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很爱做梦的女人,而且反反复复的梦境就是那四类,最经常做的梦是回到幼年的家桃园裡向外婆和母亲撒娇,频率次高的梦是再现慈爱的薛姑姑的各种往事,在这两个梦境中常常知道她们已经去世,挽留不住,经常哭醒;再就是上山下乡在山区里度日如年的各种窘境、其次是刚工作时向单位要求分配住所被拒绝。前二类梦是亲情深植于心里的自然流露,属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后二类是生活中的磨难与打击烙于心中久久无法排遣,这几种梦周而复始地在夜里来访,我倒不觉得厌烦,有时甚至很盼望与亲人相会,而且很奇怪我还会在梦里见到青少年的自己,而且亲人们的脸容也都是她们最美的中青年状态。至于在后二类梦中,有时我会对那些加害怠慢过我的人讲:我有工作了,我有房子了!难道是潜意识中的快意恩仇?总之常常无法抗拒入梦来的都是入心入脑入魂的往事幻化成的。
我对外婆和妈妈的感情很深,经常梦到她们是天经地义的,但这个薛姑姑为什么也常在梦里反复出现呢?走笔至此,想起她生前对我的疼爱与关怀,我已经是泪如泉涌不能平静!
薛姑姑是我妈妈的同乡、校友、挚友,胜过姐妹的闺蜜。她比妈妈大二三岁,本来应该叫薛姨妈,但不知怎的,我自小随她姪女们叫姑姑。薛姑姑名叫薛德英,她生于1912年, 父亲薛永香是福建省福清龙田乡村中学的校长,她是长女,下面有四妹三弟,从小她就一边读书,一边帮父母拉扯弟妹,后来姐弟8人全都大学毕业传为佳话。她从七岁起在龙田上小学,一直到三十岁从上海女子医学院毕业,期间全都是在教会办的学校就学,有龙田振古小学、融美小学、福州华南女子中学、华南女子文理学院和上海女子医学院,为了偿还学贷和帮衬弟妹上大学,薛姑姑高中和大学毕业后曾停学工作几年,所以她求学之路达23年,1942年6月毕业成为妇产科医生,此后在上海妇孺医院、福建闽清和省立第二医院等短暂工作几年后,从1946年9月起就在福州市立第二医院妇产科工作,历任主治医生、主任医生、妇产科主任直至1988年退休,她在市二院组建了集医疗科研教学于一体的先进团队,她医德高尚、医术精湛在祖国妇幼保健战线奋战达46年,成就累累,多次被评为省市先进工作者,还多年连任区人大代表。值得一提的是1965年她作为福建省代表参加“中华医学会第一届全国妇产科学术会议”,当选主席团成员,受到周总理的接见。那张60cmx20cm的大照片就摆在薛姑姑的书桌上,我小时候经常和薛家侄女们一起辨认薛姑姑坐在哪儿?哪个是林巧稚?王淑贞在哪儿?她俩都是中国妇产科的开拓者创始人,有“南王北林各领风骚”之美誉,而王淑贞正是薛姑姑在上海女子医学院的院长和导师。在福建省妇产科界,薛德英医师也是数一数二的,妇产科病患中流传着”夏一刀薛二刀”的美称。省妇幼保健院夏美琼院长与市二医院的薛德英主任其实是华南女中同班同学,后来夏从广州岭南大学中山医学院毕业,是我妈妈的学姐,我称她“夏姑姑” 偶尔也跟妈妈去拜访她。而薛姑姑因为是多拿了一个学士文凭,从华南女子文理学院化学系本科毕业后才念上海女子医学院,故而迟了几年毕业。俩人的专业水准各有千秋,薛姑姑是名符其实的送子观音,职业生涯中接生三万余婴儿,各类妇产科手术近万例,尤其是难产,不分昼夜全部由她主刀,一年365天,无论节假日,随叫随到。她对臀位婴儿转正常位尤其是拿手绝活,避免了无数剖腹产,她常常想病人之所想,对肿瘤患者还尽量保存她们的生育能力,她不但在技术精益求精而且医德感人,从不收受红包,几十年后,当地仍然传颂着她救治病患的故事。
