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和冒险助他抢救居延汉简的老百姓
沈亚明
沈仲章抢救居延汉简,路长四千里,时长六个月,波折跌宕。为力保万余枚简牍万无一失,父亲不知倾注多少心血,遭遇多少惊险——全过程是“连续剧”。他晚年口述和我如今撰文,充其量不过“预告片”“折子戏”,或介于其间。
约1982年,沈仲章接受一个专访。 1986年初,整理者删改笔录,做主发表《居延汉简历险记》,梗概参差似,剪裁难顾全,简化之处易被误解。父亲感激好心人,唯求尽早更正偏歧。我曾代列勘误表,亦获邀重写整个故事。父亲嘱我仔细核证,尤重为相关人物觅痕。我出国后诸事纷杂,直至近年才蓄力补释1982年访谈笔录,成稿五十万字。
彰表他人,乃沈仲章一贯意愿。抗战结束前,居险境者不能暴露;战胜又战,动荡叠变,内幕详情不便公布。而父亲后半生,仍忙于为人做嫁衣。人生近尾,方始忆往,强调救简“靠的是下层群众的爱国心,靠老百姓包括普通工商界在内的爱国心”。
在前沿助沈的群众不下几十人,本篇聚焦三位代表,姓名俱全。日后拟排“没有名字的名单”,为更多默默无闻者寻迹。
全篇主线是“救简”,标题起于“沈仲章”,各段“相助”者都是助沈——因这些“老百姓”(包括沈本人)勇于“冒险”,居延汉简得以幸存,简牍学有米可炊。而“二十世纪东方文明四大发现之一”影响涟漪多广、意义绵续多久,均非目前可尽知。
北平:周殿福出力助沈仲章装箱子
全程除了沈仲章,只有周殿福一人看过碰过实物。周是第一位冒险助沈者,也是万余枚简牍“装”入“箱子”的见证人。
周殿福与沈仲章是何关系?
沈仲章原为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语音乐律室助教,周殿福是沈的助手。沈在西北科学考查团(后正式改名“考察团”,下用“科考团”)理事会兼职,任唯一干事。沈推荐周也去兼职,还当自己助手。两人搭档默契,建立了信任,发展了友谊。
周殿福与居延汉简原有何关系?
万余枚简牍放在北大文研所,语音室与储简屋同院。据会议记录等,沈仲章主管拍摄简牍。据傅斯年,“整理(即排比)实为仲章等”。会否,“等”内有周殿福?
沈仲章为何需要周殿福协助救简?
居延汉简出土即受国际学界瞩目,日本不至于落后。1937年7月底,北平失守。日军先锋部队入城,北大出现日兵。校方停发教职员工资,只留校务层和基础服务层。城陷当日罗常培去校园,上午十点碰到四五人,“后来连工友的影儿都不见了”。
沈仲章担忧简牍,半夜独自爬墙进院侦察。他摸黑来到储简屋,用手触摸,门窗紧闭,不像被动过。可同院艺风堂藏品屋已撬开,文物毁损。沈暗自思忖,先进城的大兵文化不高,不懂简牍的学术价值。两千年前的竹片木片已腐朽,一碰就断就碎。被当兵的乱翻,覆巢之下岂有安卵?等日方专门收罗文物的特工来,简牍不单被全部夺走,恐已大半毁坏。
沈仲章分析形势,日军脚跟未稳,伪方眼线未密,还来得及把简牍从北大“偷”出来。沈只是一个小小工作人员,保管居延汉简原非沈的责任。可眼见救简刻不容缓但没人管,自己只好越权“顶一顶”。
救简窗口期极短,成败机率有赖行动速度,需人帮忙。而成败与否得看保密程度,人需精干。沈仲章先找周殿福,向周和盘托出计划。再找一个工友,后者不清楚是偷简牍,但明白是偷日本人不让拿的东西,出漏子会掉脑袋。
周殿福如何协助沈仲章救简?
