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本文解读“呼救陈函”,分节连载。10月7日是陈寅恪忌日,兼顾各地时差,连发两篇以表纪念。按陈寅恪手书格式的全函录文见首篇。而出于下述考虑:一是连载各篇均列陈函全文,可方便阅读时参照上下文;二是有个检索系统,可方便讨论时指明具体函句——是以借鉴西方古典文献学方法,为全函分句编号,奉览于此。
[01]錫馨兄左右[02]日前奉復一片[03]想已達覽。[04]弟困居此間[05]開滬之船遥遥無期[06](指普通搭客之船)[07]親友之留而未去者俱窮極[08]不能救濟[09]恐不久即將斷炊[10]至於舊病之復發[11]更無論矣[12]故必须籌措借撥[13]支持數月[14]或可待船至上海[15]否則為餓莩無疑[16]现在親友居内地者[17]交通斷絕[18]不能通音信[19]聞森老近在滬[20]不審其有熟人在港或轉托友人可以稍事通融否[21]弟略有飾物存滬[22](非親自不能取出)[23]俟到上海必可照數奉還也[24]専此奉懇[25]敬叩旅安[26]弟寅恪拜啟[27]三月十九日[28]森老處希代問候[29]不另函[30]弟仍居九龍太子道369號二樓
“全函”包括抬头、落款及附言,“分句”悉依原文句读,不计空格、顶格及标点符号,唯保留括号。另者,亲笔原函扫描图见《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简称《众星》),拟与出版社通气后,作为下一篇配图。
陈寅恪致函沈仲章呼救:否则为饿莩(二)
沈亚明
我有个感觉,寅恪先生笔下无一言虚设,无一字冗余。读此“呼救陈函”,尚需一轮接一轮深入——个案、他例、语境、时局……多层多向参比分析。本文汇报第二轮,而首篇仅略释相关背景,还谈不上读函,只能算铺垫。[点击首篇]
回首2015年第一轮读函,我已逐句向陈寅恪的三位女儿提问。由小彭姨咨询姐妹,归总作答。陈氏三女预览初稿后,又非常认真地提供反馈。本文前身已根据不同聚焦点,分节简介我们的交流。这次修改,原有问答均保留不动。
随着几年来不断梳理参比沈仲章与同代人的遗留资料,我对相关史事已获更多了解,本次修改稿除了调整布局格式,改进理解评议性的行文,还酌情增补《众星》纳文未能包括的信息(首例会注明,余免)。
二、港地窘况
[01:锡馨兄左右]
首节已释抬头。
[02:日前奉复一片]
我与小彭姨讨论了寅恪先生使用“日前”的惯例,最窄义可谓一天前,宽松用法约同“近日”,天数有弹性。
本文初稿估测,“奉复一片”指回复了一封信或者一张明信片。小彭姨预览后告诉我,寅恪先生喜欢用明信片。随后又追加,“片”也可指信。我听后告诉她:寅恪先生同年7月致沈仲章函,所用信笺印有“片叶庐”。
读来,在1942年3月19日之前不久,沈仲章与寅恪先生有书信往来。这大概能解释,为何寅恪先生会用“锡馨”之名。
以上信息已纳本文前身,下为增补,或可供解读“复”字参考:
随着梳理参比沈仲章与同代人的遗留资料(比如陈君葆日记),我已能确定,父亲在1941年12月8日后,即给在港的马鉴和戴望舒等人发函,嘱托保护存在港大保险柜的居延汉简文件。据我了解的父亲性情估测,他可能也会给寅恪先生发函,关心处境。
陈函多处(或曰句句)有待续探,举本句为例:需追踪“日前”陈函或“片”,追溯寅恪先生本人向外求援的步步努力。
[03:想已达览]
即想必(“片”)已经抵达,(您)已阅览。“览”字之前,省略了主语即读信人(按该函行文风格当为“兄”),寅恪先生手书原函用顶格表示尊重(故释读暂代以第二人称敬称“您”)。
串读[02-03]两短句——以寥寥十字开篇。
我有个估测:也许因为情况紧迫,寅恪先生等不及沈仲章回信,连着发了两份邮件。可惜,眼下还没有找到他俩在1941年12月到1942年3月初的交流纪录。
