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心说服他们,写作,只为了不让他们同化我

我心光明,是以恒言。

似乎很久没写信笔由缰的谈心文,今天累了,随笔写上一篇——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这篇文章最终会说到哪里去。

这几天,一直有朋友让我就海南那位电台主持人因为一句日本大地震“活该”而当夜就涨粉七百多万的事件写篇文章。我苦笑说,我真的是懒得写了——再说什么好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之前的两篇文,已经把该说的道理都说尽了。

可是道理这个东西其实是苍白无力的。大学看传播学的书,读到过一句话让我印象尤深:“能用一句话说清楚的思想,一定不是好思想,但不能一句话说清楚的口号,一定不是好口号。”

是的,传播与做学问不同,它遵循的是短板原理——一个社会当中,最通俗的普罗大众,他们的思维是怎样的、能看的进多长的文章,决定了你的这个想法能不能传播开来。你把说理搞的越精深、复杂,传播效率就反而越低。所以做传播与做学问,其行为逻辑是不同乃至相反的。

就比如日本地震这个事儿,你当然可以下笔千言,给大家讲些道德和修养是远见之类的道理。但你架不住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抱有的就是那样一种“小日本全都死了活该!”的朴素心态,这种心态如此普遍,而且如此强大。就靠你写个几千字能扭得过来么?

拗不过来。

所以我们这些吭哧吭哧写文说理的人也许都是傻子,那些看到韭浪翻滚,就磨快镰刀、急割勿失的人才是聪明人。

你看那位主播,就靠一句“日本人活该”涨粉近千万,这件事的影响可不仅仅是塑造了一个新网红,而是给想做这门生意的人传达了一个信号。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一定还会有人尝试做类似的极端表达。毕竟,这“泼天的流量”背后是泼天的富贵,谁不想要呢?

所以相比而言,我觉卢克文这样的人其实也有他的可爱之处——明明喊句口号就能赚到的情绪流量,他大多数时候居然愿意坐下来写篇文章。这其实相比他的很多同行来说已经非常业内良心了,你看现在另一些跑这个民粹赛道的大V,写的文和特殊年代的大字报也没什么区别,通篇全是咬牙切齿的口号。

而卢克文不,他居然还肯讲故事、还说理。跟九边争论该不该造国产豪车的话题。

而卢大师也不知是诚心赐教还是说漏了嘴,居然把他的商业秘诀也说出来了。“月薪三千的人跟别人吹牛还能说什么呢?当然要说我们也能造豪车了。”

是的,像九边和我们这些人,当然可以批判这个想法很无厘头。你个月薪三千的,为国产豪车这种这辈子都挨不上的宏大叙事吹牛——肚脐眼吹小号,你咋想的你?

可是你架不住这个社会的大多数普罗大众,他们真的就是如卢大师说的一般这么想的。

真的是这样。

卢大师的优势,就在于他“起身草莽”,他特别了解小镇青年、中年、老年是怎么想的,而这些人,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大多数。是让你看不懂的那“一夜涨粉700万”的人群中的一份子。

所以卢大师这句话,说的不是一个主张,而只是在告诉我们一个事实。

所以相比之下,我们才是可笑的——人家在实诚把流量密码告诉我们了,我们却说理写文,论证这个流量密码编的有问题。该反思的不是卢大师,是我们自己。

放弃谏言情节,尊重大众意见。

写文越久,我越深感到这句话应该当做座右铭刻到我桌子上,每天写文前看一眼,提醒自己一下。

十年前刚毕业开始写评论的时候我总有一种妄念,觉得自己可以靠一支笔和报纸这个平台,普及常识、让更多人拥有理性、温和而符合逻辑的思维方式,享受思维的乐趣。

可是,十年过去了,我越发觉得这个妄念是如此的可笑。

改变他人,尤其是受教育程度有限的普罗大众的思想,是如此之难,远非一篇千字文能够做到。我在这十年中知觉到这种无力,但却努力错的方向,从周更写到日更,从千字文写到几千字文,从几千字文写到万字文……

但这一切真的有用吗?

这可能是一种南辕北辙的努力。因为大多数人,文章越长,他们越是不看的。

他们固执的内心,可能只需要一句顺他们心意的简单口号而已,像海南那位主持人,给他们这句口号,他们就追捧他——目标用户清晰,商品对路。

所以这个流量是我们的,是九边的,也是卢克文的,但最终一定是卢克文的,甚至卢克文们也会最终把流量交出去,交给那位海南主持人式的新贵——理由无他,只因为人家的口号更简短,更有力。

这个趋势已经很鲜明了,你看卢大师当年那篇疑似洗稿的《文在寅的复仇》,虽然涨粉也很猛烈,但我想总不至于夸张到一夜700万的程度。

一代新人换旧人,游戏的逻辑又在变了。

说到底,普罗大众看符合他们心意的爽文,就是图个爽么。与其听卢大师那样长篇累牍的论证为什么可以这样爽,不如就用十几秒,把口号直接喊出来直抒胸臆。

也许有一天,卢大师们也会过气,会被他曾经的粉丝谩骂,而我们会同情和怀念他,就像我们现如今经常同情和怀念退了休的胡锡进总编一样。

而且这个过程,估计会比很多人想象的更迅速。

那么在这个逆淘汰的市场当中,写作,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一年或是更久以前,我和一位同行朋友还真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段对话让我想了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里讲述自己与钱玄同有过一段相似的言语:

“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抄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

高中的时候学这篇课文,总觉得鲁迅先生心态很消极、悲凉。但如今想来,我有觉得先生之心态,总还是有些奋进的——他的“呐喊”,总还是试图去唤醒一些人。

而如今的我,却连此念都不太有了。我还在坚持写下去,心态更多是类似多年前读过了另一则故事:

有人问点蜡烛的守夜人,说“你点它有什么用?小小一根蜡烛,不能驱散这漫漫长夜。”

守夜人回答说:“我没想过驱散这黑夜,我点起这根蜡烛,不是想改变黑夜,只是要让黑夜不要改变我。”

嗯,多年过去,我已无心也无力去说服谁,我的公众号、我的文章,更不可能像卢大师或海南主播那样火爆。但我要坚持我的阐述、我的逻辑、我的底线、我的良心——为的只是不让那日渐口号化、简单化、情绪化、民粹化的汹汹之议,去侵染我,同化我。

卢大师、胡总编,或迟或早,面对越来越极端化的粉丝群,他们会被迫选择——要不要被流量所裹挟,写的更极端一些、更口号一些、更情绪,因为如若不然,他们就被那些崛起的“战狼新贵”们所超越,所倾轧。

我却幸运的没有这份担忧,我的主张、我的思想,决定了我本就不在这个生意场当中。那些不可被说服的韭菜庸众,从不是我的目标读者。

我就写我默默的文,守我默默的常识。

至于您,我的读者,您若看到这微小的烛光,愿意围聚过来,与我一同守护它。请接受我最真诚的致谢与敬意——我会尽力坚持为这些心灵相通的朋友写作,当寒风呼啸,我只守好这烛光不被吹灭。

我的写作,已不再试图去说服任何人。写出来、写下去,只是为了一份“我心光明”的坚守。

我心光明,是以恒言。

 

 

作者:海边的西塞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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