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美的旋律-勃拉姆斯小提琴第一奏鸣曲和物哀美学

史上最美的旋律-勃拉姆斯小提琴第一奏鸣曲
老白
 
我第一次听这首曲子,是在伦敦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阴雨天,那甜美抒情的曲调自始至终让我觉得沁入心脾。说它甜美,并不是说它很欢乐,实际上,它有的更多是忧伤。忧伤与优美并不矛盾,但这首曲子的美,胜过那忧伤的苦涩,而且甜得非常浓重,就在甜腻之前,让人欲罢不能,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听下去。
我在一个阴雨天第一次听到它,也是一种机缘巧合,因为这首曲子是勃拉姆斯基于他之前的一首关于雨中即景的歌曲,作品59所做的,因此也被人称为《雨的奏鸣曲(Regensonate)》。听的时候,你可以想像与雨有关的场景。我想到的是行走在普林斯顿乡间绵绵的细雨中,一条路是离我家不远的“诗人小径”,另一条则是以药厂大王强生命名的公园。我常带着我的狗在这些地方穿行,不过这是后来了,在伦敦的时候,我的狗还没有出生,我那时是坐在伦敦贝克地铁站附近的一个小店里,一边读着报纸,喝着英国红茶,一边看着窗前街道里举着伞走动的人们。转眼之间,我的狗已经十岁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想起来确实让人神伤。
至于勃拉姆斯的忧伤,一部分还是与克拉拉舒曼有关。这个曲子开始写自1878,完成于1879年。79年二月十六日,克拉拉最小的儿子费利克思(Felix)逝去。费利克思出生在舒曼病重的日子,因此他们父子从未谋面,勃拉姆斯如同"继父"照顾这些孩子们。他对克拉拉有着深厚的感情,但也许是对师母的敬重,也许是其他原因,他们还是发于情止于礼。克拉拉后来一直在欧洲各地巡回演出,很少照顾孩子。孩子们大多是由佣人和长姐玛丽带大的。而克拉拉对子女又及其严苛,曾经在信中训斥费利克思说,我各地演出,就是为了你们。要努力学习,不要辜负了我!听起来很严厉。不过最残酷的是,当费利克思想要做艺术家的时候,克拉拉阻拦说,我不认为你有足够的能力,能对得起舒曼的名字!还是"继父"勃拉姆斯慈悲地说:我要是有费利克思这样的儿子,早就心满意足了。
勃拉姆斯给克拉拉寄这个曲子,是在二月二日,他已得知费利克思病情加重,信中说:慢板那部分,把我对你和费利克思的思念,说得更清楚,胜过我的语言。我甚至想起他的小提琴,虽然它可能正在休息。我衷心感谢你的来信;我愿意也不想强求,但我总是非常渴望听到菲利克斯的消息。
克拉拉回信说:在第三首里我听到了你那首雨歌,有我至爱的曲调。我的笔墨不够用,但心感到很温暖,很感激,在心间轻按你的手。
在七月的回信中,克拉拉说:“在优美迷人的第一个乐章和第二个乐章之后,你可以想象当我在第三个可爱的颤音乐章中找到我如此热情地喜爱的旋律时的喜悦!我只是说我的,因为我不相信有人会像我一样觉得这首旋律既幸福又忧郁。”
这首曲子旋律之浓郁,勃拉姆斯自己当然也知道。他说“这里的旋律如此浓郁,以至于你要小心才不会踩到”。 (“The melodies fly so thick here that you have to be careful not to step on one”  )
克拉拉后来表达了她对这首奏鸣曲的喜爱,她说:“这是一首我想带着它进入来世的歌曲。 ”
它基于的那首雨歌,作品59号,取材于北欧作家克劳斯·格罗斯(Klaus Groth,1819-1899)的一首美丽的挽歌,作者在诗中怀念着自己的青春。这是一篇充满怀念、忧郁、怀旧之情的文字。
勃拉姆斯在给朋友比尔罗斯(Billroth)的信中打个关子说:最好选在一个温柔的雨夜,弹奏这首曲子,一次就好。比尔罗斯读了谱子回信说,你这个滑头,整个曲子就是你那首雨歌的回声!
 
