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夜对酒赠少章(1)》
陈师道
岁晚(2)身何托？灯前客未空(3)。
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4)。
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5)。
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1. 少章：秦觏(gou4)，字少章，北宋著名词人秦观的弟弟，是诗人的挚友。
2. 岁晚：一年的最后时刻。
3. 未空：没有离开（席位）。
4. 有无中：半是现实、半是梦幻的状态。
5. 酒借红： “借酒红”的倒装。
陈师道（1053－1102年），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居士，徐州彭城（今江苏徐州）人， 北宋诗人、词人、文学家，“苏门六君子”之一，江西诗派重要作家。陈师道出身于一个没落官宦家庭。他从小勤奋好学，16岁时已以文章拜见大家曾巩 。陈师道对当时朝廷用王安石经义之学以取士不以为然，不参加科考，导致终身仕途坎坷。元祐二年（1087年），经苏轼等人举荐，陈师道任徐州州学教授。后历仕太学博士、颍州教授、秘书省正字等。陈师道于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十二月（1102年1月）去世，享年49岁。
陈师道的文学成就主要在诗歌创作上。后世把他与黄庭坚、陈与义一同列为北宋江西诗派的“三宗” 。陈师道在一段时期内学习黄庭坚的诗风，后来致力于学习杜甫。但陈师道的诗内容较为狭窄，且缺乏杜诗的雄浑之气。
陈师道有其门人魏衍编的《后山集》，包括诗 6卷和文14卷。又有明马暾所传、清赵鸿烈刊本《后山集》24卷，陈师道共有765首诗词作品存世，其中诗作500余首。
诗词作品影响力总体评分： 1
唐风：宋朝虽然词名最盛，但排在唐诗之后，宋诗在中国诗歌史上也具有很高的地位。而且，《全宋诗》所收的诗歌数量是《全唐诗》的5倍。宋朝也涌现出一些有影响的诗歌流派，如宋初的西昆派，北宋中后叶至南宋初年的江西诗派，南宋后期的江湖诗派等。这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江西诗派。
宋雨：南宋时人道江西诗派有“一祖三宗”，其中杜甫为一祖，黄庭坚，陈与义和陈师道为三宗。说杜甫为祖有些牵强，不过是江西诗派很多人都热爱和学习杜甫的诗。而“三宗”之说则得到普遍认可。
唐风：“三宗”之一的陈师道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人物。他自古以来在诗家中颇有名气，然而在今天中了解他的人却不多。其实，尽管陈师道少有耳熟能详的诗歌名篇，其佳作还是有几首的。尤其令人敬佩的是，他是一位性格高洁、安贫乐道的“苦吟”诗人。从言行经历上看，我认为他是一位比李白、杜甫、苏轼这些大家更为 “纯粹”的诗人。
宋雨：陈师道虽出身于官宦家庭，但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当时，正值王安石对科举考试进行改革，以经义取士，诗文的比例下降。痴迷诗歌的陈师道对此相当不满，他居然赌气不参加科考了。这种率性使自己无法得到入仕的敲门砖，等于把自己上升的道路堵死了。在陈师道二十多岁的时候，他的老师、“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在朝廷掌管史事，他想举荐陈师道做其下属，可是朝廷以陈师道不是进士为由不予批准（“以白衣难之”）。
唐风：陈师道作诗如痴如醉，而且做派也相当奇特。据宋末元初学者马端临编撰的《文献通考》记载，他一旦有了灵感，马上跑回家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脑袋蒙住，“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皆抱持寄邻家”，这样才不至打断他的创作思路。当时有人取笑这种作诗法为“吟榻”，陈师道却欣然接受，自称为“吟榻者”。
宋雨：陈师道的清高和“低情商”是非同寻常的。他在京城宦游、生活多年，不去谒见一个达官显贵（与杜甫迥然不同）。有时送上门的机会都不要。枢密使章惇赞赏他的诗名，想约他见一面。陈师道却答∶“师道于公，前有贵贱之嫌，后无平生之旧，公虽可见，礼可去乎？”当时，正值他穷困窘迫，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家素贫，或经日不炊”），然而由于看不上章惇的人品，就不接受他的举荐。
唐风：陈师道的丈人叫郭概，曾任青州大夫、濮州知府等职。他四个女婿皆有声名，在当时人们说他会择婿。可是陈师道这位女婿让郭概的女儿吃了多少苦啊！元丰七年（1084年）五月，郭概被朝廷任命为成都府路刑狱公事，因为陈师道太穷，无力赡养家室，所以妻子和一女三子都随岳父赴蜀，陈师道则留在长安。分手时陈师道写有《送外舅郭大夫概西川提刑》（“外舅”意即岳父）、《送内》和《别三子》三首诗，感情极度深切、凄苦。
宋雨：北宋元祐二年（1087年），时任翰林学士的苏轼与傅尧俞、孙觉等人推荐陈师道任徐州州学教授。为了生计，他接受了举荐。徐州教授虽然是低职位的朝廷外派学官，但毕竟有俸禄，据说他还是非常欣喜的。次年他便将已经分别4年的妻儿接来团聚。
