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郑秋宜来美国以后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出来吃饭。她心里绝对不承认这是约会。Phil约了她几次她都没答应,实在是不喜欢那个家伙。倒不是说他是坏人,而是无法想象和他单独相处。再加上他们还在还Phil的贷款呢,郑秋宜更是不希望把关系搞复杂了。
在郑秋宜的眼里,Steve这个人好像是渐渐变亮、变清晰了。如今坐在自己对面,那种带着未知的熟悉和带着亲切的陌生,是特别复杂而有趣的感觉。
他们俩其实也没走远,就在南旧金山商业街另一头的一家泰国餐馆吃饭。Steve发现郑秋宜不喜欢吃辣,惊讶地问:“那你为什么选了泰国菜?”
郑秋宜笑笑说:“我总是经过这家餐馆,看到这栋白色的大楼很漂亮,餐馆落地窗和水晶灯也很美。”话音一落,郑秋宜忽然觉得自己这么说,是不是太注重情调了?可惜,掉在桌子上的话是捡不起来了。于是她很快加了一句:“但是他们的菜很经济实惠。而且,谷雨说你喜欢吃辣。”
本来前半句挺好,后半句又听起来太“体贴”,郑秋宜开始生自己的气了,于是收住话头,不再做声。
Steve在心里很受用地笑了,脸上表情平静,礼貌地说:“对啊,他们菜不错。你看看,要不吃椰汁海鲜?不辣的。”
“好!”点好菜,郑秋宜迫不及待切入正题,感谢Steve这次的帮助。她说得很快,像是背书,说好后如释重负。Steve看了心里有点失望------难道和自己出来真的就是个任务?是个人情债?
Steve是个细心敏感的人。从郑秋宜的声调、偶尔看向自己的眼神、她整理头发的姿态,都能看出来她对自己不讨厌。那么自己对郑秋宜的态度呢?喜欢是肯定的。但自己这个年龄,不再有年轻时那种一见钟情的热度了。不过,能找到个喜欢的人也真不容易。这么多年,自从和前妻离婚之后,他便无法放开自我投入感情,间或有的女朋友,也长久不了。这一次感觉有些不同,但是真的要投入吗?
菜上齐了。两人交换了对食物的评价之后,就有点冷场。Steve赶紧找了安全话题------孩子。
“谷雨很不错啊,是我认识的年轻人里面特别喜欢的一个。”Steve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知道我教书吧?我认识很多年轻人。”
郑秋宜笑着点点头,放松下来:“谢谢!谷雨小时候比较调皮,但是人很好,很贴心。”
“听他讲,希望以后当侦探。”Steve拿起玻璃瓶,给郑秋宜的杯子里添柠檬水。
“嗨,听他说,就得一个讲字。哪有那么容易?唉,这几年家里的事情耽误他读书了。不过,他好像也不是读书的料。”
Steve摇摇头:“那倒不是。其实,他自己在家读了很多书的,都是他喜欢的东西。人嘛,对喜欢的东西和人就会特别上心。”他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干嘛加了一个“人”字?于是赶紧又说:“他提到想去police academy。”
“什么是police......”郑秋宜皱起来眉头。
“噢,就是警官学校。”Steve看到郑秋宜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又犯错误了。难道谷雨没和家里说过吗?
“当差人?”郑秋宜小心地放下手里的叉子,低头说:“我不会同意的。”
“看来谷雨没和你讨论过啊。不过,为什么不同意呢?也是正当职业啊。”Steve问。
郑秋宜说:“以前在香港他当消防员差点没命。我看不得他再去冒险。”
“这个,我可以理解。不过,你也没办法替他做决定吧?他都二十岁了。”Steve话音未落,就看见郑秋宜抬起眼睛,里面都是锐利的疑问。他心想:又说错话......
“我是他妈妈。你小时候选择职业,父母不管吗?”郑秋宜对自己语气的锋利始料未及,怎么从来小心翼翼的自己,会这样放松地和一个半陌生的人争论?
“这个......这个嘛,我父母原本希望我当医生,我父亲就是医生。我在大学学化学和生物,开始也是打算当作医学院的预科一样,可是我发现自己的兴趣不在那里。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几年,然后读了别的专业。”
郑秋宜喝了口水,脑子飞转:谷雨一定是受他影响。
她放下水杯,问:“那么没当医生,收入少很多吧?有没有后悔过?”
