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东流去》(上卷)书评之三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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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留学生文学建筑的一块拱心石
—— 《长江东流去 》(上卷)赏析

醉里挑灯看书
 

春秋战国时代,四川某地一条湍急的河流上,一座新建的大石桥急着要用,按照原先的设计,桥拱中间却剩下一个大口子,需要一块拱心石(Keystone),否则桥身不能合拢。拱心石是桥拱顶端的一块石头,也是施工过程中放置的最后一块,将所有石头锁定到位,使拱门能够承受重量。领头的掌墨师(工程师)命令手下的工匠,现场取材打磨,可无论怎么打,石头都不符合窟窿的形状。

眼看着祭天的队伍,即将经过此桥,众人都急得焦头烂额。没有拱心石,桥就可能塌了,后果不堪设想。这时,人群中一位姑娘,看着缺口的形状,立马想起,前几天有个老头送了她一块石头,不管是形状还是尺寸,都很像是桥上的窟窿。于是她和母亲赶紧回到家,把石头抬过来,经过掌墨师的丈量,发现石头好像专门为缺口量身打造的,往石桥中间的缺口一放,果然严丝合缝。掌墨师觉得不可思议,当听到姑娘说石头是一个自称从“鱼日村”来的老头赠送的,等着换嫁妆。这时,他才恍然大悟,那正是几天前被他当作是偷懒混饭吃而赶走的老头,所谓的“鱼日”不就是“鲁”吗?原来那个老头就是鲁班师傅呀。快要出嫁但买不起嫁衣的穷姑娘,在石桥合拢的关口献出了一块拱心石,桥造成了,她的嫁妆也不愁了。

上面的故事就是1958年谢晋的一部经典电影《鲁班的传说》里”鲁班造桥”。

在《长江东流去(上)》(以下简称《长江》)的第九章第四节,有一段借钱家乐教授之口的话,用来描述90年代初的情形,“...现在的这些文艺作品,小说也好,电视剧也好,多多少少都取决于创作者的个人阅历,难免会以偏概全,这部剧离我们这么多的留学生、学者的生活可能还是远了一些......我特别希望能看到一部全方位地反映我们留学生的作品,现在大家都忙于学习、工作,你们中间也许会有哪一位,将来能下决心去做这件事,这其实也是很有意义的。”

2012年,长篇小说《梦/在海那边》的作者洪梅在《后记》里写道,“在近一二十年来,以海外华人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中,却很少有以这个群体(指留学生)为主角的。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从表面上看,这群‘幸运儿’的经历似乎过于一帆风顺,他们融入主流社会以后的生活也似乎过于千篇一律、乏善可陈。”

在过去几十年里,一部又一部出现的留学生文学作品就像是一块又一块的砖石,构建着从他们的现实生活到精神世界的文学建筑。在手机阅读渐渐成为流行方式之后,特别是短视频和所谓三分钟“读完”一本书的碎片化阅读,让忙忙碌碌的现代人更加难以集中注意力超过几分钟了,再去读一部长篇作品的时间、兴趣和能力都在下降,而且,当年留学生们现在的日子过得越来越丰富和繁忙,很难想象还有人愿意孤灯只影地去做和每天的衣食住行无关的事情,所以,很多人都以为,不仅留学生文学已经日渐式微,甚至连文学本身也已步履艰难。读完了《长江》,我不禁想起那个古老的鲁班造桥的传说,我知道,一块能够填补当代留学生文学建筑的拱心石终于出现了。

《长江》里的“龚一澄”就是一个普通纯粹的学生,故事的场景从之江大学,南方州大,再到北方州大等几个代表性的校园,每天的空间不外乎教室、实验室、机房和图书馆,他的名字暗合“共一段旅程”的意思,如《序言》中那样,“就是从一个普通人的视角折射出大时代的风云变幻,达到了见微知著的意外效果。龚一澄也曾经是一名留学生,他是在一个恢宏的时代背景里,一步一步地探索,即便是行走在“故园无此声”的异国他乡, 也要‘山一程,水一程’,和你和我‘共一程’。”

又如在《后记》里,作者写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心底的那一江水,一轮月,和一个过往...从万里滔滔的江水中撷取出一朵浪花,而正是由这一朵朵的浪花涌动出这个时代的大潮、汇聚成多姿多彩的生命长河。”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应该给“龚一澄”们只是简单地贴上一个“留学生”的标签,他们就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中的一部分,而无论于场景和身份的变换。

《长江》里叙事方式宛若电影《阿甘正传》里的阿甘坐在一个车站的长椅上和路人聊天,可是聊着聊着,那个大时代里的大事件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落到一个具体如你我的普通人身上。比如说90年代牵动两岸人心的台海危机,第十章第四节《肉丸总统》里用一碗贡丸粉丝青菜汤就带入了。而老布什总统的出场,也就是在第十四章第四节《似曾相识故人来》里的一间小饭馆里轻轻走来。

