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陈三娃被红卫兵造反派带到文化室去了,那是他和幺妹最怕去的恐怖屋。
文化室以前是居委会的办公室也是消灭文盲的地方,现在是红卫兵造反派专门批斗黑五类的场所。前不久,陈三娃和幺妹还跟在革命群众屁股后面跑到那里去凑热闹,看红卫兵造反派如何审讯大资本家魏德贤。
地上一片狼籍。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的画像被红卫兵从正面牆上的毛主席画像旁边撕了下来,躺在地上任人践踏。黑呼呼的脚印讓國家主席成了可怜兮兮的花脸猫。几个神情凛然的红袖章坐在一张大写字台后面,他们身后慈爱的毛主席高高在上,笑眯眯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混乱。离他们几步之遥的是垂手低头、披头散发的资本家老太婆,她佝偻着身体,弯着罗圈腿面朝审讯者、背朝着大门,人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老实交代!你把金条银条藏到哪里去了!”这如雷贯耳的吼声来自市场街造反军司令白天棒。“天棒”是重庆人对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二百五的“尊称”。市场街的男女老少哪个不晓得白天棒是有前科的惯偷。他的老妈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懒婆娘,她好吃懒做笨手笨脚,身上脏得长虱子,把他家的兩个娃儿打理成了有家可归的叫花子。白天棒和他的妹妹从小到大终日眼屎巴囊、蓬头垢面。他们拒绝与外界来往,好像唯恐众人改变自己的生活规则和习惯一样。 不过,白天棒的老爸白师傅倒是一个厚道的码头搬运工。搬运工丈夫每个月月初领得的几十元工资总是让懒婆娘在10号以前花得锅底朝天,剩下20来天不是东挪西借就是满街去捡垃圾。这个媳妇是白师傅的老妈不顾儿子反对按生成八字托人到巴县找来的,他们母子俩连其父是当地有名的醉鬼懒汉都蒙在鼓里。白天棒出世之后他父亲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好好塑造这个小东西,可谁曾料到,60年代初,所谓三年困难时期,懒婆娘把儿子带回老家去住了半年,回来后他成了一个熟稔于摸爬滚打的惯偷了。
人说“穷则思变”,白天棒从小整日里挖空心思琢磨着只消轻轻呵一口气,就把人家口袋里的东西忽悠到自己的麻袋里来。
这只悄然无息的黑不溜秋的偷油猫,腰间捆着一条油腻乌黑如貂皮的麻袋,这个东西具备两大功能,一是遮羞,二是隐藏赃物。他匍匐在污水横流、老鼠穿行的菜摊子下,像一名机警的侦察兵,眼睛一眨都不眨地伺机以待。巴不得有大萝卜大白菜自动滚到脚边来,这样就可以免去被人追打的危险。有时候他会乘卖菜的人与顾客寒暄的空隙,从菜摊后面偷袭。菜摊是木制的,成阶梯状,共有三层。白天棒拿出花果山长臂猿攀岩的本领,闭着眼睛胡乱地从第三层抓几个不论何类的蔬菜快速塞进腰间的麻袋里,然后瞅准摊前热闹非凡的机会从菜摊后面滚出,一下就滚到只几米远的家门口。
穷怕什么?不是越穷越革命,越穷越光荣吗?偷算什么?如今光天化日之下还可以闯入民宅抄家抓人呢。
此刻,白天棒用厌烦和游离的目光,打量眼前着这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真的没有金条、银条了,解放初期那阵子,该交的都交了。”魏德贤抬起一脸沧桑,背书似地对答如流。
“啪!”一个戴军帽的女红卫兵,就是平时扮演样板戏《紅灯记》中李铁梅的那个女娃儿(人称市场街的“街花”),走过去对准魏德贤的右脚裸像踢足球似的飞起一脚踢过去,老太婆即刻单腿跪了下去,又踉踉跄跄摇晃着站了起来。“啪!”左脚裸遭整,她立馬双腿跪了下去。
幺妹和陈三娃的眼皮跟着街花的动作和魏德贤体态的变化一惊一乍地分分合合。
魏德贤匍匐在地一动不动,半天不吭声。好像在做一个千年长梦。
“嘭!”白天棒站起身来使劲将桌子一拍,他军服的扣子被震掉了一颗。“说不说!”
