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急就章(20)

浙江錢塘人張賁於順治十四年因順天鄉試案之牽連流放尙陽堡,十二年後再遣戍寧古塔。他有一首《聽友人談徙所事》詩:“當年阿骨啓東京,斷磧殘碑見古城。想象金元眞盛世,從來衛霍枉窮兵。荒原北望天應盡,弱水東回海自橫。嘆息徽欽無返駕,吾徒懷土總多情。”阿骨即完顏阿骨打,漢名完顏旻,金朝開國皇帝。詩中在上京的斷壁殘垣中建構金太祖建都後的輝煌與繁盛,詩人似乎已完全接受了自身遊牧民族的身份認同,也就是對“流人”的處境安之若然了,甚至對抵抗匈奴的將領帶有輕蔑之意,“從來衛霍枉窮兵”。結尾處將“徽欽二帝”納入故事中,似乎已對重返關內不再抱有幻想了。

方拱乾作《混同江 懷古》:“混同江是金朝地,夜夢神人冰渡河。帝業衹從遼禍始,天心其奈宋轅何?傷情白豕風吹雪,痛飲黃龍淚作波。獨笑蔡州函首日,趙家塊肉尙無訛。”首聯典出《金史·太祖紀》:“(太祖)次混同江,無舟,上使一人道前,乘赭白馬徑涉,曰‘視吾鞭所指而行’。諸軍隨之,水及馬腹。後使舟人測其渡處,深不得其底。”以金太祖破遼渡混同江之神話為滿清族群的興起加彩添姿,其目的就是吹捧滿清統一中原實為天命相助、王權神授。白豕典出朱浮《為幽州牧與彭寵書》,但此處應是遼東之代詞。黃龍為金國的都城在今吉林農安,典出《宋史.岳飛傳》:“金將軍韓常欲以五萬眾內附。飛大喜,語其下曰:‘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爾!'”可惜趙家僅為塊肉,夢想不能成眞。

與此相同吳兆騫亦有類似表達,“完顔昔日開基處,零落荒城對碧流。赭馬久迷征戰地,黃龍曾作帝王州。荒碑臺殿邊陰暮,殘碣河山海氣秋。寂寞霸圖誰更問,哀笳處處起人愁。”在這首題名為《上京》的詩後他自注:“金太祖破遼,乘赭白馬先行,徑渡混同江,水止記馬腹。旣濟,使人測之,其深無底焉。”宣揚的也是王權神授。從自身的眞實處境言之,在寧古塔的獲罪流放之文人們,表達臣服和迎合聖意是明智之舉。通過對金及女眞的文化堆疊搭建,將滿清之神話起源提昇至國家層面的天命,這不但可以取悅統治者,也使身處流放境地的他們獲得身份上的優越感。流人作品當以吳兆騫的《長白山賦》為首,借歌詠滿洲發源地的大好河山來表逹對滿清統治的贊頌。全篇氣魄雄渾、文字瑰麗,可以認為是清初賦之佳品。後人因爲漢滿之歧見對這篇作品並不太加推崇。

過往曾見論者以爲在流人中有很多的名人抱持的態度是反清復明的。是的,以反清復明爲己任者一定有,而且在全華夏之境中不会少了,但在流人中出名的卻很少。除去前面提到的張春和釋函可外,再難找到無異義的實例。我想其原因就是那些被定性爲“大逆不道”者,很少有能留下性命的,張春及函可都是特例。另外以“叛逆”罪名被流放者皆爲婦孺,且在流放地全部成爲奴隶的身份,被嚴加管制和驅使,不可能有任何的自由。而十五歲以下男丁原來所受教育亦有限,在流放地也不可能再繼續得到學習的機會,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所以臣服滿清者在流人中是主流,他們在流放前已經是滿清統治階級的一員了。旣使在今天被某些學者和專家所稱頌的李裀、季開生等也不是反清的,應該説他們對滿清是極力維護的。李裀上奏指出“逃人法”之弊,季開生上疏反對朝廷買江南女子入宫,這些從表面看可能是爲漢人説話,不過從實質上看那都是給滿清統治者出謀劃策,以穩定江山的。才智高者明正誤,但只有忠臣才敢説實話,因此我認爲他們被歸類爲自覺維護滿清統治的體制内者是合適的定位。

還有的專家們在文章中常常把“愛國”一詞加諸於流人們,我以爲這也不妥。你不能把今天的思維和槪念強加給前人,特别是那些根本就不符合事實或今古不同義的槪念。今天使用的“忠君愛國”槪念可能在古代或許曾經有過,但從秦朝開始就不再出現了,而是被“忠君愛民”所替代了。君如父,民如子,從而忠君如父愛民如子。在秦代以前可能是有“愛國”的槪念,但要分清一點的是,那時“國”的槪念與今天不同。“國,邦也”(《説文》),“大曰邦,小曰國”(《周禮·太宰》),學過點文言的人都知道“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這句話。説白了“國”就是封給諸侯的地區,包括其上的人民,而且邦要比國還大,當秦始皇統一六國後就不再存在“國”了。天下一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認爲最起碼的歷史知識起點是你不能用《新華字典》裏的解釋去研讀和説明歷史。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