大中小不少事,下举主要五项:
第一项,进北大偷简。
三人来到文研所,工友留外望风,沈仲章与周殿福进屋。简牍娇贵,倘大把抓取、防护不善,都会损伤。沈与周耳听动静,警惕敌人闯入;眼手配合,逐根卷裹简牍,装进自备箱包。
屋里有窗通向院外,手提箱包装满,先从窗口递给工友。沈与周再空身走出来,万一撞上敌人,可推说来看自己的办公室。即便人被捕,“赃物”已离北大。就这样,他们来回几次,悉数偷出万余枚简牍,还带走一批重要文件。
第二项,挪地方藏简。
三人每次出北大,尽量走小胡同绕路,躲避岗哨与巡警,把东西暂放某处集中,工友任务完成。沈仲章与周殿福继续转移简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沈担心敌人挨家挨户搜查,预计宝物必须运出沦陷区。
第三项,制箱子装简。
险区运简,谈何容易?运途境况难料,只能在包装方面绞尽脑汁,应对各种变数。为把受损可能性缩到最小,关键在储简运简的箱子,防范措施分两大步。
前一步:量体制箱,由沈仲章指导两个工匠完成。沈少年时在木行当学徒,被破格提拔到高管层,派驻木箱厂,对制箱有经验。沈先取样品,计算万余枚简牍加上包裹填充物所需容积,设计了两个箱子。外壳是木板,内衬瓦楞状马口铁,既挡水又防震。因为,简牍受震会碎,受潮会烂,墨迹会糊。沈找木匠做外壳,找白铁匠做内衬。沈还亲自动手实验,用小块铁皮试各种焊接法,确保不渗水。
后一步:悉心装简,由沈仲章与周殿福共同完成。他俩把简牍一根一根衬以绵纸,一簇一簇裹上棉片,小卷小卷排放入箱,中间加塞松松棉团,每放满一层,铺垫厚厚棉层……父亲对我解释,装太紧自相挤压,装太松互相碰撞,必须恰恰好。整箱装满,焊接顶层铁皮密封,再钉牢木壳箱盖。
第四项,运银行藏简。
周边战乱,不宜运箱出城。沈仲章想到,日军应不会骚扰盟友德商产业。沈曾协助德国学者翻译佛经,常去德华银行兑换酬金,是老客户。沈先去问询,再与周一人押一辆人力车,把两个箱子拉到东郊民巷。沈向银行职员谎称,箱子里是个人物品,租用保险柜寄存。
第五项,送火车离平。
8月12日,沈仲章拿着银行收条,逃往天津.。原计划由海路南下,去找北大领导(大概胡适)。周殿福送沈去火车站,车厢门道挤满人,水泄不通,周把沈从车窗塞进车。
沈仲章怎么评价和报答周殿福?
沈仲章说:“当时最主要的助手就是周殿福”,是“一块儿冒了危险的人”,而“把木简偷运出北大,如果没有周帮助,我一个人是很难成功的”。后来,沈经济宽裕了,就找机会接济周。
沈仲章到津后,周殿福曾来看他。告诉沈,日本人去沈原住处去过两次,盘问、搜查、打人。而沈潜回北平运储简箱,也请周陪他去银行。本节标题地点“北平”仅指最初阶段,事件“装箱子”则兼括其后——整个运程没开箱,终点启封,简牍安好。
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长途跋涉简牍无损,妥善包装极为关键。事实证明,沈仲章选对了助手。试想,在无处安宁的紧张时刻,若没有周殿福帮着沈仲章有条不紊地装箱,居延汉简何能安然?
天津:熊大缜出谋助沈仲章运箱子
冒险帮助“运箱子”者不少,沈仲章牢记“熊大缜”之名。沈在1982年访谈笔录内,亲笔填入“缜”字。1986年初,《历险记》留姓掩名,注明院校。2019年,才有人来问我:“清华大学姓熊的”是谁?
熊大缜与沈仲章是何关系?
