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达一行人到了香港,休息了两天,带孩子们四处游玩,然后启程去广东老家祭祖。李小满则留在北京度假。邓安达找了个机会,问李主任:“李小满是你的远房亲戚对吧?你说过你们不熟。是怎么找上你的?”
“哎,当时咱们不是登广告招实习生嘛。李小满打电话过来应聘。条件很不错,攀谈中提到我在广东佛山的远房亲戚,发现和她有关系。这不......”
邓安达点点头,然后严肃地告诉李主任:“我要辞退李小满。你尽早准备文件,越快越好。我不希望她回到办公室。”
李主任看看邓安达,点了点头。
邓安达和叶叔同乡,都在广东阳门市下属的县里。邓安达此次携亲归来,得到县政府的高度重视。他们一早派人打扫修缮了邓氏宗祠,还有香港邓氏兄弟斥资赞助。这座兴建于明末的祠堂坐西朝东,砖木结构,青瓦灰墙,三山风火墙、硬山顶,二进二厢,天井宽大,回廊相通。檐柱门首、木格窗棂都有精美的石雕和木刻。门首雕刻双狮,门额一块新造大匾,上书“邓氏宗祠”三个金子,闪闪发光,与整体的古朴建筑很是违和。
入得祖堂,内立6根金柱,和后面的神龛一样,显然都是新近翻修油漆过。神龛里供奉邓氏祖先牌位,前面的红木案上摆满了水果和十几碗菜肴,香炉里青烟缭绕,将远渡重洋的海外游子温柔环绕。
邓安达一家跟着接待人员,按照他们的提示开始祭祖。Mary领着两个孩子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神情认真肃穆。整个仪式简单却凝重,让两个孩子大气都不敢出。
等大家步出祖堂,Leon首先憋不住发问:“那些吃的东西是给我们准备的吗?”
大家笑了起来,却没人回答孩子的问题。谷雨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我听说是可以吃的。不过,我们今天应该有大餐。你就等着吃好吃的吧。”
随后,一行人绕道去参观了一下叶家祠堂。车子还没开到祠堂路口,大家就发现了两个祠堂的绝大不同。叶家祠堂好像是金碧辉煌的庙宇,连门口道路和进门前的小院子都铺着红色的地毯。政府侨办主任解释道:叶叔是修建祠堂大金主,得知你们要来,他的同姓老乡就安排了欢迎仪式。
言谈间,大家得知叶叔这些年对家乡建设出了很多力:修路、建卫生院、办学校......每次都是侨胞里最积极大方的。有些乡亲移民到美国,叶叔也帮了很多忙。
一个副乡长和邓安达热情握手,说:“你和叶叔是两代阳门人的骄傲啊!光宗耀祖,也是中国人的骄傲!”
午餐安排在阳门最豪华的餐厅,他们一行人将会入住旁边的酒店。谷雨早就请好了假,在午餐之后去自己的老家谷山乡看看。
“要不搭小王的车子去吧?”一个小领导说:“他下午去送文件,正好。你明天还是后天回来?我可以派人去接你。”
谷雨大喜过望,连忙致谢道:“能搭顺风车太好了。我明天晚上自己回来就可以了。没问题。”
下午出发的时候,天看着要下雨,小王跳上车之后,就兴致勃勃地和谷雨聊天。“你是美国人?你怎么中国话讲得这么好?普通话广东话都好啊!”
谷雨笑着看看身边高大粗壮的小王,说:“我在香港长大,普通话麻麻地。你不是本地人啊?”
“我北方人。来广东投奔俺舅。俺没文化,高中毕业没钱读书了,而且也考不上大学。舅说来广东,俺就来了。不过,本来想去电子厂打工的,我找到了当保安的工作,包吃包住,工资不低。可俺舅不让去,说要早一点进入......进入那个,那个体制。将来读个夜大,就能慢慢升上去。”小王开车很猛,颠得谷雨几次脑顶撞天花板。
“噢,按你这样说,我也没文化啦。我高中毕业,也没去读大学。”谷雨老老实实地讲。
小王侧头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真的?美国孩子也有不读大学的?但是看市长对你可真好,你们是亲戚?”
谷雨连忙摇头:“我就是帮他竞选的。对了,我是给他开车的,和你一样,是个司机。”
“啥?你也是开车的?”小王又瞥了谷雨一眼,连着摇头说:“你不像。你......我也说不清。反正和我们这种人不一样。你真的不去读书啦?”