我心目中的薛姑姑不仅是名医,更是慈母般的亲人。她身材适中,酷似宋庆龄的白皙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头发编成两条小辫儿后向头顶盘起,这特殊的美丽发型她梳了一辈子。她讲话轻声细语,声音温柔悦耳,浑身散发着知识分子的睿智、女性的魅力、母性的光辉,虽然她终身未婚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和她相处的晚辈,经常会觉得自己是她的最心爱的孩子。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薛姑姑休假来我家玩,会带我去花园里辨识各种花草,当时家里种的一盆蟹爪兰开着绛红色的花朵垂下来象朵朵喇叭,我记不住花名,薛姑姑告诉我:也可以叫“滴滴金”,我记了几十年,虽然不知道出处,但从此一见到这花儿,不论我身在何处,就立刻想起薛姑姑当时笑咪咪耐心的样貌。家里还养了几盆兰花,她告诉我是蕙兰和建兰,跟我一起闻那清幽的花香,教我给花儿松土浇水,还釆下几枝养在花瓶里,她还教我许多有关兰花的成语“兰心蕙质” “空谷幽兰”“春兰秋菊”“义结金兰”“兰桂齐芳”等等,在潜移默化之中,细雨润无声般地引导幼年的我对植物和文学的兴趣。
还有一个我童年的最美好回忆也是和薛姑姑联系在一起的,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妈妈让我自己坐车去福州薛姑姑那儿玩几天,记得我到市二医院宿舍找她不在家,门房讲她在开刀,我就自己跑到手术室门口去自报姓名,薛姑姑还穿着蓝色的开刀手术服,出来见到我还是笑咪咪的,说是手术刚完正在洗手,还要处理事情,怕我饿了,让护士给我买饭吃。我运气不错正好第二天她休息,就带我去仓山影院看电影,在门口见到卖氢气球的,她告诉我这种气球会飞得很高很远,就买了五彩六色的好几个扎成一束给我,我开心地攥住绳子放飞,它们飞得越来越高越远,突然一下子就挣脱了绳子,飞向蓝天远处,不见了!看到我泪光闪烁的懊恼样子,薛姑姑拉着我的手安慰我道:“气球飞去它们在天上的的家了,不要紧,我带你去对面的“快活林”吃冰淇淋!” 啊,冰淇淋!我立刻破涕而笑,“快活林”是当年福州仓山仅有的西歺厅,而冰淇淋在当年可是稀罕的洋食品,奶油甜蜜入口即化,简直能让孩子们半夜都笑醒!这个和薛姑姑在一起度过的美好的时光永远定格于我的脑海里,也在日后的梦境中反复回放。
说起“快活林”,后来我上山下乡去闽北山区,春节回家过年,又先到福州薛姑姑处,当时我晒得黑不溜秋,风尘仆仆干瘦疲乏,薛姑姑见到我,心疼地说:“小山猴子回来了,得好好休息呀!明天我们去吃西餐!”,于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吃西歺是从山区里饿鬼下山的第二天,这反差也太大了,因之当年西歺的昂贵,足见薛姑姑对我的疼爱。几十年后我和薛家几个侄儿侄女聚会时聊到大家小时候心目中天堂般的“快活林”, 才发现我是唯一薛姑姑带去过两次,吃过冰淇淋和西歺的。记得那次吃的是牛排,薛姑姑耐心地教我使用刀叉,还告诉我牛排几分熟好吃,当时不以为然,没想到后来移居美国,与西歺打交道几十年。当时薛姑工资虽然较高,但兄弟姐妹侄甥亲友众多,她自己也非常节俭,对我这朋友女儿却如此厚爱慷慨,使我铭记至今。
薛姑姑在福建有弟妹三家,侄甥辈共有十几个,其中有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四个,但薛姑总是算上我:“嗯,你们五个女孩子,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实际上我们五个也好得如亲姐妹。她每次去上海都会买些时髦的女孩子小物件平分给我们,记得七几年时兴的确凉花衬衣、尼龙袜子,衬衣领子我们每人都得一份,有时我还吃“独食”,在闽北插队时写信给薛姑姑诉说当地高寒,她还托上海朋友买了一顶草绿色的毛线风雪帽百里迢迢地寄给我,当年上海货可是妥妥的引领时尚潮流呀!