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王即位的第五年,旱情依然严重,兵事又起。不是周朝喜欢在灾年出去打仗,实在是屋漏又逢连日雨,猃狁先去打镐京了。
这次危机,《史记》里没提;《竹书纪年》写了:“五年夏六月,尹吉甫帅师伐猃狁,至于太原。秋八月,方叔帅师伐荆蛮”。从《诗经》里看,宣王参加了北伐,但这两本书都没记。
六月(小雅)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騤騤、载是常服。猃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比物四骊、闲之维则。维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广、其大有顒。薄伐猃狁、以奏肤公。有严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猃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薄伐猃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炰龞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
大致意思:
六月忙忙碌碌,兵车已经修整。四匹雄马强壮的样子,(车上)载有是旗帜和盛箭的容器。甘肃、陕西一带的猃狁民族很气焰高涨,我是施用急迫。周王去出征,用来拯救周王邦国。
并列物四匹深黑的马,娴熟它们系规则。独这六月,已经驯好我的服马。我的服马已经驯成,去三十里。周王去出征,用来帮助天子。
四匹雄马长、宽,它们的大有严正的样子。迫近进攻猃狁民族,用以奉上大功。有密集、有侧翼,供军事的使用。供军事的使用,用来安定周王邦国。
猃狁不估计,整顿处于焦获泽。入侵镐京追到方,到达在泾阳。旗帜花纹(是)鸟形红白花纹,旐旗末端形如燕尾的白色垂旒飘带鲜明。首批兵车十辆四马战车,用来前进打开(敌人)直排阵形。
兵车已经安稳,遵从车前低后高,遵从车前高后低。四匹雄马已经健壮,已经健壮而且娴熟。迫近进攻猃狁,到达在大原。有文采勇猛吉甫,万国当作表率。
吉甫宴饮快乐,已经多受禄。来返回从镐京,我走路程长时间久。饮酒驾驶车马众多朋友,甲魚用泥包好放在火上烧烤、细切的生鲤鱼肉片。箭靶什么人在了,张仲孝友。
关中数年旱灾,隔壁猃狁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或许他们就看上了关中的存粮。顺泾水走出群山就到了关中平原,那个峡谷口(瓠口)一带就是诗中的焦获泽,几百年后鼎鼎大名的郑国渠就是从那里引泾水流往洛河的。再往后,泾水的河床下切,原先的取水口高悬于岸上,焦获泽大概从此干涸。不过,两千多年前,它是十大泽薮之一,也许水草丰美,猎物众多,适合军队驻扎。镐京、泾阳、焦获这一路正好是沿渭水往下走,到了泾水再溯流而上,那么这猃狁很可能是顺泾水南下打谷草的,诗人特地截取了把他们往回赶的那一段战斗。瓠口在泾阳县西北约30公里,猃狁在这里整军,可攻可守,实在不行就往山里退,考虑得很周全啊。
今天的郑国渠渠首
僵持之下,周人也去整军了,或许这就是本诗首章的背景。
第二章的“我服既成”,有解读认为是做好了军服。不过前文既然有“比物四骊”,那么把“服”字理解成“服马”大概也可以。虽然严格地说,“服马”是四马拉车的中间那两匹;但它也能泛指驾车的马,这就跟四骊(四匹黑马)对上了。马匹驯好,可以再开战啦。
查了一下《竹书纪年》,从成王算起,几百年里,共有六处大臣帅师的记载,分别是:毛公班、井公利、逢公固帅师从王伐犬戎;祭公帅师从王西征;毛伯迁帅师败荆人于泲;虢公帅师北伐犬戎;虢公帅师伐太原之戎;以及,召穆公帅师追荆蛮。
这些领军人物,不是公、就是伯,毛公、祭公、毛伯、虢公、召公都姓姬。回头看尹吉甫,他不姓姬,年轻、没根基,很可能还养不起几个私兵。那他怎么服众?或许答案在第三章的“有严有翼”里。
战争不是群殴,多少会有点阵形,最常见的大概是方阵。
那年月没有炸弹,能保持队形的军队不好打,所以大家都琢磨着破开对方的阵形。《诗经》里的四马拉车是一字排开的,跟英国现在两前两后的套马方式不同;这样虽然给驭手增加了的难度,但气势上来了。
