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几部非常出圈的有历史感的电视剧,比如《繁花》《狂飙》。年代跨度都是发生在1990-2020间的事。《繁花》描写的是上海一代人的奋斗史,《狂飙》则主要刻画了一个四线城市黑社会霸主的成长史,不管怎么说,这些人物都是那个时代的成功者。高启强被写成了被捕枪毙的下场,但那一代从底层蹿起的弄潮儿中,被捕的有几个?高启强所以令人难忘,是因为他身上集中了从1960-80年代出生90-00年代发迹那一代的辛酸、狡黠、馀情与冷酷。
但从比例来说,每个时代总是失败者比成功者多。有几个乞丐变成了朱元璋,有几个落榜秀才变成了洪秀全,有几个土匪成了贺龙,又有几个鱼贩成了高启强,几个遗少成了阿宝?去年另有一部也是非常出名的电视剧, 《漫长的季节》, 似乎可以成为描写在那个时代失败者的群像。
由范伟、秦昊、陈明昊领衔主演的高分国产剧《漫长的季节》5月1日迎来了大结局!很快《漫长的季节 》冲上了热搜,有网友直言喜欢最后一集 “往前看,别回头”的设定,“一切都有了交代,马队终于了了心结、沈墨复仇了、王响心结解了、和巧云在一起加上王北又组成了一家三口,很好我要开始二刷了。”
这部《漫长的季节》由《隐秘的角落》导演辛爽时隔两年打造,一开播就在豆瓣上拿到了9.0的高分,随着剧情推进,观众越来越多,评分还一路逆势上涨,大结局当天,《漫长的季节》的评分就冲到了9.4分,到5月2日涨至9.5分。
故事是以非常复杂的结构表现出来的,有正叙,倒叙,插叙还有点意识流表现手法,虽然有的地方不符合逻辑,但在人物刻画,时代背景上做得很好。辛爽本来是个歌手,没想到导演的功底那么深!为了分析人物和时代背景,在下面简述下故事情节。
拥有很大的国企“桦钢”的小城市桦林,发生了一起女生碎尸案,被害者被初步确定为女大学生沈墨,因为尸片中有她的有特殊指纹的小指头以及校徽。沈墨的养父,男朋友,弟弟以及她曾勤工俭学的夜总会都因为这起案件被卷入调查。案件整整19年没查清,在这期间,沈墨的男朋友王阳落水而死,其母亲上吊自杀,“桦钢”破产了,王阳的父亲男主角王响下岗开出租。王响的小姨子王丽茹和厂长不正当关系事发,其男朋友彪子痛打厂长,但还是选择和丽茹结婚,以后也下岗和王响一起开出租,日子过得不顺,老婆嫌弃他不靠谱,她在外也不清净。负责此案的警察马队,怀疑沈墨的养父是凶手,自行痛打之而被革职。
案件最后破了,但案情反转:碎尸并不是沈墨的,相反,沈才是凶手。因为夜总会有个港商客人看中弹钢琴的沈墨,一位小姐殷红就把沈灌醉,让港商玩弄。沈事后策划,将港商诱到其弟开的影像厅杀死,由男朋友王阳将其尸体推入炼钢炉销毁。殷红对港商赴约一事耿耿于怀,去找沈要回扣,被沈杀死碎尸,为了让人以为碎尸是自己,沈砍下了自己的小指头,并把校徽塞入尸袋。她想让王阳和她一起逃亡,王阳不愿去,沈就投河自尽,王阳救起了她,自己却不幸被激流卷走身亡。
故事不算复杂,重点在几个人物的命运刻画。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是上世纪90年代,国企改制与大规模的农民工进城和到南方打工,是当时两个方向相反的整体社会流动。这两种社会变革,对于身处其中的个体,造成的影响是强烈而深远的。
东北作为共和国长子,作为1949年后中国最先工业化的地区,这个地区的城市居民,原本有着一种惯常的超出于其他大部分地区城市居民的优越感。而作为领导阶级工人阶级的一份子,他们更有理由骄傲。而国企改制打破了他们根深蒂固的特权阶级幻觉。而作为以重工业占大头的东北,这种幻灭感来得尤为强烈。
这种贵族似的哀伤,深深地嵌入到了七零末八零初那两代人的脑海里,当时他们的父辈大规模地下岗,从旱涝保收的近乎静止的封闭世界,一下子被推到市场面前。曾经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利益格局,其实脆弱不堪,你随时能从利益阶层变成利益受损的阶层。那种惶恐、失望、愤懑,成了一种情感底色。
而这个时期所孕育出的来自东北的创作者,也有着一种乡愁,但这种乡愁则更为洋气,它们是苏联式乌托邦理想幻灭的产物,是城市文明内部由苏式的集体大生产转型为更有活力也更野蛮的市场经济时所产生的不适。