熊大缜学士论文选题红外线摄影,并自行研制红外底片。估测熊除了阅读海外资料,也会查访国内实例。稍早,沈仲章曾试用红外线摄简。熊若来问,沈能详答。沈考入北京大学是读物理,之前在唐山大学读工科,能从光学、化学、还有拍摄冲印等多个角度交流。沈也擅长做实验,与熊会有不少共同语言。
北平沦陷,沈仲章逃抵天津。 “八·一三”爆发,去不了上海。沈向长沙发长信,求联北大。内地回电报,要沈留津等人接头。沈羁津数月,自发帮助北方学人逃难、运物品、找亲友……为工作更有效,沈与清华驻津机构合作,也常住在那里。
清华派理学院院长叶企孙负责校友转移,熊大缜是叶的助手。沈仲章与叶与熊都相处融洽,熊与沈都是助教,经常联手。父亲说,人们看来“我为北大师生办事,他代表清华”。北大校友萧从方则说:“在抗战初期,沈仲章同学担任北大、清华驻天津的联络员,专门负责办理两校教授由京赴港,再转大后方的转移事宜。在敌人铁蹄下,买船票、筹路费,大不容易。”
熊大缜与居延汉简原有何关系?
清华校长梅贻琦任科考团理事,认识唯一干事沈仲章。理事会不易召集会议,不少议项就由沈干事去征求各位理事意见。叶企孙是清华理学院院长,能从梅校长处听说居延汉简。而叶与熊大缜师生情深,但两人与简牍原无直接关系。
熊大缜有没有看过碰过简牍?若熊去北大问红外摄简,也许见过实物。在天津时储简箱密封,里面没人能看,没人能碰。
沈仲章为何需要熊大缜协助救简?
本节标题点出关键:“运箱子”。万余枚简牍藏匿箱内,“运箱子”就是运居延汉简。
折回8月上旬的北平,制箱装箱是备运。沈仲章把简牍救出北大,抱有“顶一顶”心态。以为找到北大领导后,就会另派人运简。考虑有护简经验的人原就很少,战时更难找。沈在包装上层层防护,正是为接手者准备。父亲常说:“要尽量为别人想得周到些”。
沈仲章8月13日抵津,与后方联系颇费时日。约11月下旬,徐森玉来津,对沈说:“几个头子已经研究好了。决定相信你,依靠你的机智。由你继续在已有的功劳上,进一步把这批东西运到天津,再由天津运到香港。”
简牍只有运出敌占区,才能保证安全。然在运输时,只有不开箱,才能保证安全。否则,碰到粗鲁的大兵,东西遭损;碰到多疑的特工,宝物被扣。即便侥幸放行,简牍亦未全碎,开箱捣鼓后,很难原样装妥密封。而费心费力的防震防水措施,就前功尽弃。
沈仲章几个月来,替人转运物品无数,已熟悉情况。承责运简后,又追加调查。从交货到装车、从开车到卸货、路上防雨、途中关卡……步步预先查明,环环力求落实,确保不开箱。沈选中一家外商代运,抵津再托代管。寄存场地也先看过,箱子到了再去“探望”。
完成了第一程,内地又重议运简终点,反复后还是香港。沈仲章随即制定计划,把两只储简箱当作托运行李,与自己同船南下。
大凡旅客托运行李,不详后台操作。而沈,通过各种渠道侧面打听,得知“码头上海关要检查……还有港口司令要查,那时已有汉奸的保安队之类,日本宪兵队也要查”——查,就要开箱,怎么办?
好在沈仲章虽没想到南运任务会落在自己肩上,但早已开始为接任者做准备。到12月中下旬,沈对确保不开箱,已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把握。然简牍只此一批,不能有半点闪失。沈预计,再观察一个月,应能算出敌方规律,较为精准地定位“空子”。
哪知,沈仲章所住客栈接内线报讯,日本情报部门通缉这个姓沈的。
天津日本宪兵极为凶狠,1937年8月在意租界边,劫持《益世报》主管生宝堂和师潜叔,死不见尸。逮捕知名报人刘髯公,毒打至残,出狱身亡。这次来势更汹汹,日方要进租界来捉拿沈仲章。
而沈仲章,怎肯弃箱逃命?笔录记下了沈仲章出自肺腑之语:“箱子太重要了,比我个人生命还重要!”