“我真的没有啊!真的没有……”她对地发誓道,雪白的头发像祭奠仪式上的一朵花,在哀乐中颤抖。
白天棒走过去,伸出军用胶鞋抬起她的下巴,然后对着门口围观的男女老少说:“革命群众们,你们都来看看这个资本家的丑恶嘴脸!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板又臭又硬!”
于是门外的人往屋里涌。陈三娃和幺妹被推到了资本家老太婆身边,幺妹踩到了她的裤边。就在那一瞬间,幺妹看到资本家魏德贤抬起那双混沌无光的眼睛瞟了一眼她胸前的“红小兵”,她本能地退了一步,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前“红小兵”。這個胸章是最近她请求二妹制作的。在硬纸皮上贴红纸,上面的“红小兵”楷書工整有力,是二妹用黄色广告颜料写成的。幺妹请求她给陈三娃做一个,但二妹坚定地拒绝道:“不行,叛徒的儿子不能戴这个!”她对此无可奈何,可是每次看到陈三娃用妒羡的目光在她胸前的“红小兵”上扫来扫去,她的心好像被仙人掌上的小刺头刺得血珠儿直冒。
幺妹不忍再看魏老太的慘狀,赶紧去摸索陈三娃的手,两只小手惺惺相惜,滚烫发抖,不知道是惧怕白天棒们,还是有些同情趴在地上的白发老太。不管怎样,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幺妹和陈三娃从此以后都不愿意再光顾文化室了。可就是这个让他们避之不及的恐怖屋,却让陈三娃躲不脱逃不掉。
“小崽儿!把鞋子脱下来给我看!”白天棒坐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压在上面的那条腿在不停地抖动,好像在跳欢快的舞蹈。此刻,他和几位随从关起门来审讯这个叛徒的儿子,希望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陈三娃傻乎乎地讨好似笑着,双手捧着帆布胶底解放鞋毕恭毕敬递过去。
原来陈三娃按照幺妹的指示,用小刀把鞋底的反革命嫌疑——类似于五星的东西——通通刮去。这一刮就刮了一小堆黑胶烂泥出来。闲着没事,他就用刀背在院子门口的石板地上剁这堆玩意儿,剁得当当响。一个邻居大妈路过顺口问道,“陈三娃,你在搞啥子名堂哟?”
“我在宰五星!”他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地道的反革命言论,而且还有行动。这个叛徒儿子人小鬼大,这还得了?简直就是想反攻倒算!于是革命觉悟很高的邻居大妈当即就把他扭送到造反军司令部来了。
“咦!硬是有这回事?!”白天棒把两只小胶鞋翻过来仔细瞅着,发现鞋底凹凸不平。果真铁证如山,罪责难逃。啪!他把鞋扔在地上,鼠眼发出暗绿的光束逼视着陈三娃。陈三娃脸上的傻笑荡然无存,吓得跟一堆烂泥似的瘫在墙角,大眼睛迷雾茫茫。心里纳闷,我难道做错了什么吗?
“说!啷个回事?”白天棒像一个大肚酸菜坛子,一股股酸汗味儿从他的黄色假军装里蒸发出来,陈三娃不得不捂紧口鼻。白天棒的大黑手一把将他的小手抓扯下来,绿豆鼠眼咄咄逼人,厉声喝道:“五星哪里去了?我知道,这鞋底本身是有五星的,别的人都老老实实上交了,你胆子还大呢,你还敢穿?!说!五星哪去了?老实交代!”
“我……我用刀刮掉了。”陈三娃低眉顺眼,如实招供。
“什么?五星是可以随便刮的吗?你这个叛徒的狗崽仔,想翻天呀?” 陈三娃被白天棒的吼声吓得倒退两步,滑倒在地。
“我……我没有鞋穿了……我不刮掉它,未必就把它踩……踩在脚板底下走呀?”陈三娃从地上爬起来坦言道。
“你……你……”白天棒一时语塞,弄得旁边的街花吃吃地笑个不停。
“笑啥子笑?不准笑!”他转脸呵斥道。他的粉丝吓得连忙吐了吐舌头。
“你把五星刮下来之后,又拿来宰,是不是?”白天棒绝不放过小反革命。
“我没得玩具耍,就宰来耍。”陈三娃进而坦白动机。
“反革命行为!你晓不晓得这是反革命行为?!”白天棒说着突然蹲了下去,嘴里的恶臭熏得陈三娃皱起小鼻子,指着他的口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的嘴巴好臭呀!”
