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越南餐厅在学校附近一个不太好的区。破败的路，低矮的房屋，空气中飘来一股怪味儿。我刚硬塞下去的那碗越南河粉里面加了很多味精。我的嘴巴干涩，有一丝苦味。
吃完这顿沉默不语的晚饭后，我和女儿坐进车里，准备回旅馆。我随意评论道：”这个地方真破。你怎么找到这家餐厅的？”
“我参加了学校的亚裔学生互助团。我跟着她们一起来的。”
“哦。以后要少来这里，我感觉不太安全。”
女儿突然爆发了。她尖叫着说：”我带你来这个地方，是因为你动不动就说我花钱多。我想告诉你，我没有奢侈地生活，我没有乱花钱！而且，这里的面很好吃！我和我的朋友都爱吃。”
我半张着嘴，愣在那里。我坐驾驶座，女儿坐在我旁边，车里的空间很小。女儿暴怒的脸直戳戳地在我眼前。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后面松松地挽了个发髻，鼻头眼睛都是红的。
我皱着眉，缓缓地说：”你，你，怎么对妈妈这么凶？我就是觉得......”
“你觉得，你觉得！你整天批评这个批评那个。没人愿意听你的意见！”
我感觉一股暴烈的热血涌上来。这一天，我受够了！我叫道：”你闭嘴！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把弟弟扔在家里，放下工作，跑过来帮你搬家。你看看你那些破烂！你花了多少钱？”
女儿紧闭着嘴，眼里好像要喷火一样，狠命地盯着我。她紧闭嘴唇，没有说话。
我转头看看前面，默念：”冷静冷静。不要说将来会后悔的话。”
我放平语气，说：”宝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妈妈这种态度。是因为你今天搬家很累了吗？还是开学后压力会很大，所以你很焦虑？”
女儿转头看着车窗前面，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她的大眼里积满了泪。
我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我柔声问道：”宝贝，你有什么心事？你告诉妈妈。”
女儿的眼睛红肿，嘴唇开始颤抖。她低低地挤出一句话：”我收到他的邮件了。”
我整个人僵住了。
我的嗓子干涩。我说：”他说什么？”
“他说他很想念我和弟弟，他很抱歉，他希望我们知道他爱我们。”女儿吸了一下鼻子。
我的胸很闷，我摇下车窗，那股怪味直冲我的鼻子。我明白了，那是大麻的味道。我又快速把车窗摇上。
前面一家人迎面走来，两个大腹便便的拉丁裔男女抱着一个牵着两个的朝我们走来。这对父母都穿着灰色的宽大T恤衫和运动短裤。俩人的肚子上都像盖了一口炒菜的铁锅，鼓鼓的。妈妈手里的小婴儿像个小猴子一样，正好”坐在”妈妈凸起的肚子上。两个自己走路的小孩子拿着麦当劳的袋子。
他们上了停在我们旁边的一辆车，开走了。
我心想，他怎么找到女儿的电邮地址的？哦，想起来了，女儿已经有了自己的领英首页。网上一查就看到了。现代世界，完全失联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收到邮件的？”
“上周。”
“一周了，你都没告诉我。”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我的心抽了一下，莫名地心疼女儿。我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回他。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这件事。”
心疼换成了感动，女儿不愿意理这个没管过她的爸，这说明我的教育是成功的。女儿不想告诉我，是因为她不想妈妈的情绪受到影响。
女儿说：”今天下午我突然很生气。”她吸吸鼻子，说：”今天在校园，我看到很多爸爸在帮孩子搬家。”
她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眼睫毛盖住她的大眼，在她的脸颊上投下一小圈阴影。
我伸手抱住女儿：”但是你有我啊。”
女儿摔开我的手，她转过头瞪着我，厉声说：”你为什么要阻拦爸爸来看我们？为什么？”
我惊讶地松开手。我从来没有想到女儿会说这样的话！她居然说这样的话！
我颤声说：”我没有阻拦他，是他消失了。”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爸爸，是他到学校来看我，他还给了我一袋玩具。回到家，你很生气，把玩具扔到垃圾桶里。有一个芭比娃娃，我很喜欢。我本来想拿到学校给我的好朋友看的。”
我想起来了，我确实做过这事，但是当时的情况是之前孩子生病，我打电话给前夫，让他带孩子去医院，他冷淡地说他要出差，不肯来。
女儿接着说：”你说他根本不来看我们。但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是不是因为他要离婚，你不能原谅他，你就彻底隔断了和他的联系？”
我摇摇头，轻声说：”不是你想的这样。当时那种状况。我们刚离婚......”