沈仲章决定,提前携箱启程。情急求援,找谁?之前,沈见书生们束手无策,才出手相助。显然,一般学人帮不了沈。当时在津与沈可比的,只有熊大缜。父亲说:“我了解的许多海关情形、轮船情形,他都知道”。沈欣赏熊,信任熊,找熊商量。
熊大缜如何帮助沈仲章?
沈仲章这么说:“我们一起研究,如何通过海关”。沈“平时对下层人容易建立感情”,“不管是苦力,还是走街叫卖的人,我都能同他们说上话”。可沈认为,熊“在天津比我更有办法,下层社会联系较多。”
注意“联系”二字。沈仲章就是苦于“联系”不到内部“现管”,把握难达百分之百。光凴边缘调查,得有足够时间积累大量数据,方有可能计算。而在这当口,沈留津越久,被捕的危险越大,如若自己入狱或丧命,简牍谁来管?
沈仲章也曾考虑,倾其私蓄为箱子买路。但行贿走错门,钞票便打水漂。沈并无经费,只有一笔稿费。对自己是全部财产,但不见得能买通人,肯冒被日人逮捕之险。
是熊大缜,帮沈仲章搭联网络。熊陪沈去结识帮忙的人,对他们“讲是北京大学的贵重东西,不便叫日本人查问”。发动大家:“国难当头……都是中国人,帮帮忙,不能受检查”。
线接线,沈仲章被转递介绍。一般托运行李,起点交,终点取。可沈却节节操心,恳求每个环节:“绝不能让敌人检查”!沈预知上船前最后一关最严格,便亲自跑到码头,要亲眼盯着箱子过关。
海关帮忙者专等马虎的日本上司当值,送上托运单。搬运工见批示Examine(检查),就撕掉单子,不运了。循环了五六次,不止一天。眼看到了启航日,箱子不能入舱,沈仲章也不愿上船,他都准备退票了。
终于,瞅见一个有机可趁的空子。日人批示Examine and Pass(查后放行),搬运工用橡皮把前部擦去,只留Pass(放行)。高声呼叫:Pass,Pass,不检查!随着喊声,大家七手八脚推箱子,沈仲章也使了一把劲。
华人检察员都已“串通”,假模假式在箱子外面“查”。搬运工们一哄一拱,两只箱子过了检查口。马上,另一批搬运工把后面的待检物送上来,吸引汉奸眼线。而沈仲章的目光,则紧跟两只箱子上了甲板,进了船舱——没有开箱!
沈仲章怎么评价报答熊大缜?
1982年访谈时,沈仲章说天津清华同学会,“其中一个助教,姓熊的……他对我的工作大有帮助,特别是后来运出这些箱子时……木简最后运出时,得力于他不少”。他,“叫熊大缜,后来听说他生死不明”。我,“现在还很怀念他”。
沈仲章南下不久,熊大缜从军抗日,1939年春丧生。1938-1939年,叶企孙过港见过沈;1940-1941年,叶为沈校勘过译著。其后,沈还会关心熊的下落,应能料到凶多吉少。而父亲晚年仍说熊“生死不明”,想是因“不明”悬系一丝生存希望,便死死拽住不放。
1937年底,沈仲章挥别熊大缜。1987年春,沈仲章挥别人世间——父亲生前对熊大缜的感激与怀念,长达约五十年。
上海:沈宝珠出钱助沈仲章追箱子
对简牍运港已刊文字甚多,不都有“沈仲章”,但都无“沈宝珠”——这,恐失公正。因为,若无沈宝珠倾囊献出救双亲的钱,沈仲章不能“追”到香港去认领“箱子”,极可能“汉简也会像北京人遗骨一样,不知遗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劳榦语)。
沈宝珠与沈仲章是何关系?