“我嘛,我想当警察,当侦探。等帮助邓先生当上市长,我就去读警校。”谷雨志得意满,盯着眼前一条小路的尽头,似乎在那里上演着自己的未来。
“老鼻子厉害啦!”小王惊呼道。
谷雨没明白,鼻子和厉害之间的关系,但是他憨厚地笑了起来,引得小王也露出歪七扭八的牙齿,咧开嘴巴笑着说:“我和你对胃口。我也想当警察呢。不过俺娘死活不给。说搭上性命不值当。”
“我妈也这么说。唉,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谷雨看着沿途的风景人情,问:“阳门这几年的经济发展不错呢。谷山怎样?”
“谷山也还可以啊。广东这边比俺家那种内地的山区都要富裕。人的脑筋也灵活。你看,阳门先是搞陶瓷,后来做电子,最近又来了做药的。”小王摇摇头:“我们老家山区可穷了。”
“做药?是大药厂吗?我家在美国住的城市就有大药厂和研发中心。”谷雨随口说。
“不清楚。不过,据说药厂老板可牛逼啦,特多钱,特多女人那种。”小王撇撇嘴,摇摇头:“贫穷限制了俺的想象力啊。反正不关俺的事。对了,听说那些老板做的出口生意。有的药厂在山里,有的在缅甸开的。我见过他们带进来的缅甸美女,真他妈的软。说话都软,还白......”
谷雨笑了起来,问:“你多大了?有女朋友吗?”
“我二十。没女仔看上俺这种小司机啊。俺又不想娶个打工妹。俺舅说了,等俺考上公务员,就给俺介绍好姑娘。唉,也不知道猴年马月。”小王叹口气问:“你呢?”
谷雨摇摇头:“没有女朋友。我也二十啦。”
“不会吧?你,这种帅哥,会没有女的喜欢?”
“以前有。分手了。我就想赶紧去上警校,然后当侦探。其他的,随缘吧。”谷雨心里也叹气,怎么时间过得这么慢呢?要是一下子跳到三十岁,是不是什么都有了?什么都稳定了?
两人一路闲聊,很快到了谷山。下车的时候,小王把自己的雨衣递给谷雨道:“你穿着。我后天要送你们去广州的,到时候还给我就是了。”
谷雨披上小王的雨衣,看起来有点像当地的年轻人了。他冲小王挥挥手,往镇上走去,今晚他会投宿一个远房亲戚家,明天去祠堂祭祖。
天色将雨未雨,空气里的湿气已经浓重得让人觉得行走都有了阻力。路边人流稀少,几个小店铺的黄光显得零落疏懒,杂种土狗弯着尾巴在铺子前面溜达着。几个店铺老板看着要下大雨,于是放低铝制卷帘门,提早打烊。
谷雨循着地址,一路上坡,往右一转,眼前忽然出现几栋小楼,都是三四层高,外墙贴着公共厕所用的那种瓷砖,在潮湿的空气里反射着暗光。小楼都很方正,楼顶上有金色球状的装饰,仔细一看,是避雷针。
各家各户都有小院子,种满了绿色的植物,有的还在开花,荔枝树树冠丰茂,明年肯定有很多果实。几家阳台上有人在赶忙收衣服,看见谷雨,有人问道:“问边个啊?”
谷雨报上亲戚名字,一栋小楼的铁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迎了出来。
“是雨哥?老窦话你快到了,快进来。”女孩子个子娇小,梳着马尾辫,身着淡绿色的薄毛衣,牛仔裤,笑的很甜美。
“点称呼你?”谷雨问到。
“我有英文名,叫Rainbow!”小姑娘开心地说。她领着谷雨进了正门。一屋子人的目光和两条狗一下子向谷雨扑来。
谷雨放下背包,应付着两条兴奋的大狗,连忙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寻找长辈的身影,上前问候。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给谷雨迅速补课:表舅、堂哥、大姑姑、小表弟......谷雨不停和大家寒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大家子人落座二楼餐厅,在堆满了食物的餐桌旁继续聊天:询问美国的生活,打听物价、出国读书手续、工资水平、房地产价格、谷雨和妈妈的婚姻状况......没等谷雨反应过来,他已经几大杯啤酒下肚,开始有点面红耳赤了。
第二波的聊天重点,落在了当前亲戚们的发家致富和孩子们的成就上。谷雨看得出来,大家都过得不错,心里很是开心。
“这几年政策好啊,生意比以往好做。咱们这里外资企业都多了起来。”一个表叔说。
“听说有来建制药厂的?”谷雨随口问。
“有啊有啊。生意不错呢。”另一个男人接话道:“我听说就是去搞来配方,模仿那些名药。也是救人啊,不然普通老百姓谁吃的起?反正都是内销,治病救人。”
“也有做药出口的。”一个女人说:“不过,没人见过。搞得很神秘。”
谷雨听见“神秘”两个字,猛然清醒了一大半。“政府知道吗?”他问。
一桌子人忽然安静了。半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咳嗽了一下,说:“政府当然晓得。这里人很本分的。好了,不谈这个。雨仔,多吃点。难得回家乡,这些是不是在外国都吃不到啊?”
