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将近四十年过去了。
那天,田大亮拎着十二朵一把的玫瑰花兴冲冲地走进机场大厅。从温哥华飞来的航班刚刚降落。接机人的注意力本来应该集中在出口那扇双开门上,就是因为个别人回头看见了这束不寻常的玫瑰,引来了许多关注的目光。这束花开的红艳艳,跟未婚妻送他上飞机那天穿的玫瑰花裙子上面的图案一模一样。用现在的修饰习惯,说它是精品、极品、贡品、御用品,都不为过。可田大亮顾不上注意周围的形势。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那扇双开门,生怕他的唐雯丽在他眨眼的一瞬间消失在陌生人身后。
周围打量他和他手里玫瑰花的陌生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就连田大亮攥着玫瑰花的手都出了汗,还是不见唐雯丽的影子。
曾经有好几次,从“欢迎抵达卡尔加里”牌子下面通过的人流当中他好像看到了她,而且感到心脏下方的什么部位一紧一紧的。可是,走近了一看,只不过是另一个留长发的“女同胞”罢了。接她们的人欢天喜地互相簇拥着来人和行李走出机场大厅。每当自动门为迫近的人流打开的时候,外面就拥进一股夏天的暖风和汽车油烟的味道。说不好究竟是暖风、风中的油烟味、还是身边走过的那些只属于别人家的女人,让田大亮觉着一股股热血从脚底下往头顶上窜。
本来,田大亮挺骄傲的。因为他注意到,几个出来早的女人都没有玫瑰花等着她们。从她们投过来的目光中看得出来,这些女人要么是人家的妻子、要么是人家的女儿。肯定没有谁是以未婚妻的身份办到加拿大的。单凭这一点,他的唐雯丽就该迈着比别人更矫健的步伐走出来,走到他田大亮面前。然后,深深地吸一口玫瑰花的香气。据说,她是当地国人当中第一个以未婚妻名义办下签证的。不少人向田大亮确认了这种说法。在他办成之前,把国内的女朋友办出国是一件伤脑筋的事。一点不亚于考试、答辩、写论文。以未婚妻名义办出国虽说算不上“天方夜谭”,却从来没听说谁办成过。属于理论上可行,没有真实可信的借鉴。田大亮的成功填补了这方面的一大空白。最近这些日子,不管是熟人还是熟人的熟人,总有人找他问起整个手续办理过程中的细节、注意事项、体会、窍门什么的。就像当年办出国留学的时候到处要申请表、找托福资料、花半个月工资买邮票的劲头又来了。只不过这次不是办自己,而是办自己的那个“另一半”。难怪提问题的人态度都那么认真。有女朋友的问,八字没一撇的也问。结果,他不得不把同样的故事讲述很多遍。有时候,田大亮感觉很难把一件本来已经非常自然容易的事情进一步掰开揉碎解释清楚。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可这许多后来人却不知道该怎么端正态度做好准备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田大亮刚进机场时候那种骄傲和激动掺和在一起的心情又被疑惑和焦虑所取代。眼看飞机落地一个钟头过去了,而且传送带上从温哥华过来的行李越来越少。终于,传送带上最后一件行李被取走了。显示屏上又出现了另一班从蒙特利尔飞来的航班。
田大亮觉得到了查询一下的时候了。
他一步一回头地来到加拿大航空公司服务台,把未婚妻的名字告诉了女服务员,问她是不是所有乘客都下了飞机。他希望听到“所有旅客都离开了,没想到搞卫生的人发现有一位小姐还睡在那里。”之类情有可原的回答。没想到女服务员无可奈何地拒绝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理由是“保护乘客的隐私”。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没有人这会儿还会睡在飞机客舱里,因为这架飞机已经被检查了好几遍,马上就要准备起飞去多伦多了。
