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古之楚地,湘水洞庭,衡山岳峰,一方的山水孕育了一方的人,不同的自然环境造就了不同的人文环境,古人所谓“秋风胡马塞北,春雨杏花江南”,盖即此之谓也。故历来有湖湘文化、楚文化的阐述与诠释,近百余年来,中国社会处于大动荡、大分裂、大变革之时期,多少湖南人以天下为己任,敢为天下先,干出了无数惊天动地的伟业,于是湖湘文化已成显学,逐渐成为湖南人的骄傲。近日,湖南又有开展“湖南精神”讨论之举,踊跃参与讨论者众,吾为地道湖南土著,祖辈生於斯,死于斯,身边的人,多为湖南老乡,身边的事,多有湖南特性,故不揣愚陋,作此解说,如有对湖南老乡之不恭,万望谅鉴。
湖南精神是什么,四字可概之也,即一曰“霸蛮”,二曰“结筋”, 霸蛮、结筋,湖南之精神是也。
何谓霸蛮?霸蛮为正宗湘方言,其意为执着、坚决,吃得苦,认死理,大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意思,所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种性格,在社会生活中,突出表现在几个方面。
一是勇敢无畏,不怕牺牲;二是敢为人先,不避艰险;三是吃苦耐劳,敢于冒险。这些个性特点,无疑是成就人生,成就事业的优秀品质。
何谓结筋,这是一个不见于辞书的湘方言词,只要是湖南人,都知道这个词的内涵。结筋与霸蛮有某些相同的含义,但二者又绝然不同,霸蛮着重指行动,结筋着重所指思考,有较真、执拗的意思,不服气,不服输,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认准了的路,就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在日常生活中,突出表现亦是三个方面,其一是坚韧顽强,不屈不挠;其二是坚持真理,九死不悔;其三是斗志昂扬,从不服输。毫无疑问,“结筋”与“霸蛮”一样,是成就人生与事业必不可缺的品质。也正是“霸蛮”与“结筋”,几千年来,湖南人做出了世人瞩目的成绩,也赢得了湖南人自己的骄傲与自豪!
但是,我们也必须认识到,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的,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最基本的原理,也是我国古老哲学的重要命题,所谓“一阴一阳谓之道”,任何东西,包括优秀的品质,无疑都是一把双刃剑,湖南精神亦然,“霸蛮”与“结筋”,固然有如以上多方面的优秀的因素,但同时也有着致命的缺陷,试分述于下:
“霸蛮”与“结筋”性格的缺陷有三,一是生性倔强,导致听不进不同意见,容易刚愎自用;二是生性好强,故斗争多于中庸,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时有急躁,甚至莽撞,遇事缺乏冷静,有时不计后果;三是生性张狂,有时不讲道理,尤不善圆通,一条路走到底,一根筋逼到死。由于固执、任性,所以很难听进别人的意见,如果自己的认识是正确的,那么他就成功了,但如果别人的意见是正确的,他就必然失败。
决定了去做一件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有时甚至不顾及这件事的利与弊,他需要的是这个过程。这样的性格,的确能让事业最终成功,但是,往往不是任何时候的决策都是对的,如果是错误的目标,则较之常人,往歧途走得更远。尤其是成就任何一件事情,都有着主客观诸多因素的影响,不顾客观条件,单纯凭主观努力,断然是成不了大事,故“圆通”之道,万勿缺失。湖南人有一句俗话,叫做“宁肯死崽,不可立庙”。意即宁愿遭受灭顶之灾,也不会向他人屈服,诚哉伟丈夫也。只是在许多时候,立个庙,能让子不死,也未尝不可,古人谓“大丈夫能屈能伸”,盖即此理也。有时候,立庙也是一种策略与智慧。举个简单的例子,上世纪抗战时期,如周佛海、汪精卫之流贪生怕死,卖国求荣,投靠日本,做了汉奸,遗臭万年,这样的“立庙”决不可能。但是,1936年,刘少奇临危受命,主持北方局的工作,面对党组织多遭破坏,干部严重缺失的局面,报告中央,让关押在“北平军人反省院”的蒲一渡、郭澜涛、安子文等六十一位同志,在敌人拟好的“反共启示”上按上手印,得以平安出狱,这样的“立庙”,绝对是必要的。诚想,没有当时中央这一伟大决策,六十一名党的优秀干部势必惨遭国民党或者日寇杀害,党的事业会受到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
正因为湖南人性格有着对立的矛盾,所以,在不同的社会历史生活中,所发挥的作用,或者说所成就的事业是不尽相同的。简言之,湖南人的性格精神较适合于乱世,而不太适宜于治世,乱世多要霸蛮的精神,要冒险的精神,要有勇往直前、不计后果的勇气,要有不折不挠,死不回头的坚韧。而在治世,因为少了些许慎重,缺了许多圆通,尤其是自我精神太浓,逆耳之言难进,更容易造成人际关系紧张,给成功带来许多阻力。
