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91) 铩羽而归

【和二编室谈过以后,我很泄气。他们的意思是这部初稿问题很多,现在很难考虑具体怎么修改。阙主任作总结发言时,甚至对我本人的思想都开始质疑,已经从“作品分析”上升为“作家分析”,让我哪敢再座谈下去?

我的心情是沉重而难受的。他们没有给我任何鼓励,鲜明地流露出失望的情绪。当我提议回去再修改时,他们也没有挽留之意。

半夜失眠了。想着想着,忽然又起了再战的勇气。我决定立即拟定修改提纲,准备推倒重来,东山再起。反复咀嚼他们的意见,我认为这一稿的最大问题,在于余抱一的结局。我不能把他弄死,而要让他转变过来,方才体现“党的领导”和“正面的力量”。当年北京出版社也是此意,并且我在上一稿中已经这样做了,但是重写后半部分时,我又恢复了最初的人物设计。

归根结底,我不喜欢“大团圆”的结局。有道是“大浪淘沙”,并非每个人都能经受住艰苦生活的考验。让这样一个典型的“个人主义者”掉到冰窟窿里,在我看来更有教育意义,也更加真实。何况余抱一本身带有悲剧色彩,死于非命是符合文学逻辑的。上一稿我之所以不满意,就在于他活下来了,人物张力大为减弱,剧情也变得温吞如水。来京以后,我决心反其道而行之,真正写出北大荒的严酷一面,让读者知道钢铁不是随便炼成的。不过在拟定的大纲中,我并没有让余抱一去死,而是让他成功偷渡到苏联,成了“叛徒”——中苏现在已经交恶,读者可以这样看他。然而在写的过程中,我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最后只剩下“死路一条”。说实话,在所有人物当中,余抱一是我写得最顺手的,可也是最难驾驭的。

如今三位都不满意余抱一,我只能对他动大手术,否则没法抢救作品。余抱一的性格在整个书稿中是相当连贯的,我要拔高他,必须在多处修改,对剧情的影响很大。不过事已至此,没什么不能改的——我的功利心已经占了上风。次日我就搞出修改提纲,后三天重写第一章,计18900字。由于端正了创作思想,我改得同样顺手。余抱一的面目焕然一新,尽管仍然带有小知识分子的气息,但不再阴郁消沉,而对未来充满希望,这为他以后完成思想转变铺好了台阶。我对自己的改编能力颇为得意——只要放下身段,不再“拘泥于历史真实”,就算欧阳海那样的人物我也是能够创造出来的。

16日,我兴致勃勃地给张羽送去第一章,自感能够重获青睐。中午,他到宿舍来找我交换意见,想不到又给我泼了一盆冷水。他认为修改后的提纲没有很大突破,没有把“写好先进人物和优秀领导”作为重点。对于我拯救余抱一的努力,张羽兴趣不大:“写青年改正错误,是否有列为指导思想的必要?”言下之意,这个人物可有可无。然而对我来说,《大荒无极》的一条主线,就是写知识分子在北大荒经受考验,成为一代新人。假如个个都跟洪烙似的已经完成思想改造,那还有什么可写的?我在余抱一身上花费了大量心血,这个人物涉及关键情节,一旦抽走,整个结构就要垮掉。所以我明知阙主任“讨厌”他,仍然无法割舍。现在张羽又作如此表示,分明是要这部作品完蛋。我有些不高兴,忍不住说了几句不痛快的话。大概是做过《红岩》的责任编辑,张羽对我有种居高临下的劲头,而我恰恰不吃这一套,所以就算此刻他放我一马,日后我也很难与他合作。

“这一下,我在北京已经没有再战的勇气了。”(日记)

当晚去大姐家,告诉了她这个不好的结果。她没有表现出惊讶来,似乎早有预感。不过这也可能与她快要临盆有关——现在就算有天大的事,只要不影响肚子里的孩子,她也会泰然处之。次日凌晨,大姐腹痛,大姐夫当即叫来出租车,把她送至协和医院。我第一次坐出租车,感觉很新鲜。这是辆华沙20,沙发坐椅非常柔软,让我觉得半小时的车程太短了,完全无视大姐夫脸上的焦虑。

5时5分,大姐产一男婴。连生三个女孩以后,她终于实现了零的突破。这年她已42岁。我对大姐由衷敬佩,不知自己42岁时,能否把这部作品生出来。

4月25日,我离京返回农场。27日,安抵家中。30日,文燕从一队回来过假。我在5月1日的日记上写:“用蚂蚁啃骨头的办法,开始动笔改稿。”足见我还没有认输。

以今日的眼光来看,我那样做是徒劳的。首先,当时正值极“左”思潮猖獗之际,文艺界树《欧阳海之歌》为样板,说是成功地写出毛泽东思想哺育下成长起来的英雄,在主人公身上体现了当代思想的高峰。与此同时,电影界正批判《舞台姐妹》。这就是三位编辑评判我文稿的尺度和标准。我内心的思想则具有两重性:既存在权威意识和媚俗心理,但出于自己的天性,又很想反映生活的真实和人性的复杂。我就挤在这样的夹缝之中,又怎么能写出有价值的作品呢?

直至许多年后,我才认识到,文稿中最有思想内涵的角色,恰恰就是被他们否定的中间人物余抱一。这是我读了《日瓦戈医生》和接触西方文化后得出的结论。所以说,当时他们没有看上这部文稿,未必是坏事。反过来说,如果我按照他们的意图修改,获得通过,最后出版,那又怎样呢?只会给我留下终身遗憾,因为它白白浪费了我仅有的一份宝贵素材。许多正反面的实例告诉我: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反映它,这就是创作的真谛所在。只有如此,人们才能通过你的作品了解到:在人间的某时某地,曾经活着这么一批人。他们的思想、情感和行为,你都如实地加以反映,这就足够了。

北京之行,还反映出我图虚名,不够沉稳务实的性格弱点。其实我去京写作的条件并不具备,因为我只写了一半篇幅,而问题正好出在到出版社赶写的那一半,所以他们同意我赴京改稿也是轻率之举。我当时只感到挺风光,能出风头,而忽视了后面任务的艰巨。所谓“成功在望”只是我的想当然,而人生的失误正在于以幻想代替现实。不仅是我,许多人都犯过或正在犯这类错误。诚如海外学者夏志清在评论张爱玲小说时所说:“人的灵魂通常都是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

2023-1-8

Melee 发表评论于
他还是在不由自主追随自己的内心
新中美 发表评论于
这本书没发表也好,要不然到了文革肯定会被抓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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