作品中第十五章第四节《千里走单骑》里,当龚一澄开车经过马克·吐温家乡时,“马克·吐温曾经说过:‘我的书平淡如水,而有些天才的伟大作品宛如美酒佳酿,幸运的是,每个人都要喝水的。’包括一澄在内的八十年代中学生,都有幸喝过那杯‘水’, 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和《The Million Pound Bank Note (百万英镑)》分别被选进了中文、英文课本,这也是所有外国作家中的唯一。”

从《长江》里,我们也有幸喝到一杯看似平淡却真能解渴的“水”。那时候留学生中流行的说法是“学习时尽心,打工时尽力”,《长江》也就紧紧地环绕着这两点,把笔触深深地落实到了最日常的元素,不炫技,不噱头,让学生做一名尽心的学生,让侍者做一个尽力的侍者,通过细细搭建人物和事件,就在行云流水间,让我们阅世间百态,品百味人生,正如川菜大师把鸡汤和白菜这种大排档的食材,通过几蒸几煮的火候,做成一道上得了国宴的名菜“开水白菜”,令人回味。

在第二章第五节《八大锤群殴双枪将》里,作品中提到“普通的枪都是一个枪尖一朵缨,您看,这里面陆文龙使的双枪,在两头都画出了红缨和枪尖,而且两杆枪上下十字交错,这样一来,四个枪尖分别指向处于犄角之势的四将。”当我好奇地请住在北京颐和园附近的朋友在去长廊散步时,顺便找找那一幅大战陆文龙的彩绘,从朋友拍来的照片里,我惊叹于细节一如文中所描绘的那样,不知是作者拥有跨越了数十年的惊人记忆,还是下了如此的工夫去搜集资料。都说“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s”(魔鬼藏在细节里),正是由于这些细致入微之处,让我们可以感到一部作品的分量和匠心。

《八大锤群殴双枪将》

作为一个与作者差不多同时代的人,我特别喜欢一首首的国语和粤语片头曲,一下子就把人带回到那个年代的那个场景,像画外音乐一样给人提示,起着画龙点睛的效果。正如第七章第三节《梦里常神游长江水》里所说的那样,“音乐和体育、饮食类似,是能最快消除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成为朋友的几种催化剂。”当然,也包括了众多的美国流行音乐、摇滚音乐、乡村音乐、圣诞歌曲,还有那首古老的苏格兰曲子“Scarborough Fair (斯卡布罗集市)” 我们随着作品在时光隧道里穿梭,也在音乐长廊里陶醉。而且,作者也会精心地穿插了自己改写的歌,

When we were in 20s, we'd listen to CD
In your ‘93 royal blue Celica.
Repeating our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we'd sing along.
It made us smile.
As we go down life's lonesome highway
In big muggy Lone Star State
Seems the hardest thing is to find a friend.
Someone who’d understand.
You've got a helping hand.

(当我们二十多岁的时候,
开着你宝蓝色的 93 年 Celica
我们会一起听车载唱片
循环播放我们最喜欢的歌曲
当他们表演时我们也一起哼唱
这让我们会心微笑
当我们行走在孤独的人生旅途
在那闷热而广袤的孤星州
似乎最难的事是找到一个朋友
一个懂你的人
不吝伸出援助的手)

我们听出了Carol Carpenter 的“Yesterday Once More (昨日再现)”, 也感觉到了Lionel Richie 的 “Stuck On You(与你一起)” ,没有比这个更适合去回忆往日的岁月和朋友了。

在第十一章第五节《生离死别》里,来自四川的赵渝六夫人曹江鸥在灵前的哭泣,好似《无名之辈》里那首凄婉断肠的方言歌词,“...莫给我消息 / 我欠你啥子嘛 / 等等 不必等等 / 等等 别等等 / 下个清明 我去音书祭你 / 还听 还静”,这和本节里诗人海子的《九月》一起烘托出催人泪下的氛围。诗人 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 )说过, “No tears in the writer, no tears in the reader. ” 如果作者连自己都没有感动,那么作品也就不会打动读者,从我的感受,无疑是达到了这种效果的。

《长江》勾画出一系列当代留学生/学者的群像,因为也算是一名同道中人,我对作品中提到和计算机相关的学术界和企业界人物有些并不陌生,有些人甚至还有过交集,感叹作品对其中风云际会的人物几乎是“一网打尽”,尽管在作品中可能被冠以不同的姓名,因为这毕竟是文学作品,不是新闻报道。而作品里对计算机,电子,通信等行业相当于一部全景式的科技发展史,也是构成了与人物刻画交相辉映的另一条脉络。

