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一个帝国，会被一颗小小的鸡蛋敲碎么？
看到一则挺有意思的消息。当地时间12月28日，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精英特工们在某地下交易市场上摁倒了一名俄罗斯公民。视频场面相当之刺激火爆，特工们先是将窜逃的嫌疑人凌空踹翻，而后几个人扑上去，将其结结实实的摁倒。且这位犯罪分子将可能因为购买走私物品、逃税面临长达七年的监禁。而他遭遇如此铁拳出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在该黑市买了120个鸡蛋。
是的，在俄乌战争打了快两年之际，鸡蛋这个词，突然在俄罗斯国内的变得有些敏感了。
先是当地时间12月14日，俄罗斯总统普京举行“直播连线”和大型记者会，回答俄罗斯国内民众的年终提问。
一名俄罗斯退休老太太视频连线普京时直言不讳的对她的总统说：“敬爱的普京总统，我想和您说一说，以便您能够施加影响。鸡蛋的价格已经从180卢布（1人民币约合12卢布）涨到了220卢布，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价格啊？可怜可怜我们这些退休人员吧！我们没有百万卢布的退休金。您应该1年举办3次这种连线活动，以便更多的人可以向您反映问题。希望您能够帮助我们，非常感谢您。”
这里要特别说一下，其实这位退休老太所代表的俄退休老年人一直是普京支持者中的铁杆，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与普京同龄，青年时代接受的是苏联的教育，有浓烈的大俄罗斯主义的情怀。
另一方面，更是由于这些退休人员已经脱离一线工作，战争给俄罗斯经济带来的失业、降薪打击对他们几乎没有影响，而前线死的人再多的，也不会征发他们这些老头老太太去参军。
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惧怕俄罗斯一旦发生剧变，自己依靠政府发放的养老金很可能不保。老龄化较重的俄罗斯目前有约21%的人口在依靠退休金生活。在俄罗斯，有退休金的老年人普遍比当正经干活的年轻人更舒服，因为俄罗斯政府可以靠卖石油养他们。这种对老年人的赎买在财政上固然是个噩梦，但对于俄现政权的稳定，却是个好消息。只要退休金还能足额发放，卢布币值相对稳定，这五分之一的人口就是铁票仓。
所以一看到自己的基本盘口出怨言，普京当然需要提供解释。他在连线中非常和气的回答了老太太的担心。他首先道歉说，眼下鸡蛋涨价，是政府工作不到位，不久前他刚刚对俄农业部长进行了指示，未来鸡蛋价格状况将会改善。
普京在解释原因时说，鸡蛋价格今年以来的上涨是需求增加导致的，今后俄罗斯会增加进口供应，满足俄罗斯人民日益增长的鸡蛋需求。
比较可贵的，普京还玩了个比较亲民的幽默，说他也喜欢吃鸡蛋，以前鸡蛋便宜的时候，每天要吃十个。
普京的意思是让老太太放心，他也在乎鸡蛋价格，一定会责成有关部门把价格压下来。
当然，普京这话只是在宽慰老太太——事实是俄罗斯这一年来对鸡蛋的需求并没有显著增加，俄罗斯老百姓也并不比以前更爱吃鸡蛋了——至少不可能每个人都每天吃十个。
真正的问题出在俄罗斯目前的养鸡场供应上，养鸡与其他农业产业不同，它是一个可以实现高度集约化生产的投资密集型和技术密集型产业。在目前世界上一些农业发达国家，实现一个人管几万只鸡的养鸡场并不鲜见。但是这种现代化养鸡场的设备要折旧、软件需要更新、鸡饲料、药品等一系列耗材需要大宗进出。这些问题都是目前经济正在遭遇半封锁的俄罗斯难以解决的。克里米亚危机爆发十年，俄乌战争打了两年，俄罗斯几乎所有产业的生产效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世界逐步脱节，进而发生停滞甚至下降，养鸡业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而已。
据俄联邦统计局的数据，自2023年年初以来，俄罗斯的鸡蛋价格飙升了46.2%，成为俄罗斯最昂贵的食品之一。而事实上，不仅仅是鸡蛋，像鸡胸肉、鸡腿肉等所有与养鸡业相关的产品价格在今年的俄罗斯市场上都出现了不同幅度的飙升。
难怪有人开玩笑说，幸亏肯德基等快餐公司跑得快，已经撤出了俄罗斯，不然鸡肉堡涨价引发俄民众不满，普京怕不是要拿肯德基开刀，严令他们赔本卖汉堡，要不然也得关门。
面对这种情况，俄罗斯目前想到的权宜之计是增加进口，俄罗斯经济发展部在月中得到总统指示后宣布，将在2024年1月至6月期间免除12亿枚进口鸡蛋的进口关税。但同时又出重拳查处黑市上的走私鸡蛋，以防止价格失控。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俄联邦安全部队精英亲自出手，上街抓倒卖走私鸡蛋的小贩并将从严判罚的奇景。
但实际上，在物资紧缺下，俄罗斯人现在抢购任何稍微便宜点的生活必需品，排长队或者走黑市都已经不足为奇了。
实际上，俄罗斯最近这场总统不得不亲自出来道歉的“鸡蛋风波”，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段子——