臭美的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薛姑姑对亲人朋友晚辈可真是掏心掏肺的好,我也早已把她当成自己最亲的长辈之一,我有好几个中小学同学和同事都告诉我,曾经随我去过她家玩,受到她的热情招待,但我却都不记得了,因为当孩子感受到长辈挚爱才会呼朋唤友象回家似的随便。不过我记得很清楚的是,上山下乡第一年回家过春节,在福州中转,把女插友带去薛姑姑家蹭吃住,男朋友也去访过。当时才十几岁,我妈妈知道后不同意我与同是插队知青的男孩交往,尤其是他父亲的右派劳改身份,那个年代“家庭出身政治面貌”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阶级斗争学说的洗脑拆散了无数的良缘。幸好妈妈一向对薛姑姑特别言听计从,她们特意商讨此事,薛姑姑侄女亲耳听到她讲:“我看那孩子很有进取心,有美术天赋,会有前途的,我们不要阻止她们交往!”因此妈妈没再有异议,只是说:“薛姑姑讲我们家里女孩子都是晚婚!”。结果我们爱情长跑十几年,完婚时己近三十岁。我先生果然如薛姑姑之所预料,十分努力进取,文革后以中专毕业同等学力考上那届全国仅收两名的上海戏剧学院周本义教授(全国舞台美术协会主席)的研究生,而后又赴美深造,我们的婚姻也算琴瑟和谐家庭幸福。多谢薛姑姑当年眼力精准又不吝成人之美,让我的恋爱婚姻有长辈首肯和祝福而更加平顺。
我刚工作头二年经常轮转夜班,白天单位集体宿舍又小又吵睡不着,薛姑姑知道后就让我大夜班后回她家补觉,她那时的宿舍只有一个大房间,用屏风隔出小厨房,放了一张折叠小铁床就是我的睡处,为了使我宾至如归,薛姑姑给我备好专用的被褥毛巾牙刷,让我休息好吃好。我有时会帮她做晚饭,她会教我许多厨房小妙招,比如牛肉丝要横切才嫩、鸡蛋羹要加水、海带要打结才好吃……那时肉蛋每月都才供应半斤,有时实在没荤菜了,她会差我去小摊上买几两扁肉(福州小馄饨)回来用油炸了下饭可好吃了。薛姑姑不光是名医,生活情商也很高,连煮饭都搞得津津有味。她那时糖尿病很严重,我却还去麻烦她,当时年轻不懂事,现在好内疚呀!
我十五岁时突然查出乳腺增生硬块,身为内科主任的妈妈惊慌地找到妇科专家薛姑姑,请她亲自给我动手术,幸而只是良性纤维瘤,但术后在薛姑姑家住了一周,由她亲自照顾我。另外一次,是去上山下乡第一年的双抢夏收,酷暑加上高强度劳动,我晕倒在稻田里,后来又是去福州巿二医院薛姑姑处治病,当时除了晕厥还有抽搐,所以医生诊断有分歧,薛姑姑找了协和、省立医院和部队总院医生给我会诊,还“走后门”给我做了当时很先进的脑电图,还好有惊无险,但又把薛姑姑麻烦得不轻。还有我工作后第一年,连续发高烧 ,查出是反复发作化脓性扁桃体炎,医生建议摘除,在省协和医院动完手术喉咙疼得不行,薛姑姑那时六十多岁了,冒着酷暑从仓山过来看我,听五官科医生讲吃冰琪淋冷却喉咙有助镇痛,她又马上步行去市里买了大份冰淇淋给我吃,次日男友也从外地赶来,也送了冰淇淋来,借助这些好吃有营养又镇痛的冰淇淋,术后恢复神速。我也至今感恩薛姑姑,当然还有后来成为先生的男友。
薛姑姑还教我理财呢!她跟我妈妈讲要培养孩子尽早做财务规划,养成储蓄习惯,因此她们与我约定,每月发工资后交给薛姑姑十元钱,由她为我开个活期储蓄户头存入。虽然当年工资很低,抽出十元后得赶快把饭菜票买好,整个月零花钱只剩几元,颇为拮据,有时没到发工资就身无分文,只好向家里要些补贴,薛姑姑就教我用个小本记下收支明细帐,做好计划以免超支。在她身边,我学会了节约,有了终身积蓄的好习惯。我结婚时薛姑姑取出存款交还给我,哇好几百元哪!这在八十年代是一笔巨款,我们用来买家具、去上海北京旅游结婚,游山玩水好不快乐!薛姑姑不厌其烦地分别指导,每个在福州的侄孙辈都感谢她教会的理财观念。
