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2023 ~ 10/7/2023
六号早上从京都的青旅退房时,已是十一点。我笑着说,其他住青旅的人,都是天黑回,早上鸡叫就走。大概只有我们一家人,在青年旅馆都能待足最后一分钟。
蒋小诗是个重感情的姑娘,住了三天青旅,还住出感情来了。临别,她非要在留言簿上跟旅馆表个白。
这一天的安排,只需从京都行到姬路,去参观日本最美的城堡(之一),白色姬路城(Himeji Castle)。从京都坐火车到姬路站,需要一个半个小时。从姬路站到白色城堡,走路十五分钟。而我们在姬路订的酒店,就在从车站走往城堡的直线之上,参观城堡前,可以顺道先去酒店寄存一下行李,轻装前往。
是个完美的计划。而且怎么看,时间怎么宽裕。
我预订了下午一点从京都出发的火车票。我想着,从青旅走去火车站,不过十几分钟,半路还能逛逛东本愿寺。那么宏大精美的一个寺庙,就在路边,拐个弯就能进去,何乐不为?
蒋先生却说,拖着这么多行李,怎么走路呢?坐地铁吧。
所以,东本愿寺就从清单上抹去了。
在京都站寄存好行李,我们决定利用多出来的时间,去附近的一家日式小馆吃午饭。
饭馆的名字叫第一旭。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里面卖些什么。来京都的第一天,我们找寻旅馆时,路过这里。饭馆门面不起眼,但门外排着长队,看起来口碑不错,当时就决定,要找空来这里吃一顿。
这次来,门口还是排着长队。排在我们前面的两位小伙子来自广岛,会讲一点英语。他们说,他们久闻这家饭馆的大名,所以一到京都就来排队。
可巧我们过两天就要去广岛。我问:“如果我们在广岛只待一天,哪里最值得一去?”
俩小伙异口同声推荐:“Miyajima。”
所以,吃顿饭,就把后天的行程敲定了:Miyajima it is!
饭馆绝对算得上表里如一。我是说,里面的陈设与外面一样简陋。开场的一小碟猪肉(别被照片骗倒,实物真是很小一碟),咸香劲道。如果我住京都,会每天买一碟来吃。
主餐面条也不错。排这半小时的队,值了。
在去往姬路的火车上,我对蒋先生说:咱们今天去姬路看城堡,明天要去冈山附近的小豆岛。想要顺利完成计划,我们今天必须把城堡游完,不然,明天就赶不及上岛了。
蒋先生说好。我也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下午2:30,火车准时抵达姬路站。刚出站,蒋先生就被一旁的商场吸了进去。他说要给孩子们买件配得起城堡的衣服。
商场里没什么看得上眼的童装店,但是有个儿童游乐区。可想而知。。。
衣服没买成,走到酒店已经四点钟,城堡也关了门。
我闷闷不乐窝在床上,在日记本里鞭打猪队友。
蒋先生凑过来搭讪:“你再查查小豆岛的发船时间表呗,也许明天看完城堡,我们还赶得及上船。”
我扭过头,不理他。
他说:“好吧,我闭嘴。我明白,现在说什么都能让你上火。其实,我只是想做一个easygoing的盖。”
我冷笑:“每次你一easygoing,事情就变得很difficult。”
我承认,我在升级战事。可是这一路,他的掉链子行为已经让我忍无可忍。
蒋先生并没有pick up这场战争。我写完日记,差不多也就痊愈了。老公是自己选的,我自身也是缺点一箩筐。。。总之,去不成小豆岛,也不是什么世界末日。
第二天上午退了房,寄存好行李,我们徒步前往白色城堡。
姬路城,被称作“日本第一名城”。它建成于武士掌权的幕府时代,迄今已有四五百年历史。历来,兴建城堡的本意,多是领主为了保护自己的属地和居民,因此,城堡本身也就具有了攻防守卫的军事意义。姬路城建成时,日本已由征战频繁的战国时代,迈入和平的江户时代,所以它几乎未曾受到战乱的损害,原汁原味保留住了十七世纪建成之初的风貌。维基百科上说,“作为日本最具象征意义,且保留度最为完整的城堡,姬路城是日本政府指定的国宝及国家特别史迹,也是日本首批世界文化遗产之一。” 确实,在姬路城,“国宝”两字与“姬路城”如影随形。
姬路城被誉作幕府时代的美学巅峰,宣传画上一般都配樱花,美出天际。我们来时没有花,逊色了点,但也还是美的:石垣地基之上,是层层叠叠的木造廊宇飞檐。城堡外墙纯白,黑色圆瓦层层镶边,大小天守参差错落,雄浑中不失精巧,华美中透出庄严。
