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致函沈仲章呼救:否则为饿莩(一)

沈仲章(1905-1987),排行名锡馨,笔名亚贡、亚贡氏等。沈仲章一生经历丰富,涉足甚广,颇具传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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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為紀念陳寅恪(189073~1969107日)逝世五十四周年,我們決定先行刊發本文,稍稍推遲預報的徐志摩續篇[上篇鏈接]

作者沈亞明保存了三通陳寅恪致沈仲章函,皆為《陳寅恪集·書信集》所缺。經陳寅恪三位女兒同意,可由沈亞明陸續公佈。

第一通:簡稱“呼救陳函”,寫於1942319日,發自香港。其時,陳家受困港島。陳寅恪給沈仲章連發兩函(另函待尋),向外求援。該致沈仲章函是從194110月到6月之間,目前唯一被發現的陳寅恪親筆函,意義不言而喻。

第二通:簡稱“報安陳函”,寫於1942723日,發自桂林。其時,陳家剛有安居之處,陳寅恪向沈仲章報平安。同時段有不少陳函,倘若逐函排比分析,應可追溯陳寅恪對其後去向的考慮進階。在目前可見的該系列陳函内,第五函致沈仲章。

第三通:簡稱“托事陳函”,寫於1946612日,發自南京。其時,陳寅恪去歐美治眼無效,回國不久,托付沈仲章替他辦理實際事務。該致沈仲章函是從19463月到8月之間,目前唯一被發現的陳函,意義也不言而喻。

本文解讀“呼救陳函”,其前身已收進《衆星何歷歷: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最近,沈亞明正在對全文動手術,以反映探究之進展。恰逢陈寅恪忌日,授權上傳剛完成的修改稿第一部分为紧接的逐句读函作些铺垫。

  陈寅恪致函沈仲章呼救:否则为饿莩(

沈亚明
[全函扫描图见《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中华书局2022]

目前,找到三通陳寅恪致沈仲章函。本文解读第一通,恭录全函如下:

錫馨兄左右:日前奉復一片,想已達
覽。困居此間,開滬之船遥遥無期(指普通搭客之船)。親友之留而未去者俱窮極,不能救濟,恐不久即將斷炊。至於舊病之復發,更無論矣。故必籌措借撥,支持數月,或可待船至上海。否則為餓莩無疑。在親友居内地者,交通斷絕,不能通音信。 森老近在滬,不審其有熟人在港或轉托友人可以稍事通融否?略有飾物存滬(非親自不能取出),俟到上海必可照數奉還也。専此奉懇,敬叩

旅安

寅恪拜啟 三月十九日

森老處希代問候,不另函。
仍居 九龍太子道369號二樓

首先,点出函旨:函作者“困居此间”,呼唤“救济”,“否则为饿无疑”,切切“专此奉恳”。

鑒於此,將以“呼救陈函”指代本所读之函我有理由估測,呼“救”目的不限于“济”贫,真正关键是要脱离“困”境。

然后,简说三事:

其一,陈寅恪三位女公子陈流求、陈小彭与陈美延的郑重叮嘱:根据乃父遗愿,刊发陈寅恪函应用繁体。

其二,录文处理方式:示谦自称“弟”用小字,凡示敬用空格,“览”字前用顶格等,悉依原函手书。原函夹行插入之语,录文以括号注方式表达。全函识读获精于古籍校勘者协助,又经陈氏三女订正。然若仍存差误,责任在

其三,本文所录陈沈后代交流:答言皆由小彭姨传递于我{#1}主要通过书面,辅以语音留言小彭告诉我,大都已向姐妹核证。本文前身经陈氏三女预览,本次修改对原有问答保持原样。仅根据我在了解史料及分析理解方面的进展,改动其他部分。

一、人际时境

面对历史文献,必须考虑时局环境。因情急所迫,才有“呼救陈函”,可知此类议题尤为重要,需要研究者从不同视角察析。而公布此函目的之一,也正在此。

私人通函不同于刊发文章,一般情况下,预定读者只是受函人。故而真要细读“呼救陈函”,弄清通函双方的相知程度极为关键。可是我明白,探究陈寅恪与沈仲章的交往需要组文,一本文集还不见得能讲透。