唐风：又过了四年，苏轼任颍州（今安徽阜阳）太守，陈师道恰好在颍州当教授。苏轼欣赏他的才华，希望收其为弟子。可陈师道却用“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意思是我只有一炷香，是敬给老师曾巩的）为由婉拒。苏轼并未感到被冒犯，反赞赏他的尊师行为，并在作文方面给他指导，使其水平进一步提高。于是，尽管陈师道没有正式拜东坡为师，后人还是将他列入“苏门六君子”之一（即在“苏门四学士之外”另加陈师道与李廌(zhi4)。“四学士”指的是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lei3)。）
宋雨：我们这里赏析的《除夜对酒赠少章》一诗，作于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除夕，这时他33岁，夫人和孩子已经去四川投靠岳父两年了，自己的仕途仍无着落（任徐州教授是一年以后的事）。 陈师道在京城里孤苦伶仃，除夕夜有好朋友秦觏(gou4)来陪，感到十分快慰，于是作五律一首相赠。本诗感情深沉，格律严谨，对仗工整，加之沉郁的格调，颇有几分杜诗的味道。
唐风：因为是老朋友见面，又喝了酒，所以在首联“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中，诗人坦率地说出自己的茫然：一年就要过去了，我生活的寄托在哪里啊？对“客未空”三字，我与一些赏析文章有完全不同的理解。我认为“未空”就是坐席未空，客人还没有走的意思。而有些人的理解却是（仕途）“有所得”（未空）。
宋雨：我同意你的看法。把“未空”理解为“仕途不空”太牵强了。而且为了不与最后一句矛盾，这种理解还须假设家中有多个客人。而当时陈师道一贫如洗，是不大可能请客开春节宴会的。客人显然就秦少章一人。
唐风：“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 当时诗人已过而立之年，人生已经过半，但业无所立，家境堪忧。人生的梦想似有似无。但梦是什么呢？仕途、官场恐怕不是作者的乐园，但做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吧，人却要吃饭，有家室要抚养。也许作者是梦想着仕途、亲情、诗篇均能圆满，但这恐怕只能是流于幻想而已。
宋雨：颈联“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历来被认为是佳句。现实的情况实在令人心酸，这里“发短愁催白”不一定表明33岁的他的头发真白了，但这种心态下，若看到几丝白发也会有不好的联想。“衰”字也不一定理解为衰老，但长时间的愁苦和营养不良，的确可以让人面容枯槁。
唐风：尾联“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把两个“天涯沦落人”联系到了一起。平时苦不堪言，无人诉说，现在可以直抒胸臆。两人亦歌亦舞，宣泄满腔的不平与烦恼。“潦倒略相同”一句，暗示秦觏当时也是布衣。后来他的前途如何呢？
宋雨：秦觏在5年以后进士及第，而且是在接受了苏轼的指导后考中的。我们都知道秦观是苏轼的弟子，而他的这位三弟其实更是超级东坡粉。元佑四年苏轼去杭州做知州，他追随苏轼赴杭州，跟他好好学了两年。结果元佑六年他进士及第。
唐风：看来名师就是不一样啊。要是苏轼办一个科考培训学校，没准儿能发大财呢，呵呵。据记载，秦觏最高做过临安主簿（相当于南宋首都的秘书长），这说明他是比较长寿的，因为南宋临安府建于公元1129年。
宋雨：然而愁苦而又固执的陈师道是不会长寿的。在他49岁的那年冬至，确切地说是公元1101年12月15日，陈师道要到郊外去参加祀行礼，那天特别冷，家中无棉衣。妻子出去借来一件皮衣。当陈师道得知这衣服是连襟赵挺之的物件，就对妻子发火说“汝岂不知我不著渠家衣耶！”于是坚决不穿，冒寒出门，归来便生病卧床。结果一个月以后，准确地说是1102年1月19日他便离开了人世，离新年只差两天。
唐风：赵挺之是王安石变法的拥戴者，与旧党苏轼、黄庭坚、秦观等结怨很深，且曾网罗罪名加以迫害。苏门文士对赵挺之历来非常蔑视。赵挺之在北宋末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在徽宗时期任过宰相，但今天知道他的人不多。不过一说他是李清照的公公，大家就都知道了。这么说来，陈师道还算是李清照的姨父呢。
宋雨：唉，妻子好心去胞妹家里借件衣服，没想到丈夫冻死也不穿。陈师道死后，家人无钱下葬，朝廷特赐绢二百匹，让往来者买下，才得以入土为安。
唐风：这最后的绝唱，表面上看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的结果，但也反映陈师道骨子眼里“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骨气。在唐朝以来的历代诗人中，钱钟书先生说他最钦佩“陵谷山原”共10人。那“山”字中的一位，便是“陈后山” — 陈师道。我想钱先生看重的恐怕不仅是诗才，更是陈师道的傲骨与气节。
宋雨：最后问句题外话：陈师道是诗词兼修的，他写过二百多首词，而且自己对之很看重、很得意，甚至说自己的词的水平“不减秦七黄九”（不亚于秦观和黄庭坚）。然而后世的词评家却不以为然，认为他的词并不出彩。他的词水平的确很一般吗？
唐风：在两宋时代，词家群星灿烂，词作浩如烟海。我认为除了少数公认的大家、名家之外，处于“第二集团”的人很多。在他们中谁的名气大一点有时取决于一些偶然因素，比如某个大家或著名评论家的推崇。即便是那个时代的普通文人，写诗词文赋的能力也是相当强的。打个比方，唐宋进士们毛笔字的中上水平，放在今天也是书法家级别的。下面这首《菩萨蛮》是陈师道的一首写七夕的词，水平怎样读者自己去评判吧：
《菩萨蛮·七夕》
东飞乌鹊西飞燕。盈盈一水经年见。急雨洗香车。天回河汉斜。
离愁千载上。相远长相望。终不似人间。回头万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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