“我是她的未婚夫,请你破例帮我查一下。她英文不好,也许会在转机的时候误了航班。”
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也不知道说对了那句话。女服务员终于不再劝田大亮回家等电话,而是让他原地等待,自己走进了身后的办公室。五分钟后,她走了出来。说出了田大亮没想到,更不愿意相信的一段话。
原来,唐雯丽没有上飞机,她把票在温哥华机场退了。
田大亮脑袋里嗡嗡直响,好像一边一个喷气式发动机在耳边飞转。
“她说没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从女服务员的眼神里,田大亮意识到他问多了。本该是自己知道的事,怎么能问一个陌生人。也许真的像服务员说的,是时候该回家了。
田大亮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做。这对他来说又是个第一回。他把那束玫瑰花往汽车后座上一扔,看了一眼旁边的座位。许多事先想好、练了又练、一侧头就能说出口的那些话,突然都显得无聊可笑、离题太远。他突然想起,从前好像听人说起过,多伦多有那么一对,男的把女的办出来了,没想到女的在飞机上遇到一位能侃的,把她心眼说活动了。在温哥华转机的时候给他先生打了个电话,说谢谢他把她办出来,将来一定报答什么的。现在先对不起了。她要先过过她自己一直想过的日子。夫妻尚可如此,更何况……
机场外面的天一下子变得很黑。而且,他觉着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就连跑在前面的车都变成了一个个大红点。突然,一个红点变得很大,出现在不能再近的前方。他下意识地急踩刹车。随着满耳朵“吱——”的刹车声,两颗泪珠冲出眼眶,“啪”的一声撞碎在方向盘中间的喇叭上。田大亮眼睛一亮,前车司机高举的中指看得一清二楚。
“我这是让人当跳板了!”
虽然上次回国相亲的时候两个人才认识,可了解的并不算少。她们家亲戚的名字都上了家庭成员登记表。本以为剩下的可以在婚后两个人过日子的时候细细的聊。却没来得及问一问她自己有没有“自己想过的日子”,一种不包括他田大亮在内的日子。
回到刚搬进来、还没有住上一天的“新房”,田大亮一个人喝了一顿准备婚礼“彩排”用的喜酒,一觉睡了两天两夜。太累了!最近一阵子,起床时间大多是电话铃声强制决定的。本来没日没夜的忙着准备搬家,看看天快亮了才睡下,又被电话闹醒了。来电都是为了办未婚妻取经的事。有人不到鸡叫时间就打搅别人,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意思。
这两天不一样,真是出奇的安静。
想起来了,新房的电话到现在还没有接通呢!
这下子可好,没有电话打扰只不过是暂时的平静。一会儿“事后闹新房”的人可能就会亲自上门。这回消息一传出去,别人不管怎么急切希望从国内找女朋友也不会考虑找他取经了。尤其是那些把“诚实可靠”看的很重要的人。他看着屋子里花了很多脑筋安排好的摆设:双人这、双人那。觉得这个世界对他田大亮太不公平了。不如一走了之。
田大亮想起了表叔。
每年这个时间,他都会利用暑假到表叔的餐馆帮忙。具体工作主要就是收拾餐具,包括清洗、烘干、上架、摆台之类,都是杂活。从来没机会做领位、点菜、上菜,等等技术含量较高的工作。更不用说刀工、炒菜了。表叔这样安排有他的一套理论。
“你是有文化的人,念好书、做大事。对餐馆的事不要太投入,一旦喜欢上陷进去不能自拔,将来可就没出息了。”