鉴于上述,本节只拟略说背景为下文稍作铺垫。解答若干小题,举例值得续思之点——均限我见,希望可助有兴趣者进一步讨论主题,体味措辞、口气及其他。

(一)年份

函末落款“三月十九日”,没有年份。我发现“呼救陈函”时,有信封但无邮戳,即非实寄封

不过,看函文可知,陈寅恪在港,沈仲章在沪——“开沪之船遥遥无期”,当在日军占领香港之后。参比受函人与发函人各自行止及时局大环境,不难推算年份。

1938年初,沈仲章抵达香港。约在同时,陈寅恪携家到港。沈仲章在港滞留近四年,拍摄居延汉简、编制图册。1941秋,离港赴沪{#2}。陈家在港住了四年多,前半段,寅恪先生曾去西南联大任教,两地奔波;后半段,就职于香港大学。

12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港沪通航受阻。1228日,香港沦陷敌手。而陈寅恪全家逃离香港,要到19425月(由读第二通陈函时再议)。

因此,有把握下结论:“呼救陈函”写于1942年。

(二)递送

在陈寅恪受困香港期间,本篇所读之函是目前发现的唯一陈函。因此,思忖递送途径,实为必要。

我在父亲遗物中,同时发现三通陈寅恪致沈仲章。另通的信封上,贴着邮票、盖着邮戳。唯独“呼救陈函”没有实寄封而是套在一个几近方形的白信封上面有父亲用蓝色铅笔写的“寅恪师函”

这类近方形的白信封是我家常备品,父亲多用以装照片、底片、卡片和小零件等物。面对眼熟的信封,我基本可确定,这个信封不是来自陈寅恪的,而是父亲后来套的,用以保护“寅恪师函”

顺以估测:“呼救陈函”也许通过邮局之外其他渠道,比如、附于致他人函内,辗转送至沈仲章手中。目前,缺乏线索可供检验我的假定。因此,无把握下结论。

然而,上述假定若能成立,则将连带一串值得续探之点。比如但不限于:倘托人捎带,那么是谁又如何?倘附于致他人函内,那么是谁又如何?关键在于其后,信息有否及时递达沈仲章?然后又如何……也许,会涉及战期历史的待填空白。

当时,营救陈寅恪是一件颇受重视之事;现在,也应是一个需受关注之题。

(三)称谓

陈寅恪受困时期本人如何向外呼救,是个大题。而因他选择沈仲章作为向外联络的渠道(也许仅为之一),便有必要思索双方关系、相交程度及其他——这些对我来说,也是不小的题目,至少超出本文范围,需待日后。

这里,仅略说三个称谓,即陈寅恪笔下的“兄”“弟”,及套上沈仲章所标“师”

浏览父亲遗留书信,不少年长知名学者(如魏建功、郑振铎、徐森玉等)致函沈仲章,多以“兄”相称,也不乏自谦为“弟”者。

这种称谓习惯,符合早年文化界通则。若非业师门生,前辈可为“师”者常“弟”自居却尊后学为“兄”。反过来,年轻人自谓“学生”,敬称为“师”,非意在高攀师承关系。

确实,对比他年长的学者,父亲常尊称为“师”。落款署名前。也时加“学生”二字需说明,父亲只在1928年上过寅恪先生的两门课,从不向外声称是寅恪的学生

父亲始终对寅恪先生若师长。我已读另一通1946.6.12陈函,知道寅恪先生信托沈仲章办事无需客气。而读“呼救陈函”亦知,只据称谓不足以确定两人互相信赖的程度,更重要的是看内容。

(四)抬头

首抬头錫馨兄左右”,含三个组成部分。从后往前scan (扫描):“左右”为示敬提称语{#3},常见于旧时书信,表过不议。而称“兄”乃惯例,上文已释。

锡馨”是受函人的本名或曰学名,但早已弃用,知者甚少,需略花笔墨解释

按照我家这脉沈氏排行,父亲属“锡”字辈。他上小学时,便用“沈锡馨。父亲是我祖父母的第二个男孩,“仲章”是他的字。父亲实足十一岁{#4}离家到上海当学徒,从此以字行。

有意思的是,虽然我的堂叔们的名字仍含“锡”,但我至今不知父亲胞兄胞弟的“锡”字排行名{#5}几年来,我与年龄长我一大截的平辈亲交谈。发现记得我父亲曾有“锡xin这个叫法的,只有一位年过九十的表姐。而且,她还不能肯定xin是哪个{#6}指出此类细琐,是为了说明知道“锡馨”这个名字的范围很小。

确实,父亲无论在唐山大学、北京大学还是在香港,虽然有些朋友会用外号或笔名称呼他(最常用的是Argon,汉译“亚贡”“亚工”等),但交往者大都以为,这个人的本名就是仲章

