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维特夫妇
若兰
我到美国的第二个星期就被斯拉维特夫妇领养(adapt)了。那天我接到邀请,去参加布朗大学(Brown University) 国际学生俱乐部(International Student House) 的迎新派对,斯拉维特夫妇对我一见钟情,立即问我愿不愿做他们的中国女儿,租用他们一间屋子。我同意后,慎重其事地在国际学生俱乐部登记注册,办理完领养手续。自此,开始了我和斯拉维特夫妇二十多年的友谊。
斯拉维特(Slavit) 是一对胖胖的犹太夫妇,分别六十,七十出头的年龄。三个儿女都长大成人。老两口住在殖民式的大房子里,有些寂寞。夏天到海边的别墅消暑,冬天到Arizona 晒太阳。这座落在布朗大学附近的主屋,一年里倒有半年空着。找个人住进来,略略收点房租,才每月$100 ,抵了房子的电气费,家里也有点生气。
入住斯拉维特家以前,有学长提醒我,跟美国人不一定好相处,有同学在美国人家,不准烧中国饭,不准打电话,不准接待朋友,规矩多多,搞得手足无措,无所适从。我能不能跟他们处好,就看缘分了。
我用了老夫妇大女儿原来的房间,和他们共用厨房、厕所。我记着学长的告诫,象刚进贾府的林妹妹,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地过着日子。还没过一个星期,这种谨慎就被斯拉维特家的亲切气氛化解了。那个星期六晚上,老夫妇照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坐在老太太脚下的地板上,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看那还听不甚懂的电视,一边收集这个星期的Coupon。做毕,跟他们道了晚安,听老头儿在身后对老太太说:“爱玛(Irma) 今晚心情一定愉快啦,有兰在膝下承欢,恍若回到贝蒂(他们的小女儿) 念高中的时候。”老太太笑着回答:“你也一样啦!”隔天上午,屋里就响起起了吉它声和浑厚的男低音。我懒到十点多钟才起床,见浴室门开着,便一头撞了进去,没想到老头儿正坐在马桶上,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我窘得满脸通红。老太太嚷开了:“死老头儿!兰在这儿呢!这么大的房子,哪儿不能弹吉它?”老头赶忙出来跟我解释:“我并没有上厕所,只是坐在马桶上弹吉它而已。”原来老头儿年轻时特忙,开一个钟表店,三个孩子,三幢房子。这个家里是绝对的妻管严,家务是要丈夫分享的。於是斯拉维特先生就养成了坐马桶弹吉它的习惯 -- 只有用坐马桶的时间偷闲。不过这次不是为了逃避家务,他说:“你来了,使我重温过去那忙碌而充实的日子。”看来我还颇为他们接受,心里踏实不少,也略略放纵起来。那时年轻,好像不知道电是要花钱买的。刚从内陆城市重庆来,从来没吃过海鲜。馋得要命,又不知道怎么做。记得那个月做了几次海参,每次都煲好几天,水都烧干了几锅,还是发不开。一个月下来,老头儿拿着电费单惊呼:“看看这火箭数字!”但并没有限制我继续熬粥,煲骨头汤,“在糟蹋山珍海味的同时提高烹调技术”-- 同学们在品尝我的菜肴时说的话。
老夫妇也有严厉的时候。第一次他们去Arizona 度假,一走两个月。我一个人在家没了管束,高兴得每周开派对。好景不长,他们回来第二天就一脸严肃地把我叫住:“我们要求你保持屋子的清洁,难道过分了吗?”我自觉理亏,小时候因欠整洁,挨自己亲妈的骂还少吗?我赶紧保证一定改正:“你们以后回来前给我打个电话,我一定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迎接你们。”老夫妇紧紧盯住:“不光是为迎接我们,每天都应该干净整洁,才是好习惯。”
斯拉维特太太是个彻底的女权主义者。我这个干女儿更助长了她的女权意识。一年感恩节,十几个宾客在她家餐桌上谈天说地。一位男客人老是称我“Girl", 老太太终於忍不住了,严肃地纠正:“你应该称她赵女士, 不是Girl。” “她是布朗大学应用数学专业的博士生,成熟的,独立的女性,声誉、学识和智力远在许多男人之上!”我那时对美国的女权运动缺乏了解,不知道“Girl", "Lady" 和“Woman" 等称呼的细微区别及历史演变。老太太见我并不因"Girl" 的称呼而感到被轻慢,才饶过了那客人。有一次我订回国机票,旅行社的售票员是个白人男性,态度颇为傲慢。打电话跟我确认机票时,老太太说:“兰上班去了。” “她在哪里工作?布朗大学自助餐厅吗?”斯拉维特太太不依了:“嗯,就因为她是女的,便认定她在自助餐厅工作吗?”特别地驱车到旅行社,把售票员狠狠洗涮了一通:“兰是布朗大学应用数学博士生。你当兰就跟你一样呢?谅你一辈子也达不到兰的高度!”