也是,田大亮做助教经常遇到这样的本科生,跟他吹餐厅里服务员的小费如何如何高,相对来说教授的工资如何如何低。有这种活思想的学生还真是没毕业就不见了。做做杂活就不同了,单调乏味、没有小费。从来没有听说过谁谁谁真心喜欢上刷盘子洗碗的。不仅不喜欢,简直就是在受罪。细一想,平时愿意用“学海无涯苦做舟”来教育晚辈的人也许还没有他表叔的水平高。和餐馆打杂过程中必须吃的苦比较起来,学海中的种种苦处反到成了小菜一碟。田大亮体会最深,每年放暑假没什么可令人向往的,而暑假结速学期开始的日子反到成了他庆祝解脱的一天。
“以苦攻苦”慢慢成了家常便饭。每当田大亮感觉苦闷的时候就想起了表叔。朝着温哥华的方向开两个钟头车就到了表叔的餐馆。忙活一阵子之后,所有的苦闷就像炝锅的油烟被强力抽风机吸的无影无踪。回来后又像是个过了一遍水的爽快新人。
当然,田大亮去表叔的餐馆帮忙也是为了尽责任。表叔是他当年出国留学的经济担保人。对于没有拿到全额奖学金的学生来说,经济担保必不可少。虽然田大亮出国后很快就从自己导师那里拿到助教或助研的工作,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然而表叔的经济担保名义在法律上依然生效。做为一种后备支持,给他减轻了不少精神压力。放暑假去餐馆帮忙,就算是他力所能及的回报。可他表叔并没有理所当然地接受回报。做为对这种回报的回报,表叔每次都给他包上一两千块。这些钱为田大亮回国相亲壮了许多行色。当然,经济基础方面的事跟那些取经的人他是只字未提。至于回报问题,在表叔看来,只有田大亮当上工程师、教授什么的,能让他在亲戚面前夸一夸才算是回报。本来说好未婚妻一到就带过来,热闹热闹。没想到只有田大亮一个人来了,而且来了就干活。说是回国一趟长了膘,先来减减肥。过一阵子再把未婚妻接到加拿大来。
“有照片吗,拿出来给你表婶看看。”稍有空闲,表叔就把炒菜锅用水一泡,凑到洗碗机旁边聊天。
“哟,太遗憾了。照片让我不小心给掉到厕所里了。”
“这孩子,把照片拿到厕所里干什么?”表叔嘟囔着倒洗锅水去了。
表叔是餐馆的老板,同时也是大厨。早年从台湾来到加拿大,仗着年轻力壮,一天打三个工,挣下这个餐馆。表婶也没闲着,在厨房里忙上忙下。也许是择菜、洗菜、泡菜都需要弯腰操作,“忙下”的时候比“忙上”多,所以显得有些驼背。见面两三年都过去了,田大亮也没有和表婶说过两句完整的话。她讲的台湾话只有表叔听得懂。多数情况下田大亮都是不懂装懂,点头傻笑应付了事。只有当表婶用筷子指着盘子里的菜说“吃、吃”的时候,才是他们婶、侄之间沟通达到心领神会的最佳状态。虽然表叔是大厨子,却不吃自己做的菜,一定要吃表婶用小灶炒出来的。中午大忙时间一过,厨房里干活的几个人就围在一起吃午饭。在前面餐厅工作的服务员也会进来盛一碗饭,返回大堂一边吃一边值班。
表叔通常吃到一半的时候就会站起身,端着碗走到小窗户前,一边吃一边观察斜对面那家“中华料理”的生意情况。这会儿,中华料理门前好像依然有客人进进出出。
“对面还忙着那?”田大亮也端着碗走过来。
“忙!都是冲着那个新招的花裙子去的。”表叔狠狠地嚼着嘴里的饭菜。
“花裙子?”
“美女服务员!”表叔满脸的不屑。
“表叔,明天我去把那个花裙子请到您这来,怎么样?”
“请她?那不赔了?”
“中华料理请她花多少钱?”
“谁知道!她刚来没两天。再说,就是便宜我也不要,我有你表婶就够了。”表叔没有留意田大亮脸上肌肉因为想笑不敢笑而扭动的样子,接着他的话题继续说:“别看你表婶现在这样,当年我接她过来的时候比那花裙子还招人哪。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说的就是你表婶。”
田大亮知道表叔的夸奖再感动人,表婶还是听不懂用国语,却仍然忍不住笑着看了她一眼。果然,她无动于衷地把一小捆菠菜泡在盆里。现如今,就是看上她一整天,除了两只不停地洗洗涮涮的手总是湿湿的之外,还真不容易看出她和水有什么联系得上的地方。当然,表叔当年可能也很挑剔,阿里山上上下下也许跑了不少趟。
“喔,您真幸运。有婶子当年的照片吗?给您侄子看看?”
表叔誊出右手指指上面。
“您指的是,在楼上?”