在目前发现的往来书信中,“锡馨”之名最早见于“呼救陈函”。问题在于,陈寅恪为何称沈仲章为“锡馨”

解答这个问题,需要折回1937年。那年夏,日占北平,沈仲章偷偷把居延汉简运出北大。稍后,日方发现简牍失踪。沈仲章被锁定为头号嫌疑,发出通缉令。12月,日方情报部门追查到沈仲章在天津的住址,与当地意租界警方联手追捕。情急之下,沈仲章带着万余枚简牍,急急逃往香港{#7}

父亲在救简运简过程中,曾用过多个化名,多到一天换三个,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抵达香港后,就一直用沈仲章。1941秋,沈仲章离港赴沪{#8}。刚到上海,估计住处应在英美租界,仍无需换名字。

岂料,太平洋战事爆发,日人占领了租界。原来藏在租界的大批珍贵古籍文物,危在旦夕。沈仲章见状,再次挺身而出。动用他与工商界人士的关系,去工厂物色可靠的人手,搬运转移。古籍文物数量很大,必须环环落实。父亲不仅清点搬运得亲自在场,晚上还常得驻守在藏书处。因此,尽管西南联大为沈仲章保留文学院院长助理一职{#9},等他上任,但父亲脱不了身。

父亲不清楚通缉令有无撤销,便改用“沈锡馨”。算来,应在1941127日以后,沪港已断通讯。于是,就产生一个待探之题:寅恪先生何以得知?

两个估测:一是沈仲章离港前预见有危险,与陈寅恪有约。若此,则是探究陈沈两人私交程度的一个切入口。二是港地遇危后(但在本“呼救陈函”前),沈仲章曾与陈寅恪通气。若此,所涉大有可探,无须我逐一指出,况且我也说不全。

换个视角,父亲学界师友,致沈仲章函写“锡馨”的,并不多见而“呼救陈函”抬头择名,使自幼对寅恪先生持有的印象更为加深:“书呆子”处世行事不乏细心周到之处,寅恪先生很为我父亲沈仲章着想{#10}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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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陈氏三女对我说,她们与我是平辈,“顶多是姐姐”。关于辈分,我一是承父亲(他尊寅恪先生为师为长),二是遵我长辈唐子仁(她与陈氏三女儿是平辈)之嘱。陈小彭接受“姨”的称呼,但陈流求反对,曾与我专议此题,但同意继续商讨。参见陈寅恪长女流求忆沈仲章>。因本文基于前身修改,担心改了这处却漏了那处,造成措辞不统一,故暂维持原状。[点击链接]
{#2} 参见戴望舒二本日记:施蛰存致沈仲章函>[点击链接]
{#3} 传统书信称谓之后常有此项,亦称“知照語”。我生已晚,从用过未“左右”,也无福受此尊重。大致理解如下:写信人假设收信人有地位,自谦只配跟对方“左右”相随的下属说话。不扯开解释旧时习俗心理,用现代人较易相通的说法,有点像直接“冲”着人说话的意思。
{#4} 林友仁、刘立新《沈仲章生平纪略》中写“十三岁”,估计因沈仲章对上大学前的经历,常采用虚岁算法。《沈仲章生平纪略》及不少资料,言沈仲章生于1904年。特此澄清:据户口簿、父亲亲笔所填履历及对家人一贯言,沈仲章生于1905年。
{#5} 我曾向一位长我二十岁的堂姐问她父亲(我叔父)的名字,她想起“锡”字本名。我只知伯父沈维钧常被称“勤庐”,比如因我伯父是钱钟书少年时的国文老师,故钱先生一直称我伯父为“勤庐大人”。问了年长于我的老家亲戚,分清了“维钧”名(我估计是字),“勤庐”为号
{#6} 这位表姐见过旧契约写“沈锡鑫”。
{#7} 参见沈仲章和冒险助他抢救居延汉简的老百姓>[点击链接]
{#8} 具体日期待考,范围已经缩小,不会早于10月初。待查线索:父亲这次到沪,必见之人是周建人。如果周建人留有记录,当有帮助。另,本篇原文注“11月的可能性较大”,需再思。读一封由华盛顿发往上海、托人转交的王重民致沈仲章函,可推知美国方面(应是胡适)预知沈仲章计划194110月后去上海。
{#9} 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西南联合大学与清华大学(1937-1946)》,《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三卷(下),清华大学出版社,北京1994
{#10} 学龄前就获印象,后经累积加深,原委有待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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