Steve摇摇头:“没有。说实话,父母说要是我读医学院,他们会帮我付学费的。你知道,很多医学院的学生都是贷款读书,毕业出来先破产,嘿嘿。不过,我不读医学院他们就不负责我的经济了。刚刚大学毕业,找不到好工作,我还在餐馆打工呢。父母不反对。他们明白孩子不是父母的附属品,有自我选择的权利,也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真的?”郑秋宜怎么也不能把面前的大学教授和科学家与餐馆打工仔联系在一起。
“是啊,当时在旧金山希尔顿酒店的高级西餐厅找到了工作,收入挺不错的。我们的小费特别好,来吃饭的都是名人,总统都来过。”Steve回忆往昔,似乎回到了青春岁月。
“真的?”郑秋宜又重复了一遍。
Steve笑了:“当然。我那时候比谷雨大不了几岁。那些老的waiter啊,都很油滑的。”Steve压低嗓子说:“偷水晶杯子,在冰箱里把烟熏三文鱼往嘴里塞,偷鸡蛋什么的都干。还带着我们一起干。”
郑秋宜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Steve顿时放松了一颗紧绷的心。
“我不是觉得工作有高低贵贱。真的怕他有危险。你知道,他爸爸......”郑秋宜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静默了,心照不宣地认为,目前不是提及自己以往另一半的时候。
“要不要吃一点甜品?”Steve笑着问。
郑秋宜原本打算不吃的。但是觉得话题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又有几分负疚感,于是说:“好啊。不过,已经很饱了......”
“那就咱们分一个?”Steve问:“荔枝冰激凌配炸香蕉如何?”
“嗯,好,随便。”
Waiter收走了盘碗,摆上甜品和两个小勺子。于是他们开始从自己这边挖甜点。一直挖到快要对接的地方,就默契地罢手。于是,大盘子中间留下了冰激凌的堤坝,兀自悄然融化着......
谷雨刚刚上了Jay的新车,系好安全带,就听见马达“嗡”地一声,自己猛然后靠,车子飞了出去。
Jay车技娴熟,在高速公路上像是一条蛇一样游走自如。在黑暗中,谷雨都能看见他眼里精光四射,浑身上下血脉喷张。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谷雨问。
“去监狱!”Jay扭过头闪现他一口白牙道。
“呃?开什么玩笑?”谷雨愣住了。
“没开玩笑,哈哈哈!”Jay心情很好。“我爸在San Bruno监狱上班,我去给他送药,他今晚夜班。”
“这样啊。上次你说你妈妈和哥哥也在警察局?”
“对!我妈做社区协调。我哥在刑侦组。对了,等下你会见到他的。”Jay神秘一笑。
谷雨从来没想到自己在美国交往的第一个同龄人会是个黑人,在香港被称为“黑鬼”,当然,他们一视同仁,称白人为“白鬼”,所以也算不得歧视吧?好在爷爷和妈妈还算开明,没有多说什么,估计是Jay的一身警服让他有了可信的形象?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穿上这身衣服呢?
“你们平时就穿着全副武装回家啊?”谷雨问。
Jay用力点头:“对。脱下穿上都费时间。有的警局有储物柜,可以把一套都放在那里。我们头儿觉得穿回家如果需要警力支援,我们可以快一点到现场。”
“那你们警车也开回家?”
“我和同事轮流开。有的同事自己开一部。怎么样,想好了没?去上警校?”Jay下了高速,拐进一条黑暗的街道。
谷雨看着周边的街景,怎么也不能和监狱联系起来,心不在焉地说:“估计我爷爷和妈妈都会反对的。”
Jay不可思议地看着谷雨:“他们反对你就不去了?”
“当然要考虑家里人的感受喔。”谷雨老实回答。
车子一拐,进入一条水泥车道,一路上山,到了一扇大铁门前,Jay和门卫打招呼,将车子开了进去。
在值班室见到了Jay的父亲-----一个大腹便便的警官,上来就拥抱了谷雨,拍着他的肩膀说:“Jay和我说起你,说你很帅,是香港明星。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看香港警匪片。还有武打片!我喜欢Bruce Lee和Jackie Chan。对了,还有那个Jet......”