街花和旁边的几个女红衛兵忍不住捂着嘴又笑了起来,而旁边的几个男红衛兵都面若冰霜,其中有一个光头微微地抖动了几下嘴唇,一副欲说还休的摸样,眼里流露出焦灼與同情。
“妈的!小反革命!白天棒恼羞成怒地给了陈三娃的一耳光,问道:“说!是哪个教你的?!”他的眼珠都快掉在他的鼻尖上了。
“哇……”陈三娃坐在地上仰天大哭,白天棒粗野的嗓门压倒陈三娃委屈的哭声,吼道:“是不是你妈妈陈玉娥教你的?”不等他回答,又说,“肯定是大人教的,不是才怪了!”
那个光头红卫兵从板凳上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然后又站起来,两手往胸前一抄,越过白天棒的肩膀,引颈窺視陈三娃的反应。
“不是……不是我妈妈教的……”他爬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使劲摇手说,“是……”情急之中他差点供出幺妹来。
“是那个?快说!”白天棒喜出望外。
“是……是我个人想出来的,没得哪个教我。我舍不得丢那双鞋,不想上繳……”陈三娃一边哽咽一边老调重弹。
“废话少说!”白天棒一边吼一边退了几步,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用阴森森的目光看着天花板。街花凑过去讨好地说:“我看没有那么简单。你看他结结巴巴吞吞吐吐的样子,肯定心里有鬼。”
半天没有吭气的梁光头,是陈三娃他们一个院子的邻居。这会儿他实在憋不住了,轻轻地拍了一下白天棒的肩膀,说:“天棒,我看这个小娃儿可能说的是老实话……哎,陈三娃你今年几岁?”他的两手按着膝盖,俯身问他,口气居然有点亲切。“七……七……七岁多……还有两个……两个月满八岁……”陈三娃抽抽噎噎地回答。
白天棒转过身来,眼里射出的紫外线扫射光头几个来回后,教训道:“梁光头!你格老子头脑清醒一点。这是阶级立场问题!”他的大手重重拍在梁光头的肩膀上,梁光头撇撇嘴很不屑地瞥了一眼肩膀上的那只指甲里装满污垢的手,白天棒似乎察觉到他的不悦,立即放了下来,一边翻来覆去地观赏自己的脏手,一边循循善诱说:“毛主席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听见了吗,光头?对阶级敌人绝不能手软。今天这件事情虽然发生在小娃儿的身上,但是我们也丝毫不能掉以轻心,麻痹大意。”文化大革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让白天棒的政治素质提高了若干檔次,令市场街男女老少不得不刮目相看。
街花的目光火辣辣的,丰满的胸部起伏得很厉害,她对白司令独特的清醒与魄力心生钦佩。心想,如果白天棒像当年年轻的毛主席那样,要拉上一帮人上井冈山发动秋收起义,她会赴汤蹈火跟隨他革命到底。
鉴于白天棒提到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导,这不能不触动梁光头的神经。他立即低下那颗不甚清醒的头来,头顶那个很像梅花的疤痕,正对着陈三娃。这朵梅花他太熟悉了。以前梁光头和他二哥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几乎每天都要到他家里来一趟。陈三娃经常骑到他肩上去疯玩,摸着他头顶上的梅花问:“这是啥子哟?”“小时候摔跤摔的噻。”“啷个摔的嘛?讲来听听嘛!”“好吧,你下来,坐好,坐好了我就讲给你听……”
陈三娃和梁光头都沉浸在温馨而傷感的回忆中。
“今天这件事情绝对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他必须交代出背后那个教唆他的阶级敌人来。如果他拒绝交代,那么小反革命这口黑锅他就背定了。” 白天棒退回写字台后面斩钉切铁地说。他的神态很像歌舞剧《紅色娘子軍》里的党代表洪常青,执着而鎮定。然后,他踱到坐在墙根的陈三娃面前蹲了下来,伸出食指和无名指掂了掂他的小下巴,对着他大而无神的眼睛端详了半晌,冷不放大喊一声:“听见了吗?小反革命!”与此同时,双眼射出匕首般雪亮的光来。