“不,”表叔吧右手抬高一些,指着自己脑袋,“都在这里装着那。那时候不像现在,照片多得可以切成丝炒上几大盘子。想当年你表叔穷,没照过像。可是一闭上眼睛,你表嫂当年的样子就清楚起来了。可惜,现在老了。别看花裙子年轻漂亮,人都会老的。找老婆最要紧的是放心。不光知道她心里想着的只有你一个人;而且,不管你什么时候想起她来,都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可是,心里都有谁?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田大亮用了大半天时间也没有琢磨出个结果来。也许,是那个想象中的花裙子总在脑子里飘来飘去,让他没办法集中精力。按照表叔的说法,“花裙子”和让人“放心”相比,后者应该更重要。可田大亮还是希望能看她一眼。
小镇上的中餐馆大多是三层的独立房屋。一层营业,二、三层住人。田大亮每次来都在三层的阁楼上支一张床,和表叔家多年不用的箱子住在一起。虽然加拿大许多地方都因为冬天寒冷而特别出名,但是在类似今天这样的盛夏的夜里,也顶不住来自南方的热浪。为了体现“顾客至上”的原则,整个房子只有餐厅装了空调。对于为什么不在最需要降温的厨房里装一个?表叔的理由是:“空调和火炉一起开,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这个理由带来的结果给为什么卧室里也不装空调创造了“合理”的根据:“从厨房里出来,自然觉着那都凉快!”没办法,田大亮只有把过去打篮球时候穿的背心找了出来,做为夏装。”田大亮觉着,整个镇子好像都变成了一个大厨房,要不然怎么半夜十二点还凉快不下来。他一口气打开阁楼四面的窗户,趴在窗台上等了很长时间也等不来一丝凉风。
虽然没有等来他所希望的凉风,然而对面“大中华料理”阁楼上的灯光正照着一个女性的身影。低矮的窗户遮掩了她的容貌,却暴露出她那撩人的体态和乌黑的长发。长发好像刚刚洗过,一缕一缕的,垂在她白色的T恤衫上。T恤衫虽然宽大过膝,却也能随着各种身体动作,勾画出她健康年轻的妙曼身姿。田大亮用尽心力,希望她也能像他一样把窗子打开,毕竟隔着一层玻璃看着不过瘾。可是,她没有。也许,大中华料理的老板跟表叔有着完全不同的冷热观。也许她的房间是带空调的。
田大亮看了一阵子,直到对面的阁楼关了灯,甚至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又睡过头了,厨房里等着洗的盘子已经堆成小山。表叔见面就问:“昨天晚上不睡觉来回走,想老婆了?未婚妻什么时候来?”
“快了。”
突然,田大亮也看见了对面那家“中华料理”门口招呼顾客的“花裙子”。红花白底,在夏日的阳光下更显得十分鲜艳。不光是花裙子招眼,更重要的是那束黑色的长发也和裙子一起随风飘起。难怪进出的客人都停下脚步,学着她的样子鞠躬回礼,借机会多看她几眼。田大亮看清楚了她裙子上的玫瑰花。
“雯丽!”
田大亮突然想起,唐雯丽在最后一封信里提到有个同学的远房亲戚可以帮忙找到餐馆打工的地方。
“表叔,您怎么没告诉我那花裙子上面印的是玫瑰花?”
“花裙子就是花裙子,什么玫瑰、月季的?”
“我出去一下!”
“嘿,去那?别忘了,你未婚妻可快来了!”
五分钟以后,田大亮拉着“花裙子”进来了。表叔没想到表侄的未婚妻来得这么快!
来的快,走的更快!小两口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众目睽睽的餐馆,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在一个没有外人注意的地方都倒出来。田大亮一个劲地后悔当时不该在谈到经济问题的时候把其他陪读太太餐馆合法打工的经验之谈不计后果的和盘端出。唐雯丽原来是个认真的人,她想在正式当太太之前就知道餐馆打工是个什么滋味。谁也没想到,电信公司转接电话这么能磨洋工,害得两个人断了联系,耽误大事。
当他们回过头冲着站在门口的表叔、表婶招手的时候,看见鲜艳的玫瑰花裙子正在风中飘着。表婶穿上那裙子还真变了样,平时总是向前弯曲的身子也好像挺直了许多。
谨以此文纪念那个远去的没有手机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