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忆徐志摩:见到“金羊毛”!
沈亚明
父亲沈仲章与徐志摩交往不多,忆述也不多。然而有两小点,谈书与观云,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搜索我的印象:对陈寅恪、刘半农与戴望舒等先辈,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徐志摩,却飘忽云间。我需要通过父亲本人的相关经历,循迹徐志摩在沈仲章身上(不,心间)的投影。
“投影”
据胡适,徐志摩自己最爱一首小诗,题为《偶然》——“投影”取自此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按:以下凡正文引徐志摩诗内语词,皆用紫色楷体。]
这首诗写于1926年。那年,父亲沈仲章离开唐山大学,考入北京大学理学院。彼时,上苍尚未安排“偶然”机会,让徐志摩与沈仲章“相逢”。
五年之后,北大文学院聘请徐志摩担任客座教授。彼时,沈仲章已转入文学院,徐志摩的课对他有吸引力。徐志摩在课堂谈看书,沈仲章接嘴。过后,徐老师走访了沈学生的宿舍。临别,留下两本书,预告还会再来谈书。[按:参见上篇]
不幸,预告未能实现。徐志摩飞机失事,“转瞬间”,诗魂化作“一片云”。
然而,诗人的“偶尔投影”却不曾“消灭了踪影”,依然留在沈仲章“心”间。后来,父亲有幸见到徐志摩描述的奇云,十分“惊异”,无比“欢喜”。
Golden Fleece!
父亲沈仲章回忆,徐志摩讲课时,常会提及坐飞机观云,大赞特赞云彩之美妙无常。具体怎么讲的,已然被我忘却。可记得父亲讲述旅行时,特别提到徐志摩描述的Golden fleece(金羊毛)奇云。
沈仲章爱旅行,又好摄影。
1935年夏,父亲去广西参加科学会议。由办会方安排畅游漓江,饱览甲天下之桂林山水。其后,竺可桢一行人与沈仲章等兴犹未尽,在广州相会。他们组成一个登山小队,约十来人。由善学方言亦不乏探险经验的沈仲章当马前卒,进军东樵罗浮山。那日,万里无云,攀援格外艰苦,故事相当有趣,有待另叙。
再后,父亲与三个旅伴兴仍未尽。四人小组溯武水北上入湘,同游南岳衡山。最后,就剩下沈仲章尚有余兴,一个人上庐山。
父亲常说,独自走在山间,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只有自己与自然——最(父亲强调“最”)合他的性情。而且,往往会有奇遇奇观。
父亲常举以为例的,就是那次上庐山的这个奇遇、那个奇观。本篇主要讲一个——见奇云而想起徐志摩,带及另一个(但从简)。
沈仲章钻进庐山,一路峰峦重叠,云雾迷濛缭绕,看不太远,看不太清。(旁白:我1980年去庐山,也是这样。)
有那么一刻,父亲觉得眼前一亮。受光源吸引,放眼望去——天豁然开了个口子,阳光四洒,云朵染泽,丝丝卷卷,金色闪耀。
沈仲章顿感兴奋异常,由衷地惊“呼”:Golden fleece!Golden fleece!
“呼”字加引号,是因为父亲记不清,自己是否真的叫出了声。不过他相信,自己看得真切:眼前的云,正是徐志摩在课堂上形容的Golden fleece(金羊毛)。
Golden fleece典出古希腊神话,惊险连连,版本多多,拟由附篇简介。
沈仲章取词“金羊毛”,意在云的形象。父亲说,那云的色泽形状非常奇特,他在此前从未见过,在此后也再没见到。
数年前,我托人检索徐志摩遗留诗文,寻找对“金羊毛”奇云的描述,至今未获实讯。或许,Golden fleece足矣?
父亲不止一次重温亲眼目睹的那一刻,每次都显露情难自禁的样子。且据沈仲章所叙感受,借徐志摩《偶然》语词一用——若见“金羊毛”奇云,人“必惊异”,心“须欢喜”。
天使?
那么,沈仲章有没有把“金羊毛”拍下来?
