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77) 革命火气旺

【当晚就在大帐篷过夜,这里共有八个铺位,快赶上一个马车店了。两只大炉子很给劲,临睡前加一次煤,一宿酣眠。早起却发现鞋子不见了,四下寻找,原来被黑子叼走了。它在活动商店安了一个窝,夜里把大家的鞋子都搬了进去,打算白天到工地上去倒卖。我在找鞋时,发现铺底下居然长出一片嫩绿的麦芽,这才意识到整宿都睡在庄稼地里。

其后二十多天,我随同黄科长到各处工地巡视。那几年特别强调干部下基层,一年中我有大半年是在分场和生产队度过的。下基层不能摆花架子,要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商量,亦即“四同”,所以农活也干了不少。这套“南泥湾作风”,虽不能把我的劳动意识再提高到哪里去,但确实能让我了解实际情况。在和队干讨论“定额”、“评工记分”等问题时,没谁敢把我当外行。这些人经验是有的,但只限于自己份内那摊事,一出圈底气就明显不足。他们未受过理论训练,对于新政策往往吃不透,需要“总场下来的人”给予指导,所以对我视若权威。

来总场这几年,我在业务上确实有很大提高。除了自学之外,每逢科里请专家来授课,我都认真听讲,积极提问。参军以后,我一直保持着好学的习惯,甚至学得有些太杂。这也怨不得我,总场部就像个大学堂,里面什么人材都有。老跟这些人打交道,五花八门的学问自然都知道一些。

但是我很注意夹紧尾巴,常怀一颗“向劳动人民学习”的心,并不敢倨傲,因此能与下面打成一片。总场对干部搞“五好总评”时,要征求基层单位的意见,我得到的反映总是不错的。尽管这不足以让我当上“五好标兵”,但评语里从没出现过“骄傲”、“个人主义”等字眼。所以当骆主任一年前在会上不点名地批评我时,我受到的刺激是可想而知的,那几乎破了我在农场这些年炼就的“不败金身”。好在石书记目前对我的书比较有兴趣,骆尚不至于太为难我。趁着东风尤在,赶紧把这朵花开出来吧!

黄科长干部作风很好,虽患有气管炎、咳嗽不断,所到之处仍然坚持“四同”,于是我也跟着他体验生活。在三分场工地,6×12米的棉帐篷规定住42人,却住了90人。帐篷里搭两层铺,下边奇冷,拼命捅炉子;上边奇热,以至于有人破坏公物,用小刀在篷顶开口子——某日刮大烟泡,这位壮小伙非但没冻着,反而梦见“天女散花”,结果被当成“革命火气旺”的生动事例写进《水利战报》。我当年在大草甸上挖渠,就归三分场管,因此来前颇有点头皮发麻。如今遇上这样的冰火两重天,虽然也很难受,但想起住地窨子的可怕经历,还是能够体味到“新社会的甜”。

计划科在每个战区都安排有人员,负责编写工程进度报告,分日报、周报和月报。日报比较简单,基本上都是数字,当天用电话报总指挥部汇总。周报和月报则需有文字分析,不光要总结先进经验,还要发现问题,提出建议。这些人员老在各分场呆着,难免吃人嘴短,光说好话,不说坏话。我陪黄科长四处巡视,主要就是检查计划科的工作,保证报告质量。若等到2月底全线竣工时,才发现出了什么大漏子,他这个科长也不用当了。

因为这个缘故,我只能花一半时间在工地上“同劳动”,另一半时间要在战区指挥部里核查材料,撰写工作总结。底下的材料五花八门,除了各种数据外,还有不少通讯稿,都是本单位的先进事迹,准备发到《水利战报》上扬名。这些稿件大都出自劳动者之手,文字比较粗糙,但里面有些事挺新鲜,可以当写作素材,我也就顺手牵羊,摘录到《学习笔记》中。兹举数例:

1. 四分场副业队张××回家往返50里,驮来34斤重的铁锤疙瘩,安了个把,两下就抡断了。

2. 三分场炊事员夜晚烙饼,脸烤得通红,背上结白霜。

3. 工地帐篷的灯光,女工替男同志补手套。

4. 拉冰化水喝。用钉子敲冰,冻硬的皮鞋当锤子。

5. 四分场在仙鹤岛上搭马架。门联:身居茅屋建荒岛,持锹挥镐伏龙蛟。横批:愚公新宅。

6. “镐头硬”:全德贵,二十三,排水时间有两年。镐头尖上练硬功,冻块乖乖听使唤。眼要准、镐要狠,千万冻块碎了身。一人抡镐四人背,都夸德贵功夫深,能为革命献青春。

7. 五分场渔队田××豪言壮语:“背冻土,筑河坝。为革命治水,何惧天寒地冻。来,给我发上一块!”

8. 二分场用利锹宰猪破膛。

这些事迹倘若见报,都会做一些文学加工。《水利战报》由宣传部主办,编辑部就设在总指挥部的大帐篷里。几位“编辑”平时跟我都挺熟,其中一位原来在部队当宣传干事,擅长写快板。《愚公新宅》一稿发表时,他配了一首打油诗,后来被《东北农垦报》转载:

火烤胸前暖,

风吹背后寒,

仙鹤旅馆真漂亮。

房檐上,亮晶晶,

冰菱花,开满窗。

白天干活是闯将,

夜住旅馆当“团长”。

管他团长不团长,

只要我革命火气旺,

报纸糊墙把风挡,

白手起家办农场。

这首诗的头两句“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很有名,源自抗联军歌《露营之歌》,作者是于天放。此人颇为传奇,有过打死日军看守、突破铁窗和三道铁门,最终成功越狱的经历。解放后写了一本《牢门脱险记》,被东北青年出版社出版,成为畅销书,他本人也成为许多青年的偶像。不过于天放并非杨靖宇那样的苦出身,家中殷实,曾就读于清华大学经济系。解放后任省政协副主席、副省长,兼任黑龙江大学校长,到这会儿仕途尚稳。所以他不会想到,自己的寿限已然临近。明年5月3日,他将作为“二月逆流在黑龙江省的急先锋”,死在潘复生手中——尽管他经受住了日本人大半年的酷刑,却扛不住派出所一个礼拜的折磨,“畏罪自杀”了。

至于诗里的“团长”,则是诙谐语,形容冻得缩成一团,那个年代经常使用,如今却没几人能懂,算是语过境迁吧。】

202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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