沈宝珠是沈仲章的姐姐。想必,是沈仲章举贤避亲?是,也不全是。
1982年沈仲章受访,谈了在沪求钱曲折,笔录有一页多。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个实实在在出钱的人。虽亲属免呼其名,但口述者明言:“姐姐把她自己平日零星攒下的体己钱借出来”。
沈宝珠与居延汉简原有何关系?
沈宝珠在闺出阁,足限苏州及周边。离“居延”远,距“汉”朝遥,“简”太复杂。而沈仲章为保密,没向姐姐说出“居延汉简”四字。
沈仲章为何需要沈宝珠协助救简?
上节,两只木箱进了行李舱。接着,沈仲章把托运单放入一个皮箱带上船。为避日本海军抽查,沈把皮箱藏在船长室。船到青岛装货,预定天黑起锚。沈上岸给后方发长电,身上的钱用去一半。下午回到海边,船跑了!
原来,日舰逼近胶州湾,轮船公司急令该船速逃。沈仲章被弃青岛期间,给船长发了个海底电报,托付皮箱转交事宜。海底电报很贵,沈所余旅费基本耗尽。及至有船搭救时,已成穷光蛋。所幸沈善方言,用宁波话与买办攀“同乡”,免了船费还“吃白饭”——说白了,就是讨饭吃。
救命船终点是上海,沈仲章要去香港追箱子,没有钱。沈先找徐森玉的弟弟,徐弟说其兄已赴港。据上方,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承责出资运简,提款处在上海。沈去了,接待者答:从未听讲过。
沈仲章没奈何,便向不挣钱的家庭妇女沈宝珠借钱。
沈宝珠如何帮助沈仲章?
沈宝珠嫁入苏州一家大户,守老规矩不外出工作,公婆按月给些零花钱,“买梳头油的钱”。媳妇沈氏一分一厘省下来,攒了一百多块,但钱已定用途——我祖父逃难途中,病瘫在举目无亲的农村。我祖母闻讯,抱恙追寻。沈宝珠随婆家来沪避难,有责侍奉年迈公婆,准备用这笔钱求人去救家严家慈。
弟弟来了,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姐姐拿钱叫他去接老父老母。可沈仲章认为:“我还有重任在身。不但不能顾家里事,而且还要把自己的钱拿出来,为国家做完这件事”。其实,这不是沈仲章“自己的钱”,而是沈宝珠的钱。姐姐早成夫家人,弟弟也已三十出头,姐弟俩不属同一经济户。
跳到事后:据上方,中基會得悉日方追捕沈仲章,怕受牵连而否认有责资助。回到当时:沈仲章也告诉姐姐,自己被通缉,行踪需保密。沈宝珠清楚,弟弟有丢命之险,能否还钱不保险,反倒是她自己会涉险,也难保波及同一屋檐下的婆家老少。
按旧时习俗,公婆给媳妇钱,省下去救年老病危的亲家,能获同情;供年轻小舅子干犯禁的勾当,会遭非议;若给婆家惹出麻烦,沈宝珠余生日子不好过。但姐姐仍义无反顾地借钱给弟弟,去“为国家做完这件事”。
沈仲章买票坐船,到了香港——人,脱险了!在“冒险相助救简的老百姓”中,沈宝珠是最后一位。
故事还没完,此后相助者也都是功臣,但不算冒险。
补说青岛:沈仲章在海底电报内,嘱托将皮箱转交港地接应者。沈为双重保险,还给内地接应者追发短电。沈以为,内地港地合作,诸事俱妥,就等他本人赶去,几方见证,清点移交。
沈仲章在险区为确保简牍安全,拼命防开箱;出险后为确知简牍安全,急着要开箱。
万万没想到,踏岸一问,一切悬空!