城堡内,则是另外一番光景。我感觉,城堡的主人超级缺乏安全感,内部设置与舒适完全不沾边儿,反而处处充斥着攻防御守的考量。不过可以理解,城堡应该不是用来住人,而是用来打仗的。
堡内楼梯九曲十八弯,忽宽忽窄,忽长忽短。行走其间,我根本搞不清自己的方位,是在一层还是二层?朝北还是朝南?位于大天守还是小天守?整个一迷魂阵,敌人没晕我先晕。
城堡的内墙上,被抠出许多小窗来,尺寸很小,大概就放得下一张脸一双眼。小窗学名“狭间”,尺寸内宽外窄,战时起瞭望和进攻的作用。武士们从狭间架起弓箭枪炮,对准山下进犯的人。据说,这样的“狭间”,姬路城里多达997个。
不得不感慨,战时的智慧,我们和平时期的思维完全跟不上啊。除了迷宫式的通路,放暗箭的狙击小窗,城堡里还有各种躲避暗算强攻的防御装置,譬如狙击壕沟,武士藏匿的暗室,等等。我感觉,有这些机关层层加持,就算跻身战乱时期,城堡也能固若金汤。
在城堡高层,可以各个角度远眺姬路城。
为城堡镶黑边的圆瓦,近着好像奥利奥。
走到不知三楼还是四楼的入口,我们被告知,入内要脱鞋。工作人员站门口,给游客分发塑料袋,让大家把鞋子装在里面拎着走。
我吃了一惊,忙问:“我们没穿袜子,怎么办?”
工作人员略一迟疑,说:“光脚也行。”
我环顾四周,就我和俩娃没穿袜子。其他人,不管是日本人还是老外,包括蒋先生,个个鞋袜整齐,袜子上连个破洞都没有。他们都知道来这里要脱鞋的吗?
出游这一路,我都穿着人字拖,原本粉红的人字带已被风尘染成土灰。晒得棕黑的脚背上,印了个洗不掉的粉白“人”形”,脚后跟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清理的死皮。
一句话:这是一双没法登堂入室的光脚丫!
在北美无所谓,那是个千佛千面的地方,比我邋遢随意的人一抓一大把。日本不一样,每个人衣冠楚楚,出门买个菜都齐整得像要随时觐见天皇。
这是一种来自文明的压力。它不言不语,却丝丝扣扣笼罩住走上这片土地的所有人,无论是经年累月居住在此的土著,还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在这里,只要你还未完全摆脱人之社会性,又不太愚钝,总能感受到这份渐行渐来的群体式教化。
刚到日本的头两天,蒋先生和我一样,大大咧咧光脚踩在凉鞋里。过几天,受不了日本人民沉默着传递出的着装压力,他开始每天穿着袜子出门。我不是想要我行我素,只是人字拖跟袜子并不般配,又没带其他鞋子,只能硬撑着格格不入。平时一坐进地铁,我会不自觉把脚丫往后收缩,最大限度地减少其曝光度。我安慰自己,过几天离开日本就好了,我们只是过客。
哪知道,进到姬路城,要—脱—鞋!
只是光着一双脚,我却感觉像没穿衣服。脚下的木地板纤尘不染,在地灯映照下闪耀着洁净的光芒。每个人都穿着袜子而来,表达着对历史古楼最起码的尊重,我却光着脚,带着从大洋彼岸沾染的烟灰风尘。真是亵渎了它。
游客很多,大家排着队鱼贯前行,游行般浩浩荡荡。我忍不住感慨,这木地板的质量真好啊!那么多人踩来踩去,一点都不带动摇。
城堡里的穿行路线,基本上就是不停爬楼梯。是那种很窄很陡的木楼梯,站在后面的人望得见前人的脚后跟。我的眼睛总是瞄着其他人的脚,试图找出些个没穿袜子的人,好让自己显得并不如此异类。可除了身边两个心无芥蒂的小娃,一个也找不到。连蒋先生也不知去向,不知是不是羞于和光脚的我们母子仨站在一起。
突然想起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鼻子》:小说里的禅智内供,长了一只五六寸长的鼻子,从上唇一直垂到下颚,既不美观又影响生活。他是个极爱面子的老和尚,不愿让人知道这方面的心病,总是装得若无其事,内心里对自己的缺陷却在意到了极致。他时常在无人时,对镜琢磨如何让鼻子显短。为寻求心理安慰,他在内典外籍中翻找有同样缺陷的历史人物,当看到蜀汉的刘玄德耳朵超长,“不禁喟叹:那若是鼻子,自己不知该多宽心呢。” 平常的日子里,他也试图从寺庙的来往僧侣中寻找同款鼻子。他眼里从来看不到其他僧侣的完整影像,只看得到别人的鼻子。
此刻,在这座著名的木头城堡里,我就只看得见别人的脚。我也知道,别人未必在意其他人有没有穿袜子,是我心虚了,总觉得别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朝我的光脚丫扫来。我感觉芥川龙之介的魂魄正躲在阁楼一角,恶作剧般盯住我,呲呲暗笑:俺说的,就是你!
