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孩子们之间的斗嘴吵架,元福嫂跟小篮子娘恶打了一架,虽说将那个婆娘狠狠地教训了一番,打得她心服口服,可这心头上的余怒却依然难消,元福嫂从此不再理睬那个要饭婆,无事也不愿去积厚里找熟络的婆娘们拉呱聊天了,因她每次进出积厚里的院子,都必须要打那要饭家的吊铺底下经过,感觉好似从那个婆娘的裤裆底下钻过一般不自在,因而就懒得过去串门子。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晌午头,天气闷得很,屋里湿热得让人觉着跟进了的澡堂一般,连家里的地面也都跟着返潮。这鬼天气让人懒得动弹,一动就是一身汗,只有洋槐树上的知了还在叫得欢,直叫得人愈发心烦意躁。
橱嫚吃过午饭后跟着连升撸槐花去了,说是箱嫚想吃槐花团子了。箱嫚照旧还是每天跟着师傅学艺、打杂,要到傍晚才能回家来吃晚饭。
元福嫂盘腿坐在自家炕头上,就着半扇窗子透进屋来的亮光在给闺女们纳鞋底。丫头们近来个头蹿得快,鞋底儿还没穿烂倒先从前面挤出了脚趾头来,元福嫂见了少不了要嘟囔两句,心疼糟蹋了那么结实的鞋底儿,鞋帮也还好好的呢,心道:要搁在老辈儿那会儿,这么大的女娃早就开始裹脚了,可话又说回来了,糟蹋这点儿布料算什么,裹脚,那岂是人遭得罪?那份痛,不是亲受,谁个知道那滋味儿?生孩子不过肚子痛一场,死了也就拉倒了,那是命不济,这个倒好,一辈子遭不完的罪。
门忽然“吱扭”一响敞开了个缝儿,小篮子娘探了半个头进来,问:“嫂子,还没歇晌啊?我过来看看你。”
元福嫂正专心做着针线活,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抬眼见是小篮子娘来了,顿时不悦,心说:这婆娘可真是的,卖豆腐不上秤——豁上那一块了。
元福嫂不会掩饰情绪,把脸往下一挂:“来干吗?!”
元福嫂不讲情面,可小篮子娘好象并不恼火,她不但没摔门而去,反倒干脆推门进屋,一屁股就坐上了炕,满脸堆着笑跟元福嫂凑近乎。
元福嫂把屁股一扭,转身面朝着门口坐,眼睛也看着别处不理不睬她,心道:这个婆娘真不知道羞臊,脸皮倒比墙皮还厚,我偏偏不理你,看你还好意思呆着不走。
小篮子娘支支吾吾地胡乱扯了些四六不靠的陈芝麻、烂谷子,见元福嫂并不接茬搭腔,脸色依旧难看,就又道:“嫂子,那日是我不对,事后我寻思寻思,这不,赶紧过来给你赔不是,嫂子你度量大,千万别把这事儿往心里去,啊?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的错。”
元福嫂见她好言道歉,态度甚是诚恳,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道:小孩子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儿,更何况,一个巴掌拍不响,自己也不是就做得一点错没有,就算占着理也不能不饶人啊,“狗不咬喂肉的,官不打送礼的”,既然她给了台阶,我若再与她一般计较,这岂不倒成了我的不是?日后让邻舍百家知道了,都该道是我不通情达理了。
元福嫂又沉默了一会儿,感觉消了火气,这才好心劝她:“咳,你家馒头是该好好管管了,再大点儿怕是更加不服爹娘管教,白瞎了个好孩子。”
元福嫂不提馒头还好,一说到他,小篮子娘突然“呜呜”地痛哭起来,语不成句:“嫂子啊,我这日子没、没法儿过了,馒头他,他,呜呜。”
元福嫂先是一愣,见小篮子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像是在演戏做假,她转而纳闷,问:“怎么了?馒头怎么了?”
小篮子娘勉强收住哭声,擦掉腮上的泪水,镇定了一会儿,这才道出原委。
自打那次她二人吵架后,小篮子家就莫名其妙地接连遭了祸秧,先是来了个当差的人,说是市里卫生处派来的,让小篮子娘家限期更换吊铺的铺板,以防跳蚤、蟑螂、老鼠等孽虫害兽滋生,传染霍乱等疾病。没几天,市里又支派了人来,说是小篮子家的吊铺建得违法,有碍观瞻、妨碍他人,限令他们月内拆除吊铺,否则,官家便要来强行拆除,还得罚款若干银元云云。
小篮子爹娘为此愁得没辙,若拆了吊铺,一家人睡哪里去?先不说钱,他们就连上告投诉的门路都摸不着。更没想到的是,今儿一早,光天化日之下,馒头在马路南边的拐角路口被几个地痞流氓给截下,按地上,二话没有就是一顿暴揍,他的一条腿被铁棍子给打折了,白花花断了茬儿的骨头穿破了皮,龇牙裂口地露在外面,血淌了一裤管儿,看着骇死个人,还是街坊邻居回来告了个信儿,几个人帮忙将他抬回了家。因家无长物,无钱给他医治,小篮子娘只是跑去地摊儿买了治跌打的膏药给他糊上,又用布条给他将断了的腿暂时先捆上,防止移动时骨头错了位,馒头这会儿正躺在吊铺上,痛得鬼哭狼嚎一般。小篮子娘暂且安顿了一下他,顾不得跟元福嫂刚刚抓破过脸,便过来求她帮助。
元福嫂听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这么一说,先不忍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怎么说,馒头也还是个娃子,就算他作下天大的罪过,也不该受这非人的惩罚啊。想像着那孩子痛得要命、痛得没有指望,元福嫂不禁跟着小篮子娘一道,也抹起泪儿来:“唉,到底为了啥子么,对个娃子下这么狠的手。”
小篮子娘又哭,道:“嫂子,馒头他还小,不懂人事,这下闯了大祸,害得我们一家跟着他遭殃。我们虽说穷得吱吱响,可一直都是规矩老实人啊,青岛港这么大,总得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吧。”
元福嫂宽慰她,道:“篮子她娘,咱们穷人也是老天爷造就的生灵,天地宽着呢,别就这么短了见识,放宽了心,等渡过了这道难关、迈过了这个沟坎儿,孩子们长大没了拖累,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小篮子娘甩了甩鼻涕,拉着元福嫂的袖子不撒手,央求她:“嫂子,你大人大量,无论如何你得救救我家馒头的命,救救我们全家,否则,我们真的是没了活路,啊?”她眼里的泪光闪烁,脸上露着一付殷切恳求的可怜相。
元福嫂被她说得一头雾水,不解地问:“我?我哪儿来的这能耐?”心道:我一无钱财、二无权势,一个只会烧火煮饭、缝补浆洗的婆娘家,能帮到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