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80) 为有牺牲多壮志

【会战接近尾声,接连出了几起事故,大都是放炮造成的。各战区为了赶工,“瞎放炮”、“放大炮”的问题重新抬头,不断出现冻土块飞出伤人的事。我住过的那个“超级帐篷”在一次爆破中被砸出四五个大洞,立柱也被砸断,就算革命火气再旺也没法住了,只能扒了重建,好在当时里面无人。

有些意想不到的是,素不放炮的工程三队也出了一起事故:劈土器在操作过程中发生断裂,支重轮击中一名职工头部,致其当场昏迷,虽经抢救脱险,但工程三队毕竟晚节不保,受到总场部通报批评(当然受伤职工还是收到了慰问信)。这事发生时,我正准备赴京改稿,只知道个大概,未予过多关注——毕竟工地发生事故很平常,没出人命就不叫大事。

半年以后,我才在一次聊天中偶尔得知:那名受伤的职工竟然是麻永昌,而且他伤得很重。当时正值会战要最后“大干十天”,总场直属单位倾巢出动,把所有“剩余人员”都拉到前线作战。麻永昌等4名来自不同单位的职工被派到工程三队,临时编成一个劈土小组。他们使用的是一只旧劈土器——新工具别想拿到,不会干活,几下弄坏了人家心疼。这只劈土器经历过多次折弯和扳正,横柄连接处已经出现金属疲劳。他们拿到手后又折弯过好几次,每次也就扳一扳、砸一砸,弄直了事。如此反复折磨,枪杆终于走到了寿命尽头,在最后一次劈土时突然断裂。麻永昌蹲在地上,刚把枪尖插进冻土,脑袋便遭受了飞来横锤。他的左眼珠被当场打出,血糊呲拉地挂在脸上,景象极为可怖。所幸他自己意识不到——连哼都没哼一声,他就倒地休克了。《水利战报》在作事故报道时,向来不会涉及“具体细节”。甚至当《867农场史》浓墨重彩地描述30年前的那场水利会战时,对赫赫有名的“夯式劈土器”也只字不提,想来即与此事有关。

得知老友遭受大难,我内心的震撼难以形容。人就像一只伏网的蜘蛛,落在网上的东西离自己越近,所受的触动也越大。我此刻才获悉凶信,自是无比内疚,当下就决定去看他。先回家翻出几样补品,途经商店时,再买一只烧鸡和一大包猪头肉。出来后走不多远,又蹩回去要了一瓶“老龙口”。思量起来,前番相会还是在我的婚礼上。那样嬉皮笑脸的一个人,一年之后会变成怎样,实在不敢深想。我平素甚少饮酒,今宵却愿与他共醉——倘真一醉能解千愁!

到了修配厂,已近下班时间。里面的工人却告诉我,麻永昌上的是夜班,此刻应该还在宿舍。我就按照指引去找他。他独自住在厂区偏僻处的一间小房子里,房门半开着,我能看见他坐在床边,正穿上衣。我停下脚步,喊了一嗓子。他慢吞吞地戴上帽子走到门口,侧着脸、上下打量了我半晌,最后总算认出人来,点点头,示意我进去。

屋里没开灯,光线很暗。麻永昌重新在床边坐下,我则靠门坐在一只板凳上,这样可使我俩相隔两米以上,以免让他觉得我在作近距离观察。到现在为止,我也没看清他的面容,但我知道他的左眉骨明显塌陷,下面勉强包藏着一只假眼,跟小孩玩的弹球差不多。

气氛很尴尬。我努力避免提及那场事故,但又不能不表达歉意: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他,实在不应该。平常我口若悬河,此刻却笨嘴拙腮、不知所云。他倒不以为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道:“没什么”、“我挺好”、“谢谢关心”、“不用挂念”、“同志们对我很照顾”、“我要向麦贤德学习”、“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我因为自己讲话颠三倒四,过了好一阵才发现他只是在机械作答,并不管我在说什么。当下有些诧异,不由得停了下来,他却依旧自说自话。在我到来之前,想必他已经接受多次慰问,这些话都是他惯常说的,如今欲罢不能。但是说到后来,只剩下“向麦贤德学习”、“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这两句翻来倒去地说,语速越来越快。我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起身过去唤他:“永昌!永昌!”他却抱住脑袋倒在床上,身子缩成一团,口中兀自喃喃:“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我感到一阵恐惧,赶紧出门寻找帮手。昏暗中过来一个人影,离近了一看,原来是刘定宽。我忙道:“老刘!永昌犯病了,这可怎么办?”老刘来不及答话,几步抢进屋来,在床头摸索了一下,找出一个小药瓶递给我:“倒三片出来,桌上有缸子。”然后扶起麻永昌,把他的头枕在自己的左肩上,右手掐住他的腮帮子,把嘴打开。我赶忙把药片塞进去,再喂了两口水,让他服下。距离这么近,就算在暗处我也能看到他的左脸严重变形,如同月球表面撞击而成的黑影,不由得心中一阵刺痛。老刘把他重新放倒在床上,盖上被子。折腾到这时,麻永昌已经筋疲力尽,口中不再念叨。再过一会儿,鼾声渐起。

老刘说:“他应该没事了,睡一觉就能缓过来,今晚不用去上班了。”然后起身和我走到屋外。我递给老刘一支烟,忧心地说:“永昌这样不行啊,得送医院吧?”老刘哼了一声:“送过多少回了,也就这样了,大夫又不是神仙。人家说了,脑部遭受重击,肯定会留下后遗症,他就算好的了,至少没变成傻子或瘫子。不过最近头痛病确实犯得少了,今天大概是见到你有些激动。这个病需要减少刺激,所以我让他去干夜班。夜班人少,不忙的时候就他一个呆在里面擦机器。他很爱机器,每台都擦得锃光瓦亮,干几个钟头都不累。你从远处看他,就跟没出过事一样。唉,这孩子可惜了,多好的一个人啊!”

我和老刘又谈了十几分钟便告辞。他说自己待会儿也该回家了,今天是见永昌没到点上夜班,心里不踏实才过来看一眼,平常“这孩子”身边并不需要人。

我独自走在夜路上,越走越伤感,最后禁不住流下眼泪。永别了!那个在滂沱大雨中高唱《拉兹之歌》的麻永昌。我没法帮助你,只能为你受伤的大脑保存一份记忆,愿多少年以后,还有人能够看到它,想起你——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命运伴我奔向远方 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

……】

2022-10-17

新中美 发表评论于
没想到这期回答了我上回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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