长话短说,皮箱经汤麦斯船长、吴景祯、蒋梦麟迂回传递,回到箱主手中。跃入末场:沈仲章手持托运单,请许地山陪同,去码头领木箱。
又是一惊一乍!找了一整天,“就缺这两个箱子”。沈仲章彻夜未眠,“急得真是哭也哭不出”。运单上写个人衣物,管理员说,照章赔偿二十元。
啥?万余枚简牍获赔二十元纸钞,平均才零点二分钱一枚?!
沈仲章岂肯?! 第二天又去,跑遍管理员说不会有的角角落落……原来,两只木箱放错了地方,凭运单对不上号。不认识箱子的话,逐件过目也没用。好在制箱、装箱、藏箱、运箱的沈亲去,才认出箱子——拉进港大打开,箱内物品如故。
套用流行语,细思极恐:所有接应者都不知道储简箱长啥样,假如沈仲章没钱去香港,弄不好,历史又添一宗疑案。北京人遗骨也装两箱转移,据闻同批运物“就缺这两个箱子”——至今渺无踪影。
沈仲章怎么评价报答沈宝珠?
弟弟向姐姐许诺,速去速回。盘缠应有余,仍可接爹娘。岂料,傅斯年连发两个电报,叫沈仲章留下,理简、摄图、编册。沈留港四年,欠薪四年——“仲章任重加编校,凡数万事。主者廪给不时,至仲章忍饥工作”(叶恭绰语)。沈宝珠的钱不仅救了弟弟赴港追简之急,还救了他抵港初期之穷。
沈仲章后获当地接济,但不稳定。又因休克住院,欠下大笔医疗费。且既有汇薪落入夹缝之鉴,就是能还姐姐钱也慎于汇款。再后,沈回江南,学徒时所学本领派上了用场,收入颇丰。而沈宝珠夫家时运不济,祖产日薄。弟弟为姐姐置屋两栋,一栋供她家居住,一栋由我姑夫出租养家。
论钱财,弟弟回报了姐姐。然对姐姐救简之功,弟弟说得太少。沈仲章“从来不说自己的事”(金克木语),也会淡化亲人善举。可姐弟虽血缘至亲,却是两个独立的“自己”。经年添岁,我对正义感知渐增,越来越为沈宝珠抱不平。
揭层勘探,洞察趋深:隐去沈宝珠垫钱,可避谈运资脱节、留港“廪给不时”……为尊者讳,免受益者虑。然而,沈仲章内心深处隐藏至痛。知情亲属既怕触五内之伤,亦恐对外露情却遇冷漠。
沈仲章在津已接告急,老母唤儿去救老父。上方挑明:只有你能保住简牍,否则结局明摆着。沈“只好干下去,至于家里及自己私事只好不管”。一到上海,姐姐挑明:老父丧失自护能力,若不接到城市医治,保不住……谁都不敢说出明摆着的后果,但谁敢说一点都不明白?!
然在那当口,沈仲章无法护简护亲两顾,唯祈上天垂悯支撑病人,让自己先办完公家事,再照顾家里事。天若有情天亦忙,两愿取其先——开恩保佑沈仲章与居延汉简大团圆(父亲曾脱口“阿弥陀佛”)。
公家事没个完,沈仲章走不脱,回程旅资充房租。更糟的是,沈宝珠全部积蓄被弟弟带走,没钱另托人接二老。可怜我的老祖母,困在缺医少药、人生地不熟的乡间,眼看着我的老祖父,盼儿无望而亡——临终未能亲闻仲章忏悔,为何迟迟叫不应。
沈仲章虽视简牍“比我个人生命还重要”,但绝不想以別人的生命为代价。救运危在旦夕的居延汉简原非沈助教之责,但救护朝不虑夕的生身老父恰是仲章儿不可推卸之任。
幼时,常闻父亲喃喃“人命危浅,朝不虑夕”(《陈情表》)。长大听他讲祖辈:我祖父取字慰慈,以表感恩我曾祖母。父亲语泉潺潺,渐渐叙及我祖父病卧僻隅,寄娒(小辈都这么称沈宝珠)拿出专款,叫仲章弟去接——每每至此,叙者似欲泄流,却戛然关闸,眼眶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