女儿打断我：”他选择离婚, 但他还是我们的父亲。他在信里说，他很爱我们的。你不能因为他不爱你了，就不允许他来爱我们！”
这么多年，我付出了一切，换来的是这句话！
我轻轻地说：”我们离婚是因为他不爱我了，他爱上了别人。”
女儿看着我，又掉转头，看着前窗说：”但他是我们的爸爸。他说他爱我和弟弟。”
我的眼泪流到嘴里，一股咸味。
我哭着说：”你知不知道，当你为一个人付出所有真心，两个人朝夕相处，血肉交融地生活了10年。你以为他是你这辈子都会在一起的人，你生病了他会照顾你，你受委屈了，他会维护你。他疼你，爱你，护着你。然后你就把你的钱，你的心，你的命都交给他，有一天，他突然告诉你，他要离婚。然后你哭哭哀求他，承认自己不是个好妻子，说你会改。他仍然那么冷漠地对待你，好像你是一块又脏又臭的破抹布。你知道有多伤吗？我也是有心的啊。”
女儿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她轻声叫：”妈妈。”
我喘了口气，接着说：”我看到他对另外一个女人那么温柔那么好。你知不知道，当我看到这个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年的男人，在和我签字离婚的那天，迫不期待地穿过马路，跑向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我怎么能不恨他！我们离婚后，你和弟弟生病了，我打电话给他，他都不愿意回家来看你们。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双眼直直地看着女儿。 女儿结巴着说：”我，我......”
我没给女儿机会说话, 我心里那么多的委屈不倒出来，我要憋死了。我继续说：”你说我不够大度也好，自私也好。当时那种情况，他那一脸嫌弃的样子，好似我是世界上最丑最差的女人。你叫我怎么去求他来看你们。”
女儿的脸色缓和下来，她小声说：”他电邮里说，你赶走了他，你叫他滚。”
“我是叫他滚。因为他为了和外面的女人约会，不来看你们。那次十一放假，他本来应该来看你们，他零时取消，后来我才知道他带女朋友去旅游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他毁了我们这个家！我心里有多恨。你知道吗？有时候，他们犯的罪孽，比杀了我的父母还让我更痛。”
我看到女儿的眼睛睁大了。她露出迷惑的表情。
我加重语气，我说：”我知道你不理解。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能理解这一点。”
我咬着牙，我自己的声音好似从远方飘来。我一字一顿地：”我好恨他。”
女儿伸手握住我的手，她轻唤道：”妈妈。”
我感到她手心的汗和温热。
就像她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得了重感冒。那时我还没有离婚，但是吴青出差了。我送她去医院住院。医院在病房安排了一张小床，放在病床的旁边。
那晚，我睡在小床上。在输液的女儿，像今晚一样，伸出她的小手，握住了我的手。
那晚和今晚，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一起共舞，咚咚，咚咚，咚咚。
我哽咽着，挤出这几句话：”如果他真的这么爱你们，即使我叫他滚，他还是可以回来看你们。他没有来，他再也没有来过。”
女儿叹口气，轻轻地说：”你希望他来看我们的，对吗？你叫他滚，但你希望他不要真正滚，对吗？”
我哭着点点头。我不明白，这么多年，为什么提起他，我还是会这么激动。我真恨自己这么没有出息。
女儿说：”妈妈，我和弟弟都很好，你给了我们很多的爱，我们不缺什么。”
听到女儿说：”我们不缺什么”时，我突然不能控制地放声大哭起来。我转身抱住女儿，我的泪打湿了女儿的肩膀。我口齿不清地说：”宝贝，妈妈好爱你们，好爱你们。我好怕我做错了。当时我也许应该去找他，让他来看你们。我为了我的自尊心，让你们没有了父爱。我很自责。如果重新来过......”
