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静静地躺在床上,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孩子已经被抱出去了。产房一下显得十分空荡,阴冷嗖嗖,像是深山里的一个洞窟。头顶上的灯忽明忽暗,状若鬼火——这两天电压不稳,入夜除了手术室、急救室外,绝大多数房间都会断电。由于出现难产情况,产房一直坚持到现在,算是对得起她了。
文燕小时挺怕鬼,无论文家大院还是涪陵的旧房子,天黑以后都显得鬼气森森。至于石泉小学的古庙,暗夜里更是出了鬼物。来到北大荒以后,文燕四处闯荡,胆子逐渐变大,平常很少去想鬼的事,但并非对此完全免疫。今晚一个人呆在产房里,那些原本藏在梦境深处的怪异影像,像蝙蝠一样在她的眼前飞动,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令她毛骨悚然,冷汗淋淋。
然而她没有再次惊叫出来,因为医生和护士此刻正在照看她的孩子。回想分娩时的情景,她能觉出屋里人影幢幢,似乎不止小黄和小张两个,还有其他进来帮忙的,大呼小叫,声音凌乱,一个手术盘被碰翻,金属器械掉在地上,叮当作响,然后是关门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文燕忽然意识到,在这些声音里,没有婴儿的啼哭声。孩子不是生下来就该哭吗,怎没听到?她又仔细回想了一遍,确信没有。这下她开始着急起来:孩子出生是活着的吗?再往前想几秒钟,她能清楚记得孩子在自己肚子里的蠕动,说明那会儿并不是个死胎,怎么能一出来就断气呢?
到底怎样?!没有人进来告诉她,任由她躺在这里胡思乱想。现在她不再琢磨鬼的事了,而是翻来倒去算计这个孩子的生死。想到后来,她再也躺不住了,决定自己出去看一下。她从小桌上拿过来两块纱布,打算把下身擦净,再穿衣服。孰料抽手回来时,上面全是淋漓的鲜血!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不断出血,并且血水已经浸过了腰部的床垫。
她的心一下悬空,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半天也触不到底。刚才她只担心孩子的生死,现在又搭上了自己的生死。她终于恐怖地呼叫起来,但这叫声却出奇的微弱,到了门边便软沓沓地滑落下来,听不到一点回响。她就这样半哑地躺在那里叫着,身子逐渐下沉,沉入一个充满血污和粘液的大酱缸里……
忽然,门像是被一阵风吹开,刘大夫走了进来。她仍然穿着手术服,只是两手光光,口罩套在下巴颏上。文燕见到她,有如见到了死去的母亲,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想要说什么,却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刘大夫一瞧情况,马上说:“你躺着别动,我来处理!”当即拉起口罩,找出一副外科手套戴上。
这时小黄也进了来,刘大夫责怪道:“胎盘还没下来,你们怎么都跑了呢?现在子宫已经开始收缩,过一会儿连脐带都能吸进去,那还得了!”小黄马上端来一个手术盘,让刘大夫把取出来的胎盘碎片放在里边,一面低声说:“今天真要命!你去做手术,这里赶上难产,孩子生下来不会呼吸,赶紧送急救室,结果又忘了产妇。”
刘大夫问:“孩子怎么样了?”小黄道:“总算抢救过来了。”转过脸来,抬高嗓门对文燕说:“你不用担心,是个男孩!还需要在保温箱里呆一阵,情况稳定就可以抱出来了。”
文燕躺在那里,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你们!让你们费心了!”这时她才想起老烟来——自己和孩子受了多大的难,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尽管是自己把老烟支走的,但不知为何,忽而对他产生老大埋怨,一肚子委屈也不知向谁诉说。
刘大夫又忙活了一个钟头,总算把胎盘取出,把血止住,这时天已蒙蒙亮。她对小黄说:“剩下的你来收拾吧,我要回办公室歇会儿了。这一宿过的!”
小黄把文燕清洗干净后,给她换了一张床,然后把她推到旁边的小病房休息。文燕在这里一觉睡到中午,终于被尿憋醒。犹豫了一阵,她从床上慢慢坐起,慢慢下地,未见鲜血崩流,这才稍稍宽心。一点点挪步去走廊上厕所,没想到里面出奇的脏,茅坑都快冒尖了,也不知打扫卫生的几天没来上班。
文燕只能勉强蹶在那里小解,结果尿一撒出来,又是一片红,不由得心惊肉跳。用手纸擦拭时,感觉下身有异物,一拽,竟然是一截血乎乎的肠子!当时把她吓得都快蹲不住了,赶紧拿纸包上,提起裤子,去找护士。
一见小黄,文燕就哆嗦着说:“坏了!坏了!我小便的时候肠子掉出来了。稍微一拽,它就断了,这可怎么好?”没想到小黄一见,竟然大喜:“这不是肠子,而是胎盘!刚才我把刘大夫取出的胎盘拼起来,发现少了一块,正不知怎么办呢。现在它自己出来,真是太好了!以前我都会当场就拼,这回实在是太累了,偷了个懒。”文燕这才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难为情。
其实文燕应该感到庆幸,那晚是她一生中极为凶险的时刻。如果刘大夫晚来一步,胎盘被子宫吸进去,必然引发剧烈宫缩,造成难以遏止的大出血。
那样的话,她的生命将会停留在25岁。
2023-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