在文化大革命大浩劫中,身为高级知识分子、著名妇产科专家的薛姑姑也不免受害遭罪。当时福建省医务界有人屈打成招胡乱编造,把全省医务界高级医生都扯进虚构的“反共救国军”里,牵涉三百余人,薛姑姑也不幸被蒙冤为反共集团成员,被反复批斗、关押进地下室达半年之久,幸而她坚强地挺了下来,平反后仍以病患利益为重,继续无我不倦地工作。后来才知道,我晕倒去她处看病时正是她刚刚“解放”不久,但她沒有对我提起自己遭受的苦难与冤屈,而是不厌其烦、全心全意地为我奔忙。至今想起来我还会内疚心酸鼻酸流泪的。
我与先生婚后几年移居美国,一家三口在美国初年奋斗相当不易,与亲友也几无联系。待取得公民身份回国后,马上查找薛姑姑的情况,方知她己于二年前的1994年4月9日去世,终年82岁。当时葬礼非常隆重,省市医学界沉重哀悼妇产科泰斗的离去,追悼会上还来了几个嚎啕大哭的妇女,其中有江季英和黄木珠,都是薛姑姑的病人,两人是闺蜜,当年碰巧同是高龄怀孕,却都在子宫里长了大肌瘤与婴儿抢食,经薛姑姑在围产期保胎,剖腹产时仔细剥离,两人都产下健康可爱的女儿,又保住了子宫。还有一个从北京来求医的大学教授言和女士,曾患复杂的妇科疾病且有附件恶变,在当年无B超、CT、MRI诊断的情况件下,薛姑姑仅凭高超的裸诊,手术中准确切除恶变附件,留下正常部分,保持了女性正常功能,患者平安健康过了几十年。这些病人都对薛姑姑感恩戴德,对她的高超医术和高尚人格赞不绝口:“我们就医前与薛主任素不相识,她却待我们如亲人,手术后什么礼物红包都不收,真是圣人天使呀!”
我为薛姑姑的逝去心中如被锥子刺过般流血痛彻心扉,但又深深为她留在人间的丰碑而骄傲,我是她关爱照顾过的晚辈,我非常幸运!我对她的爱戴无以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知恩图报,有恩必报是中国人的美德,也是我做人的准则,我受过薛姑姑无尽恩惠,可是我却从未报答过她。我想起刚参加工作时,由于自己也是医务人员与薛姑姑更加亲近,她有次问我听说过希波克拉底誓词吗?又向我解释这是从医者的准则和戒律“对知识传授者心存感激; 为服务对象谋利益,做自己有能力做的事; 绝不利用职业便利做缺德乃至违法的事情; 严格保守秘密,即尊重病人隐私。”从此我将这简短而洗炼的的誓言牢记心中,也明白了薛姑姑和我妈妈那一代名医,为何具有崇高的医德?因为她们首先是高尚的人,她们从小在美国基督教办的学校里受过正确三观的教育,将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深植于心,立志终身悬壶济世,“绝不利用职务便利做缺德乃至违法的事”,对比如今的医界败类,她们足可比肩广被赞扬的“白求恩大夫”!真正无愧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美誉。我想到纪念她们,把她们的精神发扬光大,就是对她们英灵的最大慰籍!
有人说,人的一生会死三次。 第一次是他断气时,从生物学上他死了。 第二次是他下葬时,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在社会上他死了。 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了,那时候他才真正地死了。
薛姑姑,我常常想着您梦见您,您对病人对亲友大爱无言,至爱无声,洒向人间都是爱,您没有走远,我永远都记得您,您就住在我的心里!您是永垂不朽的!
2023 年9月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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