我知道父亲那次上庐山,是背着照相机和三脚架的。因为,父亲经常念叨一张非常神奇的照片。梗概如此:
父亲盘桓庐山数日。某天,他日访三叠泉,逗留时间比预计的长。天色变暗,才向预知可住宿处走去。天越来越暗,人越来越累,身上背的摄影器械越来越重……彼时,只见路边稀松林间,冒出一缕炊烟。
走过去一看,一个草棚棚,一个老婆婆,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庐山过客已疲惫不堪,给了老婆婆一些钱,就此歇下。
草棚没有窗户,主人睡在里端,深处黑乎乎。客人铺位靠门口,门无遮掩。
夜半,父亲半醒,睡眼迷糊,似见“床”在“水”中。赶紧睁大双眼,四下察视,才知月亮当空,月光由敞门射入,自己躺在一汪莹波之中。
三十岁的年轻人难免浪漫,即刻起身,背上摄影器械,顶着月光,踩着莹波,直奔三叠泉。
沈仲章从多个角度,拍摄月映飞瀑。拍完了心想,何不与三叠泉合张影,为月夜幽会留个念?
于是,他支好三脚架,在取景框中选好自己该站在哪里,调好光圈速度焦距,看好怎么过去,算好自拍时长,接着,踏着水瀑下溪流中的石块,快步“跳”到选定的立脚点,转身面对相机——咔嚓!
父亲返回城市,把底片冲印成像。庆幸“人泉幽会合影”策划得当之余,惊见“第三者”:在自己背后,瀑布旁边的岩石上,坐着个肉鼓鼓的小婴儿!
难道,草棚深处藏着个小娃娃?可想来想去,似无迹象。况且,草棚离三叠泉有段距离,小家伙怎么会跑这么远?又怎么会爬上悬崖的呢?细想为自拍取景时,没见任何仿佛人影;细察单拍三叠泉的照片,也不见任何参差幻影……从哪里冒出这么个胖墩墩的小可爱?
父亲百思不得其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给朋友们看这张奇怪的照片,人人都说:沈仲章你拍到了“小天使”。
金“影”
我想起这张“小天使”奇照,是因为思忖:父亲在目击“金羊毛”的那一刻,是否来得及用镜头捕捉?
想来想去,恐怕来不及。回溯父亲的忆述,“金羊毛”奇观持续很短——“转瞬间”浓雾重聚,“消灭了”金光的“踪影”。
依我自己经验,在迷濛山间行走,相机会放在防水汽的包里,镜头也会加盖,取出解开都需时间。以前摄影,还得动脑筋算光圈速度什么的。再者我知道,父亲拍云还常使用滤色镜。而父亲玩彩色摄影,得等到1940年代下半段才开始。1935年只拍黑白照片,就算来得及抓拍云如羊毛,丝丝卷卷,光泽闪耀,也难显现金色。
“金羊毛”似的云到底什么样?我仍在努力想象。
我非常盼望,能见到“金羊毛”奇云的金丝留影。
话回徐志摩。
令人遗憾的是,沈仲章山上亲见“金羊毛”之刻,徐志摩长眠地下已近四年。两人生前没有机会比较脑中留影。
据传有可能,徐志摩搭乘之机偏离航道,云雾太浓也是因素之一。
若真如此,但愿徐大诗人在临终前未曾遭受大惊吓,而是满眼迷幻之云,满腹赞云佳句,恍恍然好似落入柔软温暖的“金羊毛”……喜见自己这“一片云”与朵朵云彩“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云”“心”
徐志摩爱云,笔名之一“云中鹤”。赋诗《偶然》自比“一片云”,缭绕《再别康桥》首尾的也是“云”。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 ……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此“彩(才)”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逢”?