波兰1881年画作
画上只是辆货运车,挡在它前面已经够吓人了;要是它带着弓箭手冲过来,哪个步兵方阵能顶住呀?那么,以车对车喽。鉴于双方都爱惜自家车马,它们不会迎头相撞,对冲时要给对方留出跑道;在两车交错过程中,双方的车右将抓住机会,手执长兵器相互刺杀。我猜这能迟滞战车的速度,以便让车后跟着的步兵接敌。
也许按旧有的交战方式,在长长的战线上,兵车是均匀安置的,反攻的周军一路推进,直到猃狁退至焦获泽,居高临下占了有利地形。周军攻不过去,眼睁睁看着对方在上面耀武扬威、酝酿着下一次入侵;说不定这才逼出了“有严有翼”的新战法:用密集的兵车破开对方军阵,用侧翼牵制敌军。
假设尹吉甫是这种新阵法的提倡者,年轻的宣王也乐意去尝试,那么首先就得训练。人类之间讨论起来容易,马群听不懂啊,所以重点是驯马,让它们养成新的习惯;这种战术演练值得夸耀,它可不是临阵磨枪。等到马匹驯好,当然要让提议者自己站到马车里去试试啦。作为实验对象,尹吉甫的统帅地位大概无人质疑。
第四章的末句:“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很可能是实战记录:以十辆四马战车为先锋,冲开对方的阵形,战车上的旗帜为后续步兵指示方向。
这么猜测是因为后世的《曹刿论战》里有一段话:“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齐军的旗倒了才敢去追击,可见旗帜有指挥作用,旗倒了就代表着军队的溃散。或许宣王时代也是如此;本诗第一章写兵车已经备好,论据就是马匹雄壮,旗、箭俱备。具体战术可能类似后世的步坦协同:坦克打开缺口,步兵跟上巩固战果。诗中“于三十里”,有解释说是每天行军三十里。马都驯好了,一天才走三十里,那他们一定带上了步兵。
猃狁对新战法措手不及,一路败退,一直退到大原。这或许是周军难得的大胜,以至于诗人连周王都不管了,直接写道:“文武吉甫、万邦为宪”。能说动众人同意改变战法,是为“文”;能确实带兵获胜,是为“武”;尹吉甫当年定是万人颂扬,大出了一番风头。
仗打赢了,回家庆功,当时尹吉甫住得离大河不远,两道佳肴都是水产:叫花甲鱼和生鲤鱼片。热热闹闹的庆功宴上有美酒、美食,有驾驭车马,还有射箭比赛;周人武德充沛,张仲孝友露了手射箭的本事,是为完美结局。
这场战役周朝胜了,不过宗周的敌人颇多,猃狁退了,其他人没退。两个月后的秋天,方叔帅师去伐荆蛮,这件事诗经里也有。
采芑 (小雅)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畝。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乘其四骐、四骐翼翼。路车有奭、簟笰鱼服、钩膺鞗革。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中乡。方叔涖止、其车三千、旗旐央央。方叔率止、约軝错衡、八鸾瑲瑲。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有瑲葱珩。
鴥彼飞隼、其飞戾天、亦集爰止。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钲人伐鼓、陈师鞠旅。显允方叔、伐鼓渊渊、振旅阗阗。
蠢尔蛮荆、大邦为雠。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嘽嘽、嘽嘽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来威。
大致意思:
急迫采摘芑菜,去那新田,去这菑亩。方叔来临,他的兵车三千,军队冲犯的用。方叔带领,四马战车它四匹青黑斑纹的马,四匹青黑斑纹的马整齐有秩序的样子。高等级路车有红色,竹制车厢后方遮蔽物、鱼皮制的箭袋,马颔及胸上的革带,下垂缨饰、马络头的下垂装饰。
急迫采摘芑菜,去那新田,去这乡中。方叔来临,他的兵车三千,熊虎旗龟蛇旗鲜明。方叔带领,车的轮轂用红色皮绳缠绕、车辕前端的横木用金涂饰,结在四个马衔两端的八个铃铛声音清越。穿着他官衔等级相应的礼服,礼服上的红色蔽膝辉煌、玉佩组上端青色的横玉撞击出声响。
疾飞那飞行的鹰隼,它的飞到达天,也停留何停(处)。方叔来临,他的兵车三千,军队冲犯的用。方叔带领,掌管鸣钲击鼓之事的官吏敲鼓,排兵布阵。显赫信诚方叔,击鼓声深邃,部队振动声洪大。