陈三娃像刚刚从冰窟窿挣扎出来的绒毛鸭子全身瑟瑟发抖,摇头甩开下巴上的猶如老虎鉗的粗黑手指。 他眼前的这张面孔在无限扩张,眼睛鼻子嘴巴都分别拉成一条线,那上面除了三条线什么都没有,一会儿它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块会说话的石头,一块摇头晃脑的石头。绒毛鸭子全身一抖,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的两只手反扶着墙壁想站起来,但发抖的腿就像狂风中的小树苗颠来倒去,“咚……”一个闷雷屋顶上炸响,与此同时一股热流毫无准备地从绒毛鸭子的裤裆里流了下来,稀里哗啦冲到水泥地上画了一张不小的地图。他惊恐万状地望着不断蔓延的地图,心想,幸亏幺妹,不,幸亏幺姐不在跟前,要不然多难为情。
“哈!哈!哈……”白天棒、街花等一群人轮番狂笑,就像湖边被春风吹来打去的颠狂杨柳。他们让这个小反革命的"表演"逗乐了,而且乐无止境。唯独梁光头坐成一座山,幽幽的眸子盛满了忧虑与同情。
陈三娃看看地上的地图,又摸摸自己的裤子,最后抬起老实巴交的目光望着梁光头。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眼里装满了恐惧、怨恨和乞求等互不相容的东西。梁光头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冒出一背的虚汗来,连忙低下头佯装打瞌睡,心中念念有词:“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外面的暴风雨终于打住。“叽叽咕咕……”一屋子的人肚子里吹起了此起彼伏的口哨。该吃晚饭了。
“走!”白天棒把大手一挥,抓起写字台上的一条帆布军用皮带,带着一群随从往外走。
陈三娃本能地挪动脚步想跟着出去。
“你干啥子!想得天真!你今天休想出去!龟儿子的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白天棒顺手挥起皮带,啪地一下打在陈三娃的手背上,鲜红的血痕立即凸显出来。
“哇呜……”陈三娃的眼泪之闸被皮带抽开后便一发不可收。他坐在地上恐慌地哭号起来:“妈妈耶……幺妹……不……幺姐耶,你们快点来救我嘛……”
梁光头走到门边又停下来,弯下腰哆嗦着手去摆弄鞋带。白天棒一边拉门,一边低头对着他头顶的梅花说:“不准放走他!谁放走了谁就是反革命。”
陈三娃连爬带滚来到门边哭喊道:“妈妈耶!我要出去!你们放我出去!”白天棒和几个随从置若罔闻,扬长而去,陈三娃抱住走在最后的梁光头的小腿,哽咽道:“梁大哥,求求你不要关门,放我出去吧!”梁光头的心开始呻吟,他立马闭目默念:“要斗私批修!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可是,可是,毛主席老人家呀,请您告诉我,这个小娃儿是阶级敌人吗?他低下头看着这张让泪水、鼻涕和尘埃模糊了的小花脸,迅速摸了一下他的圆脑袋,压低嗓门道:“你听话点!老实呆着,我……我去……叫你妈妈来……”
“咔嚓!”梁光头在锁上门的同时,也关上了心之闸门。他低着头像個醉汉一样,踉踉蹌蹌往家走去。
“梁大哥……”他抬头一看是路家幺妹,手里拿着一个烧饼,哭兮兮地望着他。原来,刚才幺妹去找小伙伴玩,从邻居口里得知他被抓到这里来了。
“我……我想看看陈三娃……”她帶著哭腔请求道。
“那不行,你赶紧走远点!”梁光头扳着她瘦削的肩头往回推。
幺妹抬手臂擦干脸庞的泪水,不依不饶地问:“ 啷个回事嘛?为什么要抓他呢?”
“哎,小娃儿,莫要管那么多!”梁光头將嗓门提高8度,谁曾想并未镇住幺妹,她索性站住不走了,反问道:“难道陈三娃不是小娃儿?为什么要抓他呢?”“你……”梁光头用手捂住幺妹的口,四下望了望,说:“这样吧,你把烧饼给我,我一会儿拿给陈三娃。”他见幺妹狐疑地望着他,就弯下腰来耳语道:“拉钩……”他俩各自伸出小拇指勾住,迅速地拉了三下。
幺妹这才放心往回走,心里直犯嘀咕,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昨天和他在一起还好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