然而,“天”上的“云彩”也“悄悄的”爱诗,也“悄悄的”爱才,“带走”了诗人 ,云中鹤 “作别”人间。
而徐志摩这“一片云”的“投影”,却留在人间、许多人的心间。
作为本篇尾声,摘录三位文学家兼学者对徐志摩的悼词。父亲沈仲章与这三人或多或少曾有交往,借此机会一同纪念。
摘一:陈梦家《纪念志摩》
想起来使我惶恐,这曾经由我私拟的两个字——《云游》——竟然做了他命运的启示。[《新月》第4卷第5期,1932年]
陈梦家与沈仲章最初在何时为何因相识,我不太清楚。我知道陈梦家,是因为陪父亲一起翻看《居延汉简甲编》。
1956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开始编辑《甲编》。该图册所用在北京找到的简牍照片,绝大部分由沈仲章拍摄。而在香港所摄照片,则全部由沈仲章拍摄。为协助这一项目,父亲多次去考古所介绍情况、指点须知、提供资料、捐款赠物……每次去,陈梦家总叫沈仲章留下来,一起工作。
1957年,陈梦家遭罪。1959年,《甲编》出版,编者署名“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不见“陈梦家”。而在“目录”与“编辑后记”里,可见“沈仲章”。虽然记录不完整且有小差误,但在那年头那环境,很不容易。[按:参见沈仲章和冒险助他抢救居延汉简的老百姓>]
更早,陈梦家走访苏州,顾颉刚曾托我伯父沈维钧接待。1971年,伯父去世。他保存的一本《甲编》转到我家,父亲与我一起翻看,说起陈梦家。除了简牍事宜,还漏嘴陈梦家说过的一些话。比如,“挂大学的牌子,选中学的教材,用小学的教法”(大意)。
摘二:沈从文《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默默地注意一切乘客,想估计是不是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认识徐志摩,知道徐志摩。我想把一个新闻告给他,徐志摩死了,就是那个给年青人以蓬蓬勃勃 生气的徐志摩死了。我要找寻这样一个人说说话,一个没有,一个没有……[天津《大公报》1934年11月21日“文学”副刊第121期]
上摘首刊于1934年,“三年前”是1931年。徐志摩11月19日罹难,22日是第三天。沈从文坐火车,想从乘客里找寻“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认识徐志摩,知道徐志摩”。可惜在那天,沈从文没有遇到沈仲章。
两位沈姓本家曾有间接因缘搭界,但直到1956年,才遇直接机缘接触。那年年末,沈从文与查阜西作为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结伴巡视湖南。查先生招沈仲章同行,采录民族音乐舞蹈戏剧,包括拍摄电影……延续至1957年。[按:参见沈仲章说老北大的“吃”>]
不过需说明,父亲与沈从文并不相熟。
摘三:胡适《追悼志摩》
志摩走了,我们这个世界里被他带走了不少云彩。
决不——决不——志摩最爱他自己的一首小诗,题目叫做《偶然》,在他的《卞昆冈》剧本里,在那个可爱的孩子阿明临死时,那个瞎子弹着三弦,唱着这首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朋友们,志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他放的光亮也会永远在人间,他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说,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忘不了和我们在那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写于1931.12.3夜,同时在北平《晨报·学园》与《新月》第4卷第1期发表]
1931年,徐志摩受聘于北大文学院,担任客座教授,沈仲章才得以当面承教。彼时,胡适担任文学院院长。沈仲章北大毕业后,就职文学院语言音律实验室助教。1942年,西南联合大学成立。任命胡适为文学院院长,沈仲章为院长助理。
胡适与沈仲章相熟,两人交谊关联不少重要史事,我已开始写系列文。而针对本文主题,只能点一点:徐志摩这“一片云”的“投影”,连及同代很多人“交会”的聚“光”点。
顺着话题“云”,再说本篇标题“金羊毛”。自听父亲讲述奇云奇景之后,我一直盼望有缘一睹其容,无论是真容还是写真。
叹息尚未遇缘,但无论如何,父亲沈仲章用神态与情感传递、不易用言辞表达的诸多先辈片片“云”的“光亮”与“投影”——存我“心”间。
2023年,我坐飞机旅行。目遇“一片云”,其形如“心”——献以托寄遥念。
[图:“心”云,2023年6月19日,沈亚明摄]
【作者后记】
回看似巧合:上篇起自路边“迷你图书馆”,下篇结于空中“心形飘游云”。恰连两个话题,谈书与观云。回想布局原非特意,或许有因缘?
前后两篇都提“印象”——這是一个常用词,人们大都知道什么意思。可完稿之后,我突然起念,查查词典怎么解释。2016年《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释为,“客观事物在人的头脑里留下的迹象”。2021年《国语辞典》网络版释为,“感官受外界刺激而留存于心中的意象”。
因尚未辨析“客观事物”“刺激”“意向”等词的确切意思,暂不敢套用上述释义。且择二三我能掌握的语词,试释我说对某位先辈的印象,指什么意思。我想,大概可说是沈仲章亲闻亲见(是的,父亲讲的大都是直接知识)“留存于”我“心中”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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