它是老年三人组(王阳。彪子,马队)无时无刻不在的相互插科打诨和互相讥讽对方的来源。他们像无处绽放自己羽毛的公孔雀,总是要不合时宜且见缝插针地表达出他们的「睿智」。例如,龚彪时刻要显摆他对弗洛依德的熟悉,邢三在表明他是黑车牌中介时,也要旁征博引「香港的叫法叫马仔,美国的叫法叫骡子」,还有马队,当别人叫他跳的舞为广场舞,他每次都要纠正为拉丁,而王响则要时刻提醒别人——是他的父亲为桦钢的奠基撒下的第一坯土,按照老话叫做「名门望族」。
这其实和阿Q很像,但与阿Q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完全没有阿Q的苦大仇深,他们的自我说服能力和生命活力,让他们有着远超阿Q的精神感召力。他们既真的相信他们所说的,同时又把他们自己所说的,作为催眠自己的最有用的武器。他们不自量力的义正辞严,让他们看起来都像唐吉诃德。他们注定的失败,与他们时刻饱胀的过份的热情,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无处不在又自洽的虚荣,就像中年黄丽茹的人造双眼皮和唇线一样夺目而又引人发笑。
老年三人组是那个时代的精英,而以沈墨,殷红,沈墨弟弟傅卫军和王阳代表的是那个时代的底层。他们以残酷互害的方式,将他们的青春毁灭了。
沈墨是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她童年时父母双亡,被大叔领养,其中大叔显然对她有过性侵,但爱的成分也是有的,比如培养她学习钢琴。但她只记住了恨,到了桦林,他的哑巴弟弟是个非常狠的黑道人物。凡是有谁伤害她的,都被其弟弟残酷报复。大叔和沈墨发生了冲突,还想像小时候那样教育她,沈墨就指示弟弟对大叔凶狠报复,弄折了他儿子的手臂,并威胁,这次是手,下次就不好说了。
当被殷红算计后,港商还是给了她很多的钱的。在港商的眼里,女人都是可以购买的,再说沈墨也是在夜总会干的,给了钱,他就觉得自己没什么罪过了。但沈墨非要夺他的性命,这不在协助她报复的王阳和弟弟的计划中,完全是沈墨的自作主张。杀了殷红是一时冲动,但碎尸并误导警方是她的计划。而执意要王阳跟着她逃亡,并以死相胁,也反映了其冷酷,自私的特质。
殷红的代表性在于,她其实也有着大多数人都有的尊严感,但这种尊严也像很多人一样见异思迁,当巨大的利益到来时,她有太多的理由并且轻易地说服了自己。当她说服自己后,沈墨的清高就成了一个刺眼的存在——沈墨的不妥协, 在时刻昭示着她的无耻。于是毁掉沈墨,不止是为了钱,也是为了她自己,她必须让沈墨挺直的脊梁像她一样顺从地弯下来。这是这部剧中最为悲惨的角色,如果说沈墨的身世已足够难以忍受,但她起码有自己的自尊和她的复仇,而殷红则早已放弃了自尊,但仍然什么都得不到,不止得不到,她放弃的轻易,连她身体的买主也因此觉得她廉价。
如果殷红是底层受害者中大多数人的一个画像,黄丽茹则是中层受害者的一个典型写真。她不像王响龚彪等人,视尊严为优先级最高的事物,她显然像大多数人一样崇拜权力和权威,于是她能轻易不顾伦常与厂长发展出一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你能想象她肯定希望通过此种关系达到某种目的,或者在精神和肉体上与上流社会有着超出常人的关系。当这种关系被揭穿而无法维系时,她基本毫无负疚感地找到了一个对她含情脉脉的下家彪子。
她是一个动物性很强的人,她的生存本能让她天然地擅用她的优势,美貌成了她的武器,她天然地熟谙分散风险,所以当她与厂长有染时,还会同意与龚彪试试看,而当龚彪事业出现危机时,适时出现的美容院男性合伙人,则说明了她早有准备。
在殷红和黄丽茹这两个配角身上,显示出主创对人性的洞察力,那种混沌中的撕裂,那种麻木中不经意的锥心之痛,那种或显或隐的坠落之路,显然也不像是我们想象的那种平铺直叙。该剧整体就是通过一个凶杀案,将那个时代各个阶层的命运串连起来:从底层的最惨烈的肉体毁灭,到中层的被驱逐;从工人阶级乌托邦这个集体大家庭的解体,到小家庭的分崩离析;从细部矛盾的暴烈,到整体结构性洗牌的悲凉。
90-00年代,是一个社会转型期,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有的人二者兼备。《漫长的季节》,就是一个失败者的群像。天真浪漫的业余诗人王阳殒命,狠辣重义的弟弟傅卫军病逝,志大才疏的龚彪溺亡,神探马队中风,逃亡19年的沈墨在杀死了养父母后归案,而一心追凶的王响则在最后倒在了那一大片玉米地里,他的魂魄在这里见到了20年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