1945年，当苏联红军和盟国军队打进行将破灭的纳粹德国本土的时候，他们惊奇的发现这个在军事上已经撑不下去的国家，在国内的民用商品供应上居然还相对充足。商店里琳琅满目的摆着衣服、鞋袜、家具、玻璃器皿、乃至收音机等日用品，食品店里也依然在售卖黄油和面包。没见过这种好日子的苏联红军士兵甚至立刻“收缴”了这些战利品，一火车一火车的打包寄回国内。
在当时的参战国当中，除了财大气粗的老美看不上这些物资外，像苏联甚至英国，那都是相当眼馋的。因为无论苏联还是英国，当时都在执行了长时间的战时配给制度。在“一切为了胜利”口号下，工业产能主要被用于战需品，民用物资甚至是食品，都是相当匮乏的。
那么德国为什么在前线战事节节败退，第三帝国行将破灭时，还能够保持民用商品的相对富足呢？
其实这个问题问反了，正确的问法应当是，为什么明明战争形势岌岌可危，纳粹德国依然不得不维持民用产品的供应充足？
答案恰恰是，纳粹所发动的是一场入侵他国、屠杀他国人民的非正义的侵略战争。因为是一场侵略战争而不是保家卫国，所以希特勒和其党徒想要说服自己本国普通老百姓支持这场战争的成本其实是非常高的。吸取一战时期德意志第二帝国因为粮食配给制度搞的民怨沸腾最终从内部瓦解的教训。希特勒知道，要么，他必须保持对外扩张中的节节胜利，用“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来说服德国人这仗打的值。要么，他就必须至少保证德国国内的民众生活水平不要因为战争降得太低。否则德国老百姓在物资紧缺、不得不排队买日用品的时候转念一想，我们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欺负别人没欺负成还把自己折腾的民穷财尽……一旦这种怨气形成，纳粹德国即便派出再多的盖世太保，也是没有办法压得住的。
所以至少在1942年以前的整个二战中前期，纳粹德国是迟迟不敢发动战争总动员的。整个国家一直在以“一只手”跟整个欧洲、苏联、乃至逐步动员起来的美国打仗，另一只手始终必须兼顾民生。因为希特勒知道他一旦宣布进行国家总动员，原先还相对支持他的德国主流民意就将立刻翻转。所以哪怕到了1942年，虽然德国官方曾一度尝试下令限制“非急需消费品”的生产，但这个命令很快就被希特勒亲自叫停了。因为他不敢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德国民众，战争已经让德国捉襟见肘，这会让第三帝国立刻进入一个万劫不复的“下行循环”。
这就是二战中的德国的故事，直到1944年，战局陷入彻底的糜烂，德国国内还在争论要不要搞粮食配给，工人应该战时加班多少个小时。归根结底，不是因为这个国家太“心善”，而是因为它发动的战争的性质，决定了这个国家的动员潜力就只有那么多，只能敢用一只手，去抵挡当时已经团结起来，并充分动员国内的美、苏、英等同盟国的“四拳”。因为人家在抗击侵略，比你敢动员。
反观今日的俄罗斯，我们会发现问题是同样存在的。俄罗斯的国家实力固然比其“特殊军事行动”的乌克兰整体高很多，但问题在于这种国家实力能否在战争中得到充分转化，成为促使这个国家获胜的力量呢？
必须看到，支持俄发动这场“特殊军事行动”的“泛斯拉夫主义”，它其实仅仅是一种在俄罗斯长期时隐时现的思潮，它甚至不如二战时期的纳粹主义或冷战时期的意识形态，没有成体系的理论基础和充分的社会动员。这就导致了俄罗斯的战争能力动员池虽然因为其地大物博是很“宽”，但同时非常“浅”，普京必须小心翼翼的保证自己的国民，尤其是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大城市的国民，其生活水平不受战争太大的影响——当然，好消息是，经过2014年乌克兰危机之后的长期制裁，和俄中产阶层的大批被赶走。眼下留在俄罗斯国内的大部分“贫贱不能移”的社会中下层，对贫困生活已习惯了。这解释了为什么俄罗斯的战时经济能够勉强运行到现在。
可是这种穷人的耐受依然是有限度的，比如鸡蛋你得保证充足供应。俄罗斯人应该不会忘记，在一战中击败沙俄帝国，也不是战场上德军的克虏伯大炮，而是1917年初，圣彼得堡一家面包店没有面包卖了。
文章的结尾，我在想一个问题：那个跟普京连线的俄罗斯退休老太太，到底是否想得明白她所关心的鸡蛋涨价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想，她八成应该也是隐隐约约能猜的出来的——特殊军事行动拖成这个熊样，不为它还能为啥呢？只不过老太太有老太太的精明，退休金还有的领，鸡蛋答应降价，虽然她会抱怨“我们没有百万卢布的退休金。（不知参照物到底是谁）”，也会要求“您应该1年举办3次这种连线活动”。但，至少目前，她依然愿意称呼她的总统为“敬爱的”。
所以这场战争,至少暂时，对俄罗斯来说还有的打。
至于在也许不远的未来，俄罗斯人民是会更在乎自己菜篮子里的鸡蛋，还是远方的乌克兰，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只是，我敢打赌，一定是鸡蛋先碎。
作者：海边的西塞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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