《长江》人物众多,有时候某一个人物似乎在某以处出现后,就消失了,比如在第十三章第一节《何去何从》里,对江蓉的出场做了不少铺垫,可是在本书中的一次电话却没有再次出现过,“从电话里,就能感到江蓉是个热心人,而且对南州大似乎还很了解。”对此,特地向作者求证,天涯简单地勾勒一下江蓉在将来的回归和人物关系,同时不愿多“剧透”,希望有好奇心和耐心去等着中卷、下卷,看来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了。

拱心石作为强度或良好建筑的标志。我们认为《长江》担当得起拱心石的作用,作品不回避矛盾,勇敢地揭开了校园最黑暗的一幕,第十六章第四节《真相》里,“纪步群原来不仅仅是来南州大上个学那么简单,韦敏莉竟然瞒天过海,把她的老公收为自己指导的学生,而且,让他以前所未有的闪电速度突飞猛进到博士论文开题报告阶段了,也就是再过一两个月后,他就可以答辩、毕业了,距离纪步群去年春季入学,还不到两年时间,真是一个“天才”学生,不,“一对天才”夫妇!”

作品中的龚一澄是无力反抗的,“一直以来,韦敏莉是他引以为楷模的导师,要是就这么毁了,他不愿意看到,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在外人眼里,顶多不过是师生矛盾,自古以来,都是师道尊严,又有谁会去在乎一个普普通通甚至于微不足道的学生呢?”虽然在得知真相后,在第十六章第五节《破釜沉舟》里,面对残酷的现实,他选择了离开,走向了一个更陌生的异乡。

对“韦敏莉”这个人物的塑造,在留学生文学里可谓是“前无古人”,当然也希望作品能够起到警示作用,让类似的事不再发生,也让这样的人物“后无来者”。索尔仁尼琴说过,“文学,如果不能成为当代社会的呼吸,不敢传达那个社会的痛苦与恐惧,不能对威胁着道德和社会的危险及时发出警告 —— 这样的文学是不配成为文学的。”《长江》中所讲述的人和事在今天仍然有着迫切的现实意义,我们从作品中的龚一澄,以及“校园枪声”一章里的“幸存者”米娅,再联系到2019年佛罗里达大学不幸自杀的陈慧祥和最近发生在北卡大学教堂山分校枪击案,三十年过去了,悲剧却一再重演。新闻跟踪的只是一时的热点,而反思沉淀、正本清源,正是文学作品需要承载的责任。

长篇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肯定不只是一系列短篇小说线性叠加为同等的篇幅,而头绪纷繁更可能是指数级增加,写作的难度也一定随之非线性的增加。这可能类似于第十四章第一节《坐着灰狗开会去》里的一个学术课题讨论,“高维的复杂度,应该不会是简单的线性关系,很有可能是呈指数级增长...这个二维图论问题在计算机通信时代,随着网络节点越来越多,计算量增加巨大,这篇文章提出的并行处理方法很新颖,而且给出了算法从两个算子、四个算子到十六个算子的运行规律,这本身也反映了算法的可扩展性。”

现在人工智能越来越强大,也许会更善于处理这种复杂度高的创作。和作者讨论过这个可能性,天涯认为,人工智能将来可以帮助写作,甚至编写故事,但是不能替代我们去生活,而好的作品是需要生活基础的,人工智能的算法更可能是从各种可能的情况里归纳出最可能的结果,而现实生活则是充满了意外,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引言其实还有下半句,“No surprise for the writer, no surprise for the reader.”作者如果没有写出意外之事,读者也不会有意外的感觉。《长江》在第十七章第四节《答辩》有句感叹,“现实生活中没有如果,而正是由于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偶然,人生的道路就完全两样了。”龚一澄无心的一句话,却被卷入了一个他(也包括读者)无法想象的阴谋与策划,这个应该不是任何人工智能可以生成的。生活经历和它的不确定性,应该是创作的重要驱动力。

作者在《自序》中希望,“在峡谷深处、人迹罕至的山崖上,几幅被考古学家发现的古拙岩画依稀可辨,让我们得以知晓,在那三千年前地老天荒的时候,这里也曾经有过先人们的文明印迹。愿这部拙作能够像那些经过了漫长岁月洗礼的岩画,为我们这一代、这一批、和这一群人留下一行经得起时光冲刷的生命的足迹。”

我相信,《长江》不仅为处于“灯下黑”而容易被忽略的留学生们镌刻下一行深深的足迹,也是为当代的留学生文学建筑的坚固屹立,填补了一块“拱心石”。期待后续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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