说几个湖南人的例子吧,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是湖南最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爱国主义者。成就他辉煌人生业绩声望的因素固然很多,但湖南人霸蛮、结筋的性格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王夫之生活于明亡清兴的动荡时代,公元1646年,清兵南下,势如破竹,大明灭亡已成定局,在那个政治舞台上,当然也有史可法以身殉国的士大夫,但于平民而言,即使心有反抗,然屈于淫威,也只有雉发改装,做了大清的顺民。然而,王船山则不然,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顺治三年,也就是公元1646年,清兵南下,夫之先是赴湘阴上书湖北巡抚章旷,提出调和南北督军矛盾,联合农民军共同抗清的建议,未被采纳。后又与管嗣裘、僧性翰等人在衡山组织武装抗清失败,最后赴肇庆,任南明永历政权行人司行人。连续三次上疏弹劾东阁大学士王化澄等贪赃枉法、结奸误国,几陷大狱。顺治八年,回原籍,誓不剃发,辗转流徒,四处隐藏,1660年,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其党强命夫之写《劝进表》,遭到愤然拒绝,逃入深山。他曾自题“六经则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 就是他的“霸蛮”精神的生动写照。关于王夫之的著述,人们的研究太多,但却忽略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夫子为文,最重气势,所谓“气盛神旺,理直气壮”,?千古以来,唯唐人韩愈有此文势,而湖南文人,著述诸文,多有乃风,最典型的是毛泽东,其文势之壮,空前绝后,这不能不说是湖南人之性格使然。
再说第二个例子,“戊戌变法”是国人最熟知的近代史上一件大事,变法失败之后,慈禧下令辑捕逃亡的康有为、梁启超,并逮捕了谭嗣同、杨深秀等六人,杀害于菜市口,这就是著名的戊戌六君子。然而,事发之前,谭嗣同是完全可以出逃的。变法失败之后,他置自己安危不顾,奋不顾身,营救光绪,劝梁启超东渡逃难,而自己则明确以死来殉变法,他慷慨道:“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照后起。”重义轻生,慷慨赴节,这就是真正的湖南人。当然,我们决不可责备谭氏是举之不妥,但暂时出逃,留得的青山在,亦未尝不可。
再说曾国藩,在近代史上,这个湖南人把事业做到了极致,但是,我们必须看到,曾国藩的成功,时势起到了最为重要的作用,以曾国藩这湖南人的性格,若是治世,恐怕难以有此成就。1841年,也就是他三十一岁时,便作《里胥》,直道民间疾苦,鞭笞吏治腐败。1850年(道光三十年),又上《应诏陈言疏》,直揭官场“委靡因循”、官吏“畏葸”“柔靡”。“今日所当讲者,惟在用人一端耳” ,引起当局者不满。到1851年;洪秀全已在金田起事,作为吏部侍郎的他,上《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使得咸丰皇帝“怒掷其折于地”,欲斩之。只是后来太平天国如洪水猛兽,清统治岌岌可危,赖曾氏“湘军”殊死作战,最终保住了大清的江山。若长此下去,曾氏别说升迁,连身家性命也难保。当时之势,无曾氏则无湘军,无湘军则无人敢抗太平天国,所以,清王朝最高统治者给了曾国藩许多殊荣,倘若不是那个乱世,曾氏处在乾雍之世,恐怕早已成为刀下鱼肉,否则,他要么改变自己湖南人的性格。
当然,曾国藩之最后成功,并能全身以退,天寿而终,关键还在于他思想上的儒道互补,对于湖南人的性格而言,儒道互补是非常重要的。道家的清静无为、忍隐身退是修正湖南人性格缺陷的最佳选择,曾氏就是时时以道家思想融注于自己性格之中,儒道相参,儒道互补,才使自己履险而安,全身以成。
以上三例,颇有代表性,王夫之“霸蛮” 之士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时士大夫为遗民者众,大多是隐居山林,潜心著述,誓不仕清,以全名节,而不是如王氏之强而为之反清复明。谭嗣同“结筋” 之举也,能不死而自赴死,固然惊天地、泣鬼神,但“六君子”作“五君子”,似乎也可,作无谓牺牲,勇敢但不智慧。曾国藩氏则足以说明乱世成就湖南人也。今天,时代不同了,人性也多有变迁;但作为湖南人,对湖南精神要有全面的理解和清醒的认识,既要感到骄傲与自豪,对于湖南精神,自当珍惜;但同时也一定要能清醒认识到湖南人性格中的缺点,于实践中发挥其长处,克服其短处,不断修正完善自己,以达于胜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