我哭着说不下去了。因为如果重新来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如果重新来过，我做得到忍受他的冷淡，一遍遍去找他，求他来看孩子吗？
女儿的头靠着我的头，我感受到她的小肉脸在摩擦着我的头发。她说：”妈妈, 没事。我和弟弟都很好。我们爱你。”
我紧紧地抱住女儿，说：”我好爱你们啊。”
我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擦擦眼，说：”我们回酒店吧，明天还要收拾你的宿舍，下午我要飞回去。弟弟和姥姥还在家。”
女儿点点头，她愧疚地看着我，说：”妈妈，对不起。”
我发动车，说：”没关系的，宝贝。你告诉我你收到你爸爸的电邮是对的。你打算怎么办？”
女儿又惆怅起来。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开着车默默地朝前走。过了一会儿，我们停在一个红绿灯前。
我转头看着女儿，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我有点担心我刚才的状态吓到女儿，不过我这笑可能比哭还难看。
女儿怜惜地对我说：”你不要再恨爸爸了。”
我一怔，说：”好。”
女儿接着说：”你不恨他，也就不会痛苦了。我希望你快乐，不要再为他痛苦。他不值得。”
我说：”好。”这个好字，我带着哭腔说的。
我亲爱的宝贝啊，我知道你爱我，我的女儿爱我。
我们回到宾馆。洗漱后，我疲乏得像是刚跑了马拉松，像一团泥一样瘫在床上。
我勉强刷了牙，就熄灯睡觉了。
半夜我醒来，口干舌燥但浑身都湿漉漉的。右臂生疼，应该是白天搬箱子拉伤的。
我躺在床上，突然想起吴青居然有脸给孩子们发电邮，而且把错都怪到我的头上。他十多年不来看自己的亲身骨肉，是找不到我们吗？每次想到吴青，我的胸口就好像压上了一大块石头，堵得我透不过气来。
这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我和女儿睡在一张床上。黑暗中，我瞪着女儿的背。
拉下的窗帘的缝隙露出细微的光亮。那微弱的亮光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的心又毛毛糙糙的。我控制自己少翻身，免得吵醒女儿。
我暗自生了一会儿气，脑子里像是有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已经9月了，上市的房子会越来越少。客户可能会等到明年春天才能买到房子。他们愿意等吗？我该怎么安抚他们？
儿子的学习成绩还是让人担忧，他已经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但还是那么贪玩。
老妈的身体很虚弱，也不太愿意出门，还是要劝说她要多锻炼。
还有女儿。看来女儿还是心魔未解。她大了，要开始交男朋友了。这个心魔会影响她的婚恋吗？如果她遇到一个像她爸爸一样的男人。
想到这里，我的心好痛。吴青给我带来的痛苦是如此长久复杂深刻，我不可想象我亲爱的女儿也经历这样的痛苦。
吴青，这个人消失了这么多年，却永远像一个幽灵一样困扰着我，阴魂不散。甚至连想起他的名字都会把我们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想起吴青和他的电邮，一股怒气像狂风一样席卷了我的整个胸膛。我实在透不过气，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我把枕头放在床头板上，半靠着坐在那里。
我的眼睛适应了黑夜，我看清我们的床前面的桌子，椅子，电视，台灯。四面的白墙。我的胸脯一起一伏。我的胸很闷。
人生为什么这么苦？我又想起了尼采的那句话：”爱和死永远一致，求爱的意志，也就是甘愿赴死。”
泪珠滚落下来，我伸手抹去我脸上了泪，抹了一手的湿。
这时我听到女儿闷闷地说：”妈妈，睡吧。”
黑夜里我的声音粘稠得像半干的浆糊。我说：”妈妈吵醒你了？妈妈睡不着，坐一会儿。你睡吧。”
女儿的背动了一下。她没有回答。
我就这样，靠着床头，半坐着。
模糊中，我好像看见了吴青。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梦到他了，但这一晚，他又走进了我的梦里。
我看见吴青走进这个南加州的旅馆小房间，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老了。脸上有了皱纹，鬓角生了白发。他好像重了10磅，有了啤酒肚。我想我一定也老了吧。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微笑着地走过来，坐在我的床边。好像这个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了，女儿睡在隔壁房间。他开口道：”辛迪，好久不见。”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他向我伸出右手。
我迟疑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我的手。
在梦中，我心想，多少次我幻想过再见到吴青的场景，现在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说什么呢？我们都已经变了。
我不用再说”我恨你”，因为我已经说过一千遍。
他也不用再说”对不起”，因为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没有用的三个字。开门撞到了对面的人，可以说一声”对不起”。约会迟到了，可以说一声”对不起”。小孩子发脾气了，可以对妈妈说：”对不起。”
人生，也就这几件事，说”对不起”有用。其它，说了也是白说。
老了的吴青伸着手，坐在我面前。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我。
他的面容渐渐模糊。
想着想着，我醒了。窗帘的缝隙中露出微光，太阳要升起来了，天要亮了。
------------------------------
作者有话说：明天要大结局了。感谢读者的陪伴。敬请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