谁曾无坚不摧,摧毁的废墟
一早变做你美好新居
创疤你不挖,亦不知有过在这里
泪叠泪,风一吹,渐莫辨那谁
连重提往事也不再绝对
她怎伤害你,讲起,你没再吐苦水
有时你还觉得温馨,这泪流像存在的表证
没有恨过便更加彷似白过半生,冷清清
像突然忘掉尊姓大名,却记得她教你差点丧命
是创伤太重,或觉悟太轻
使你不懂释放怨怼的根性
渡日月,穿山水,尚在恨那谁
谁曾无坚不摧,摧毁的废墟
一早变做你美好新居
创疤你不挖,亦不知有过在这里
泪叠泪,风一吹,渐莫辨那谁
连重提往事也不再绝对
她怎伤害你,感恩替代了那苦水
谁没两个致命旧爱侣,不见得
就要听到春天也恐惧
可以不唏嘘,可以不心虚,放低跨过去
渡日月,穿山水,尚在恨那谁
谁曾无坚不摧,摧毁的废墟
一早变做了满山青翠
敏感处不碰,便不知你葬着心碎
若旧梦不堪追,就别问那谁
从何时你学会洒脱面对
她怎伤害你,可否就当做老天
完整你那没挫败波折一生之旅
功德圆满,方可爱下去,带笑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