谷雨连忙点头:“真的吃不到!这穿山甲我从来没吃过呢。好好味!”
“这鸡是自家养的。听说美国的鸡一个礼拜就长得好大,真的?”
“哈哈哈......”大家嘻嘻哈哈,宾主尽欢。谷雨的双肩包里背了很多孝敬长辈的东西和给小辈的糖果,饭后几个年轻人围着谷雨接着谈天说地。谷雨是家里的独生子,从来没感受到这种大家庭的温暖,一时间很有点感动。
第二天谷雨去谷家祠堂祭拜,临走的时候乡亲送了好多特产给他,把背包塞得满满的,当然,里面还有好几张女孩子写的字条和联系方式。
和邓安达一行汇合之后,他们出发去广州,逗留两日,参观了一些企业,初步商谈了投资旧金山的可能性。在去香港的火车上,邓安达收到了立初霜的短信:在香港待几天?有什么需要帮忙或者有什么地方想去看看的,尽管告诉我。我来安排。
邓安达回复道:谢谢,不用了。我们已经安排了活动。两天后启程回美。
立初霜立刻追了一句:那么旅途愉快!到了旧金山我请你们一家吃饭,讨论一下出任儿童心理健康咨询机构形象大使的安排,好吗?对了,香港圣诞节前的打折很给力的,Mary如果想逛街,我可以陪她去。
邓安达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回答道:不用麻烦了,谢谢!咱们回美国之后再约吧。
立初霜留在香港的意义已经不大了,于是订了返回天津的机票。Frank和她一起到机场,准备飞回旧金山。在拥挤嘈杂的出港大厅里,即将分道扬镳的两个人心里都暗自生出来悲哀。
那日在摩天轮上的温存之后,立初霜马上回到了自己的壳子里。无论Frank如何体贴,也无法再续那空中的情缘。当晚立初霜拒绝和Frank一起回房间,冷冷地道了晚安,扭头便走,留一把年纪的Frank站在走廊里,像人生初次失恋的男孩一样迷惑不解。
立初霜边走边流泪。她不能和他回房间,那样的话,他就会马上知道她没有过男人,更不可能生过孩子。一个个沉重的谎言,像是挂在她手脚的重物,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游到水面。算了,这辈子就这样吧。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没了选择的余地?
立初霜飞回天津,发现立夏居然乖乖地在复习ACT考题。爱情的力量让她看起来神采奕奕,精神头十足,自信满满。
立夏搂住妈妈,开心地说:“妈妈,我ACT可以考35呢!Patrick说他的申请文书也写得差不多了。等我们回去还可以一起去滑雪。”
“真的,太好了。”立初霜有气无力地应付。
“妈妈,你脸色不好啊。有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太累了?”立夏关切地问。
“是有点累。没事,等下姥姥给咱们做点药膳补补就好了。”立初霜笑了笑,远远看着妈妈在厨房里忙碌。忽然她鼻子发酸:有妈妈在,还是好啊。可是,她童年的好多不愉快也是因妈妈而起。但是这几年自己“当了妈妈”,她明白了很多。
如今妈妈已经是满头白发,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了自己的一个女儿。如果她知道那背后的一切,会原谅自己吗?如果她知道唯一留在世上的女儿正一步步走近万劫不复的泥潭的话,会如何?她会发怒吗?她能救她吗?或者,她再次跌入抑郁症的坚硬外壳之下,屏蔽自我,让这个女儿自生自灭?
“妈妈,你别生病啊。”立夏给妈妈端来一杯茶,说:“你和姥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我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立初霜猛然站起身,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在身后关上浴室的门,捂住嘴巴,无声哭泣。这是最后一次,等她从这个房间走出去之后,再也不允许有眼泪了。她将在刀尖上行走,必须集中精神。因为她输不起,而且,为了立夏,她不能束手就擒,她要背水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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