数以百计的人潮涌到拐角处,集体停顿了一下。我习惯性往后看脚,突然眼前一亮:二十人开外的队伍中,赫然站着另外一双光脚丫!而且,那分明是一双成人的脚!
我精神一振,由脚往头偷眼看去,这才发现那个光脚丫竟是蒋先生。奇怪,他早上明明是穿了袜子出门的呀。
不过,我的不安就此减轻不少。虽还异类,至少在同一间屋子里,我有了战友,不再觉得自己是同文明孤身肉搏。
逛完顶楼往下走时,人群渐渐散开去,一家人重新汇聚。
我问蒋先生:“记得你是穿了袜子来的呀?”
他说:“是。我脱了。”
我吃惊问道:“为啥?大家都穿着袜子,你还脱?”
他说:“我看到你没穿,孩子们也没穿。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要站在一起。”
所以,在光脚丫这件事上,并不是我多虑,至少蒋先生就注意到了。只是,他说的”要站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我问:“那你为什么离我们那么远?我记得进楼时,咱们明明是走在一起的呀。”
蒋先生说:“我脱了袜子后,刻意跟你们拉开了一点距离。我是想让大家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要穿袜子,没穿的也可以是一个群体。如果有人让你们感觉难堪,我会跟他们理论。我想,以陌生人的身份站在一起可能会更有力量。”
虽然我知道穿袜的不至于站出来指责光脚的,但是,蒋先生,这份感动,我干了!
感动归感动,教训还是要领受。我暗暗发誓:以后再来日本,多热的天都得带一打袜子,每天出门时,脚上穿一双,背包里备一双,再也不给自己光脚出街的机会!
从姬路城爬完楼梯,我们直接去了火车站。一路行到冈山(Okayama),才下午两点。
这时间不尴不尬,去小豆岛晚了点,去旅馆又太早(我订的Toyoko Inn,下午四点才能check in)。但冈山又没啥可以参观的,我们只能寄存了行李后,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闲逛。
感觉日本的每个城市,都有这种盖顶式的小市场。怪不得日本人一个个皮肤雪白,逛街都没机会晒太阳啊。
奉还町商店街上有家茶千岁,门上有店主的独白。
都说冈山市盛产高级水果,我买了垂诞好几天的紫色葡萄,果真非常非常非常好吃。
逛完大街回去check in。拖家带口上了电梯,去我们被分配到的十楼。电梯门一开,浓烈的烟味扑鼻而来。我们以为只是走廊闻着臭,怀侥幸心理推开房门,烟味照样撩人。
那我就不乐意了!怎么可以分配给我们一个吸烟房呢?没看到我们还带着小孩吗。。。蒋先生说算了,熬一个晚上也不难。话这么说,他已在默默开窗。
我也知道换房可能有点难。check in的时候,我看到工作人员身后按房号设置的订单隔间里,已塞满纸张,一看旅馆就已满员。但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坐闻烟味,不如去空气清新的大堂问个明白,万一有空出来的无烟房呢?
我下到大堂,问工作人员:“你们分配给我们的房间,是不是smoking room?”
工作人员是个腼腆的小伙子,却爽快点头承认:“是。”
我刚想说,你们不可以这样子哦,我们一家人,又有小孩,又有哮喘病人。。。思绪还未来得及转成语言,小伙子接着说:“你订的就是smoking room。”
What!我怎么可能订吸烟房,除非脑子瓦特了。但看着小伙子诚恳的眼神,我又不敢当场否认。这一路,订了那么多间房,谁知道会不会手抖,给点错了呢?
我赶紧回房查看,果然,Expedia返回的订单上,写着特别要求smoking。也不知道我下单的那一刻在想什么。
自己犯的错,只能忍了。我给房间喷了一遍又一遍的空气清新剂,又把能开的窗户都打开了,脑海中如祥林嫂般絮絮叨叨:“我真傻,真的。我以为我订的都是无烟房。。。”
想到这里,我神经质般把接下来三四个月所订的房间都检查了一遍,确保一路都是无烟房。
除此之外,当晚最大的工作,就是上官网申请了一家人的越南签证。
按计划,我们会在两个星期后的19号凌晨飞往越南。万事俱备,就差签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