 
“史上最美的旋律”这句话倒也不是我的独创,那是不可能的,可能很多人都这样认为。不过我看到的是日本作曲家和古典音乐普及教育家池边晋一郎的话。他在介绍勃拉姆斯的一本书里开头这样说:“如果你是勃拉姆斯的粉丝,你会首先选择他的哪首曲子介绍呢?您可能会说他的四部交响曲之一,或者是德国安魂曲,甚至是弦乐六重奏。然而,我的意见不是这些,而是他的第一小提琴奏鸣曲。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旋律!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读到这里,我会心一笑,作为业余古典音乐欣赏者的我,品味还是可以的嘛。我最喜欢的这一首,曾经多次听过,多次写过,将来有新的感想也还会写的,竟然也是专业音乐家的喜爱。或者,勃拉姆斯的这首曲子谁都会喜欢,我喜欢也没有什么可自鸣得意的。
无独有偶,我读日本著名音乐评论家新保祐司的书《勃拉姆斯变奏曲》时,也看到一个相关的评论。他没有把这个小提琴放在第一位,但是他的想法倒是给了我一些领悟,为什么这首忧伤的曲子会如此甜美?他说:“我喜欢勃拉姆斯的三首小提琴奏鸣曲,但第一首是我的最爱之一。 这是因为它是 有’事物意识(物のあはれ) ’的音乐。”
哦,原来如此,这到了日本的物哀美学。
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体味,加以理解,这就是感知‘事之心’、 感知‘物之心’。
——本居宣长;王向远译,《日本物哀》
本居宣长更进一步指出,能够感知“物哀”的心,即“知物之心”,正是人与禽兽不同之处。知物哀(もののあはれをしる),便是因理解人心,触景而生情,将此种感动呈现出来,使人能感同身受。
和辻哲郎,将本居宣长的“物哀”诠释成,“对永远根源的思慕”(永遠の根源的な思慕)或“对绝对者的依属感情”(絶対者への依属の感情)。
我于是领悟到,我之所以喜欢这首忧伤甜美的曲子,之所以喜欢勃拉姆斯,不就是因为这样的审美观吗!这也很难只是日本美学,而是人类的某种共性,至少一部分人的共性。我读着新保祐司的书,心想,我竟然与他说的有那么多重合的部分,比如,我写过勃拉姆斯的作品117-119“间奏曲,那也是李安在《色戒》里用到的一曲,我把那首曲子鱼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相比,勃拉姆斯自己说那几首后期的曲子是他给自己的摇篮曲。而新保祐司之所以喜欢这几首,是因为在疫情期间有感而发。他说:
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深秋的一个晚上,我去了家附近的妙本寺。经过正门,通往二天门的道路上散落着落叶。右边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很难相信这是在城市里。一条小溪在森林和道路之间流过。抬头望二天门,门前高大的树木,秋天的叶子正在变黄。穿过大门,进入了瓦顶华丽的宗志堂前的空间。 11月底,在被北条氏毁坏的比木义一宅邸遗址上修建了这座寺庙。山上,比木义一的坟墓位于山上稍高的地方,他们家族的坟墓在下面一字排开。 源赖家的儿子一万的小坟墓上从来没有停止过鲜花。正是在这座寺庙里,小林秀夫和六个月后去世的中原中也在暮春时节一起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看着名树的花朵落下。他们似乎坐在上面的石头就在我的面前。几代大树的枯叶都已经脱落,只剩下树枝。此时已是傍晚,周围空无一人。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空间。摘下面罩,深呼吸。时间过得很快,病毒的终结还看不到尽头。 当我沉浸在深秋的思绪中时,我耳边听到了勃拉姆斯的间奏曲(Op.117 No.1)。这就像我经常听到的格伦·古尔德的表演。啊,就是这样了,我想。我从心底里知道,勃拉姆斯的音乐是最好听的。 我赶紧回家,找到古尔德的CD,听了一下。这和我脑子里播放的音乐是一样的。古尔德的《勃拉姆斯间奏曲》包含 10 首间奏曲。他从勃拉姆斯15首左右的间奏曲中挑选10首进行编曲,不考虑作品编号,但编曲的感觉非常清晰。 
我在写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的时候,对他在德语圣经里选择的部分感叹道:“人们常说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但其实人皆草木,孰能无情?”这不是一种事物的意识,即物のあはれ的感情和审美意识吗?
因为人不是神,所以有限,所以有情,所以忧伤,所以被甜美所打动。勃拉姆斯说:“莫扎特和贝多芬是神,而我是人”。这就是我为什么喜爱勃拉姆斯音乐的缘故。也是我写《巴赫、贝多芬和勃拉姆斯音乐的神性》中强调的一点:
“勃拉姆斯呢,他完全生活在十九世纪,可以说就是现代人了。他对上帝和耶稣不那么虔诚,很少去礼拜,但神性是通过人性来占据他的感情的。这些感情不像贝多芬那样强烈,因为他与神的关系也没那么多矛盾。他深知个人的痛苦与遗憾最终还得靠自己来解决,这让他有时显得很无奈,比如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写了作品40号《圆号三重奏》。圆号那单调的声音没有震耳欲聋,而是像山风在山林中吹过。显然他不是圣经意义上的圣灵,但他细腻的情感,有如某种灵魂的羽毛,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说他是圣灵,用音乐在我们的心头拨动。当然,在我们心头拨动的音乐家太多,他只是个代表而已。但在某一刻,你会发现神性其实是强烈地占据着他的感情的,正如在《德意志安魂曲》中所表现出来的。这首曲子的唱词是勃拉姆斯自己从路德派德语《圣经》里取来,是对生命价值的肯定。其中的一句话是:’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荣,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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