进一步推测:如果“日前”之“片”已含呼救信号,也许早被父亲转交他人。这个猜测基于一个想法,接连两函都有“烽火”报急之意,讨论详后。
[04:弟困居此间]
“呼救陈函”写有地址,寅恪先生“居”处在九龙,但“此间”应指整个香港。
1941年12月25日,守卫香港的英军向日军投降。一般都以该日为香港沦陷日,而陈家受“困”的起点还需上推。据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所著《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简称《也同》)第161页,九龙在12月13日已被日军攻陷。
我阅读范围窄,不详在英日交战期,当地居民有无可能逃离。只能指出时长间距:1942年3月19日致沈仲章函写于九龙陷落三个月之后。
据闻在当年,内地学界要求官方设法解救陈寅恪的呼声甚高,波及普通民众。近年,时见各类著述言及此况,恕免赘列。唯提醒:要读懂“呼救陈函”,必须了解语境——“困居此间”是离不开的背景。
顺便提一事,也许可起辟谣作用。我问陈氏三女:“前几年在网上看到,政府曾派飞机去香港接寅恪先生等一批著名学者转移,不料孔祥熙的二女儿依仗武力抢占飞机,遂使寅恪先生留困于沦陷区。您三位印象中有没有这样的事?比如,是否记得曾经到了机场又折回,或者听父母议论过任何沾边的事?” 小彭姨回复:“从未听父母提及过孔小姐抢飞机一事。”
[05-06:开沪之船遥遥无期(指普通搭客之船)]
在此提个希望:盼有志者查阅1941年12月到1942年3月的香港轮船客运纪录。
而若真有人愿致力此项任务,我还希望能议稍稍扩大范围,上溯至1937年底-1938年初。我为居延汉简抵港已找到些线索,但一时无力追踪。
折回“呼救陈函”,当时当务之急是为陈家解“困”。
我曾与小彭姨闲聊,可惜我父亲被困上海,要是他在香港,也许有办法帮他们一家逃离。
我思路如此:父亲在港有位至交英籍爵士Balfore(贝尔福),他拥有私人汽艇和小舢板。父亲另一位朋友是当地渔民,对附近海域了如指掌。他们三个都爱探险,曾驾舟几乎游遍香港周围岛屿,包括鲜有人迹的荒礁。即便那位英国朋友被日军扣留,他家仆人视沈仲章为半个主人,父亲能叫那位渔民朋友去动船,送人出海。
小彭姨认为,日方控制严,恐怕行不通。
我思忖,抗战期间沈仲章办成了不少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比如独自步行穿越拉锯战区、抢运居延汉简、帮助平津学人转移……总之,如果父亲在香港,一定会设法援助寅恪先生一家。问题是当时沈仲章人不在香港,现在光想“如果”无济于事,打住。
小彭姨后来补充,她父母确实最希望直接坐船从香港到上海,但没有成功。于是只好先到湛江,辗转到了桂林。
[07-08:亲友之留而未去者俱穷极,不能救济]
我问陈氏三女,是否记得“亲友之留而未去者”的名字,哪怕一位两位,以及他们的穷状。
小彭姨答:记不太清了,“只知许地山伯父辞世后遗下的妻儿等,几时离港亦不太清楚。”算起来,当时陈家老二小彭姨才十一二岁,老大流求姨也不过十三岁,美延姨就更小了。她们印象深的父辈友人,如许地山与沈仲章,也能从一个角度显示相熟程度。
于是又想起,父亲与许地山是好友,与许夫人周俟松也相熟,这两位以及相关之人如今大都作古…… 种种联想,令我感怀。此外,我从1946年寅恪先生给我父亲的信中,看到几位留港朋友的姓名住处,容日后再议。
[09:恐不久即将断炊]
我要求陈氏三女提供相关回忆。小彭姨回答:“当时香港日军政府分配粮食每人每日六两四钱(以十六两一斤计),大量港人涌回广东,饿莩遍地。”
上述答复印证同函内“饿莩”之语,稍下一起说。
[10-11:至于旧病之复发,更无论矣]
我问陈氏三女:“记得您父母当时(香港沦陷后)的身体状况吗?”