也有闹小别扭的时候。有回老太太的一串项链不见了,临出门了上天入地找不着,口气冲冲地问:“兰,你见没见着那串紫红色的项链?”我一向被同伴称为四川大辣椒 -- 不辣 -- 大大咧咧地意思。就实打实地回答说没看见,只奇怪老太太几天来脸色都不好看。所幸几天后不知从哪个旮旯找到了。老太太对我说:“兰,我看出来了,你对我的问话并不介意,你真有个好性格,真是很感谢!”老头儿给我一个拥抱,左脸一个吻,右脸一个吻,又亲额头又亲手:“我说我的直觉不会骗我,我第一眼就看出兰既诚实又不小心眼。”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老太太的问话还可以理解成别的含义。
斯拉维特夫妇应该是很富有,很上层的吧。我这样猜想,不光从他们气派的房子,富丽的家具,和别具一格的装饰;还从经常来他们家的宾客 -- 很多医生,律师,政治活动家和企业主。为了充实退休生活,斯拉维特先生花了上万元学费再上大学,七十岁了,还拿了个文学士学位。斯拉维特太太也不甘落后,到州立大学修陶塑课,契而不舍好几年。老太太还真有悟性,一年下来,烧的陶器就自成风格。於是,家里原有的精美的餐具,璀灿的水晶饰品,就逐渐被收入地下室,代之以老太太自制的陶器。房子的装饰风格,也从原来的鲜明华丽,转变为古朴厚实,“这才符合老年人的阅历和气质。”斯拉维特夫妇如是说。我的一位艺术家朋友,浙江画院毕业,又从美国第一流的艺术学院--Rhod Island School of Design 得了硕士学位,来我们家玩时,仔细观看斯拉维特家的饰物。我告诉她这个垃圾桶是从古董商那儿淘来的,那个壁饰是斯拉维特太太自己烧的。艺术家朋友一边欣赏一边说:“这家人很有品位。”
一年多后,我交了男朋友-- 就是现在的丈夫。男朋友来家幽会,呆得晚了,就留了下来。早晨醒来大起恐慌。当年在国内交男友,也就看看电影,逛逛公园,还被父母严加监视和责难,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现在没经老夫妇同意,就擅自留男友过夜,不知闯了多大祸。和男友跺手跺脚溜出门去,好几天不敢跟斯拉维特夫妇打照面。终於有一天被老夫妇逮住,他们和蔼地对我说“兰,你已经成年了,有权力决定自己的事,用不着担心别人说三道四。我们是不会干涉你的。对我们的儿女,我们也是这么说的。”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美国父母真开通啊!