无知蠢动荆州蛮人,大国家作为对头。方叔大尊者,胜任健壮他谋划。方叔带领,拘捕讯问俘获众多。兵车众多(声音),声音众多、光耀众多,如霹雳如打雷。显赫信诚方叔,远行讨伐猃狁、荆州蛮人招来威慑。
新战法有效,重臣们或许跃跃欲试,两个月的时间够他们驯好马了。
方叔多半是王室成员,领三千辆车出征,排场很大;如果这些全是四马战车,起码要一万二千匹马。不过,诗中虽然极力描写四马战车的华丽,但它可没说“其乘三千”;说不定这三千辆车是把双马战车,后勤牛车之类统统算进去、凑出来的。诗人极力渲染方叔的地位,从高等贵族才能有的路车、鱼皮制的高档箭袋、到马衔两边的鸾铃......处处突出器物华美,身份高贵,但诗名却是《采芑》——采摘野菜。那个采芑的人,大概是军中的战士,开篇似乎就透出几分灾年中筹备军粮的匆忙。
字典上说,芑菜有点象苦菜,茎青白色,摘叶会出白汁。网上搜了一下,有人觉得这可能是苦苣菜,或是苣荬菜。这两种野菜都苦,以前青黄不接时往往用它们救荒,相对来说,春天的嫩芽口感最好。
方叔在八月出征,通常是食物丰富的季节。这时苦苣菜、苣荬菜之类的都抽薹了,更加不好吃,不过它们生命力强,一长一大片,或许很适合野外应急,不过大军采芑的地方不是野地,而是新田、菑畝。
把“菑畝”拆开,先看后一个字。“畝”是“亩”的繁体,也能解释为“垄”;所以它可以解释成田中高起的行列,也可以泛指田。
再来看“菑”。《尔雅 释地》里说:“田:一歲曰葘。二歲曰新田。三歲曰畬。”同一块地,一年一个称呼。欧洲中世纪的轮耕制也是三年:一年种谷物,一年种豆子、牧草什么的,一年抛荒,不过好像他们没有专用的称呼。
《说文解字》对“菑”的解释是:菑,不耕田也。如果它也是指抛荒,那么“于此菑畝”就是到荒田中采野菜,这顺理成章。但为什么新田里也有野菜?答案可能在农具上。
商、周已有青铜,这珍贵的金属往往被用来制造兵器、礼器、乐器、车马器,不太舍得用到工具上。在金属工具里,青铜锯条比较多,青铜农具也有,但不普遍,大多数农具还是用木、石、骨、蚌壳之类做的,不可能耕得很深。耕不深,杂草的根翻不出来,它就要再长。当时田里常有荼——某类味苦,苣菜属或莴苣属的植物。听上去跟芑菜很象,或许芑菜也是一种“荼”。
正常情况下,杂草长出来,农人就去除草,新田里不该有很多芑菜。会不会是当时农作物眼看要绝收,除不除草都无所谓了呢?
方叔不是穿华服、驾豪车,特地过来看他们采野菜的。后世讲究行军不践踏农田,周朝的人们却认为兵车当然要在田里走。
比如,《左传 成公二年》,齐国打不过晋国,派人和谈: “晉人不可,......,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齐国使者不同意:“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
齐国在晋国东面,晋国的兵车顺着田垄走,田垄却不是东西向。绕来绕去多麻烦啊,晋人让齐人改一改田垄的朝向。齐国人不肯,理由是:先王立的规矩,起田垄要顺着地势来。现在晋人管理诸侯,仅仅为了打个仗就要让它向东,这怎能当盟主呢?(言下之意:打仗无所谓,踩了几块田也没关系,但大面积改田垄影响排水,进而影响收成,要妨碍我们吃饭的。)齐人讨价还价成功。
因此,《采芑》的前两章,可能是描写方叔在田里行军;第三章,应该是到了战场,摆开阵形作战。诗中没有细述他到底列了什么阵,只一昧地形容军威浩大,顺便提了几句飞隼,恰好对应《六月》里的“织文鸟章”。这两首诗里的旗帜不同,可能分属不同的部队。也许《采芑》的大军用了《六月》里的战法,所以诗中才对布阵一带而过;他们想讨论的重点是:你再厉害也有歇着的时候,现在看我的了。
从第四章看,方叔打赢了,抓了俘虏,继续追敌,锁定了胜利。最后的总结显示方叔也参与了《六月》之战,或许那时他就准备观摩尹吉甫的战法,有效的话就照搬,找个地方练练手。那么,在对猃狁的战斗中,他大概会去占好靠前的位置,在战斗中仔细观察、反复琢磨;回来操练兵马,然后出发......荆蛮那里的地形跟猃狁的不同,战术要做相应修改。作为第二个使用这种战术的将领,有大胜在前,他领的大军,只许胜,不能败。
连续旱灾的第五年,收成不好,存粮日减,两个老对手又打了过来,不料却成了宣王的踏脚石,开启宣王中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