“Jet Li!”李连杰是谷雨的偶像。
“对对对,你知道吗?Jay小时候在唐人街学过武术的。他说你也会,要不要比划一下?给我开开眼?”Jay的父亲兴致勃勃地说。
“这里?”谷雨疑惑道。
“我们有运动室的。走,去玩玩。”
结果,Jay和谷雨站在了垫子上,谷雨还穿着牛仔裤,他脱了袜子,把裤子口袋里的钱包、钥匙、硬币掏出来,然后笑笑:“你手下留情啊。”
只见Jay做好攻防姿态,像是一只随时可以扑食的猎豹,而谷雨则亮出咏春手势,相比之下一派淡定优雅。
咏春的战术有先发制人速战速决,也有后发制人出奇制胜。面对Jay的格斗架势,谷雨决定用后者。
Jay毫不客气地挥拳,谷雨闪身躲避,集中精力研究对方的招式,却万万没想到,Jay一伸腿,稍微一踹谷雨的膝盖侧面,就把他踹了个趔趄。如果是没有武术功底的人,估计就被踹翻了。这么低级的进攻策略,谷雨却没防范到,实则丢人。但是他明白,这种不按套路的进攻,其实是经过无数实战练习才能运用得当的,很不简单。
谷雨避实击虚,出其不备,没有完全站回到位,就以低身位极速靠近对手,希望充分发挥短桥窄马的埋身搏击的咏春特色。手腕、肘部都能在几寸之内发寸劲,开如闪电,每每点到Jay的空虚之处。忽然,谷雨腿下靠、别,Jay一时重心不稳,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谷雨上前去拉他,可是Jay一扬腿,快速锁紧了谷雨的脖子,欲将他压在地上。谷雨顺势倒地,反倒是将Jay拉得向前趴。在他尚未倒下的时候,谷雨出拳击中他的咽喉之处。虽然是点到为止,可是Jay立刻感到了颓势。
不过Jay也不认输,瞬间反手捉住谷雨的手腕,向一旁拉扯,另一只手顺势一推他的后肘,谷雨就被推得侧翻,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出来,挨了Jay几拳。不过谷雨将计就计,反扣Jay的手臂,继续翻滚,把Jay又拉了一个跟头。
“好啦好啦!”Jay的父亲在旁边叫停。
两个年轻人大汗淋漓地站起来,开怀大笑。“真他妈痛快!好久没有遇见这种奇怪的对手啦!”Jay大呼小叫,从旁边地上拿起水瓶递给谷雨。
很久没好好练功的谷雨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也很开心:“你这是警察学校学的?”
“不完全。我们学擒拿,我也学自由搏击,学柔道。说真的,我拼命的话是可以把你击倒的。不过,你没有那么严格的训练,实战也不多,还能打到这个程度,很了不起了。”Jay实事求是地说。
谷雨仰头喝水,拿手背擦擦嘴,猛点头。
“走了,我约了我哥赛车。”Jay收拾东西要走。
他父亲脸色一沉:“你们悠着点。别太过分了。”
谷雨当时没明白,十几分钟之后,待他们到了高速进口,看见旁边一辆警车,才明白是Jay的兄长在等他。
Jay的车一马当先,警车紧随其后。
“你们这样........”谷雨很想问:不违法吗?可是他的注意力都在速度上。Jay开得太快了。在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上飞驰,谷雨不由得抓紧了把手。
那种速度的刺激,让谷雨喘不过气来。直到他被送回家,冲了凉,躺在床上,心脏还有噗噗直跳的感觉。今天晚上太刺激了:搏击和飙车都沸煮他热血男儿的本色,让他久久无法平静。力量、控制、速度......似乎唤醒了谷雨骨子里的一种野性和冒险的本能。
刚才他执意要早点回家,被Jay笑话是mama's boy。他无话可说,但是他也有些许难过。自己七尺男儿,真的一辈子就乖乖听话,连自己希望做的职业都不能选择吗?可是,妈妈命苦,才结婚没几年丈夫就失踪了;爷爷也命苦,没了儿子,搞不好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么自己命不苦吗?从小没了父亲,只能为了“安全”缩在爷爷和妈妈的羽翼之下?
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也是喜欢刺激?喜欢冒险?这是劣性还是优点?他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谷雨从小想当侦探,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真实的原因------他想自己走遍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到父亲------生要见人,死要见坟,至少要知道个下落。要不然,他们一家三口每个人的生命似乎都有一个怎样也不补上的缺口-------虽然形状各异,但都带着血泪和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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