万幸得很,男朋友和斯拉维特夫妇很合得来。老夫妇祖上是俄国移民。男朋友是学社会学的,爱好苏俄文学,和老夫妇颇有共同语言。冬天,大雪封门的日子,老太太烤了Blue Berry 馅饼,大家围着壁炉坐了,一边啜着咖啡,一边侃<<安娜.卡列琳娜>>,<<战争与和平>>,时儿为安娜偷偷回家看儿子那段描写而感动不己,时儿为终於想起了扮演娜塔莎的演员的名字而兴高彩烈。神侃一个下午,三人大呼过瘾。春天,男朋友拿出当了四年农民的本事,用个把钟头,把老夫妇巴掌大的菜园拾缀得可圈可点。老头儿笑得合不拢嘴。男朋友的身份,很快上升为准干女婿,把自己租的房子退了,堂儿皇之地入住斯拉维特家。那时我们正在热恋之中,吃一顿饭有说不完的话,常常到老头儿下厨来做晚餐了,我们还没把厨房收拾出来交给他。斯拉维特先生便微笑着在饭桌旁坐了,看着我们急忙地涮锅洗碗,像一个老父亲,看着女儿成人了,快成家立业了,在家里喧宾夺主了,眼睛里充满了欣慰。
斯拉维特夫妇爱屋及鸟,对我和先生的朋友们,也热情款待。夏季,老夫妇总要从海滨别墅打几次电话来:“兰,约上你的朋友们,到海滨来玩!”布朗大学与我和先生同届的好多中国学生,都到过老夫妇海滨游泳划船,挖贝捉蟹。如果我们去的时间,他们正出门在外,他们就早来电话关照:“房子并没锁,你们推门进去就是。”大多数时间,老夫妇悠闲地半躺在阳台,手里拿了自己喜爱的书,眼睛却关照着我们七八个年轻人,不时地指点我们去抽屉里,壁橱里找寻防晒油,烧烤酱,火柴 。。。 这些海滨野餐必须的,我们忘带了的小东西。
转眼三年过去了,老头儿生了一场大病,自知不再有精力管理三座房子,就把学校附近这幢房子卖了。从斯拉维特家搬出来,我们才感到外面的世界并不象我在美国的第一个家那样温暖。
为了省钱,我和先生又找了一家美国人家住,主人是个老处女。我们为她做一顿晚饭,冬天扫积雪,秋天扫落叶,换取免费住她的阁楼。此老太太可不是彼老太太,难侍候极了。单以吃晚餐为例,老太太非要吃得烫嘴。一顿晚餐,二勺土豆泥,三、五片火腿,几十颗青豆,盛在一个大盘里,我从厨房端出来,穿过饭厅、客厅,到了她一边用膳,一边看电视的屋子里,自然不会再热得烫嘴,一顿饭她颐指气使地让我为她热无数次。我建议她用小一点的盘子,再用电炉放在盘子底下,一边加热一边吃,还兴冲冲地把自己的电炉拿来给她用。不料她一脸鄙视:“这样用餐,就没有格调了!”我环视这不及斯拉维特家三分之一大的房舍,一屋子从K-Mart 或Sears 买来的批量生产的家具,心里恨到:“穷刁,看这满屋亮晃晃的人造革和塑料制品,也配讲格调!”忍辱负重半年多,老处女的刁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冬天,所有人家都等到雪停了再扫,她非要先生正雨雪交加的时候清扫。邻居看不过了,跟她说:“正下着呢,扫有什么用,你看大家都没扫。”老处女竟蛮横地说:“你们不扫,因为那不是你们的工作。他的工作就是在正下雪的时候扫雪!”先生家在国内,也是请着佣人的人家,几场雪扫下来, 觉得人格上不堪其辱,感叹到:“过去说,亲不亲,阶级分。现在才知道,善不善,人性见。性不善啊!”倍感斯拉维特夫妇的仁慈和厚道。
后来我们工作了,结婚生子。斯拉维特夫妇的父爱母爱仍一直陪伴我们。第一个工作在麻州大学(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e), 刚上班就怀孕了,而医疗保险还没办妥,是老夫妇打电话托在麻州大学医院当护士的侄媳妇及时为我做检查。刚生孩子的头半年,我被孩子纠缠得疲惫不堪,每感到十分需要睡眠时,就驱车回娘家,斯拉维特夫妇为我哄着孩子,我抓紧时间睡二、三个钟头。随着工作变动,我们在地理上离斯拉维特夫妇越来越远了,可每逢年过节,我们总要送上电话、贺卡、或鲜花。每逢新工作之前,我们总是举家去斯拉维特家休整几天,积蓄能量。而老夫妇一见我们,脸上就放出光彩,张罗着做这做那,对我们的想念和喜爱是不言而喻的。
转眼二十年了,掐指算来,斯拉维特先生已九十出头了。斯拉维特一家前后共接收了四个中国学生,我是最后一个。我和先生,还有Brown University 的一些中国朋友商量,一定要在他们有生之年,把斯拉维特夫妇的品行写出来,让大家知道,有这么一对至善至美的美国夫妇,用他们博大的爱和深刻的理解,呵护着,温暖着我们这些移民游子,使我们把这里当作了家。在美国,象斯拉维特这样的夫妇该是很多吧!正是这众多的斯拉维特一样的夫妇,汇集成了美国精神 -- 对外来文化和移民的尊重和包容,使这个伟大的国家生机勃勃,充满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