小彭姨回答:“父母当时身体很差,父亲不时卧床,母亲也是强打精神。”
而从措辞可测,发函方只要提“旧病”,受函人会大致明白“复发”的可能后果。
说个巧合,1942年3月19日,寅恪先生从香港给沈仲章发出“呼救陈函”。七十三年后,即2015年3月19日,在香港的小彭姨与在美国的我长途通话。主要是小彭姨对我讲“沈先生”与陈家的友谊,令我感到十分亲切。
我已刊发了交谈前部的记录稿(《众星》第四篇),但长长的后部一直没得空整理。在此针对“旧病”,略说点滴:
小彭姨提到,她父亲去昆明联大时,有次她母亲生病,是常犯的“旧病”,我父亲去看望。小彭姨还提到,“沈先生”也有常犯的“旧病”,与她家看同一个医生。好像,起初还是她父母向我父亲推荐的。
[12:故必须筹措借拨]
从[04]“困居此间”到[11]“更无论矣”,窘况显见,“故必须”借钱。我能感到,寅恪先生与沈仲章不见外。
相比起来,父亲生性倾向stoic(隐忍)。我从历史语言研究所获得一份史料,是1940年8月4日叶恭绰写给英庚会的《保存居延汉晋木简工作报告》。内中提到:“沈君旅港两年余,只赖本会所给之生活费……沈君为就取携木简之便,赁居港大附近,每日携至商务印刷所,往返二十余中里,不得不购长期电车票,此外即已不敷食宿。故此两年余已负债累累,势将不能离港”。
父亲在港如此近四年,没开口而“忍饥工作”(亦为叶恭绰言)。说实话,我更佩服寅恪先生的爽气。
[13-14:支持数月,或可待船至上海]
我认为,寅恪先生真正希望的是沈仲章把他的呼救信号传出去。他明白,筹措营救恐会耗时“数月”,他与家人须坚持。
[15:否则为饿莩无疑]
本句与第9句“恐不久即将断炊”相呼应,而“否则为饿莩”绝非夸张之语——是以选作本文标题点睛。
回想2015年,我尚无《也同》。为解读“呼救陈函”,去外地图书馆快速翻阅该书相应部分(第161-164页)。陈氏三女所叙陈家受困挨饿实例,已令我戚戚然。
2017年,小彭姨从香港给我寄来《也同》。下摘三段,略示几斑:
[摘自第161页] ……九龙、香港相继陷落。事出突然,我家和所有百姓一样,毫无准备,没有储存食物。
[摘自第162页] 粮食奇缺,母亲费尽心机,寻找全家吃的口粮,并不得不控制我们进食。红薯皮都成了美食,但谁也没吃饱过。
[摘自第164页] 2月中旬旧历年底(1942年2月14日为辛巳年除夕),有人送来整袋面粉,父母因来路不明不肯接受,在家门口推出推进,最后来人扔下面粉就跑了,母亲只有将其分送给共患难的邻居们。
陈寅恪唐筼夫妇即便面临“即将断炊”之虞,全家恐成“饿莩”之险,仍然拒受非正道之粟,骨气实实令我感动。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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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亚明保存了三通陈寅恪致沈仲章函,皆为《陈寅恪集·书信集》所缺。经陈寅恪三位女儿同意,可由沈亚明陆续公布。第一通:简称“呼救陈函”,写于1942年3月19日,发自香港。其时,陈家受困港岛。陈寅恪给沈仲章连发两函(另函待寻),向外求援。该致沈仲章函是从1941年10月到次年6月之间,目前唯一被发现的陈寅恪亲笔函,意义不言而喻。第二通:简称“报安陈函”,写于1942年7月23日,发自桂林。其时,陈家刚有安居之处,陈寅恪向沈仲章报平安。同时段有不少陈函,倘若逐函排比分析,应可追溯陈寅恪对其后去向的考虑进阶。在目前可见的该系列陈函内,第五函致沈仲章。第三通:简称“托事陈函”,写于1946年6月12日,发自南京。其时,陈寅恪去欧美治眼无效,回国不久,托付沈仲章替他办理实际事务。该致沈仲章函是从1946年3月到同年8月之间,目前唯一被发现的陈函,意义也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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