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黑白时代2:小青闺女

1,

我也有个姑姑。

高中毕业那年,我因为数学不及格,从高考的独木桥上掉下来,成为一只狼狈的落水狗。

我在家里做饭喂猪,讨厌农活。我娘常常骂我丧门星。大约我常常坐在西屋的门槛上,望着院子里的梧桐树发呆。

那年暑假,我有个远房姑姑回老家。我们家和这个姑姑走得近,因为我父亲是个好人,姑姑的父母去世后,我父亲承担了逢年过节为姑姑父母上坟烧纸的工作。

父亲求我姑姑帮忙找份工作。我姑姑没有能耐帮我什么,但姑父是个不小心的官。那次回老家,姑姑和姑父坐着一辆黑色皇冠,皇冠有两个屁股眼冒烟,还配有专职司机。皇冠停在我家门口,可以用一个词形容:蓬荜生辉。

我姑姑小眼睛大嘴巴,被称为丑妇人,村里说丑妇人丑福人,姑姑有福,嫁了当官的,成了官太太。我姑父个子很高,仪表人才。

不知道为啥,我看见姑父有点害怕。我姑父不是大老虎,这源于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

我姑姑问姑父,这事能办吗。

姑父说:不就添双筷子添个碗吗。

我就这样坐上了皇冠,跟着姑姑和姑父走进了未知的人生。

我到了姑姑家后,他们家添了一双筷子一个碗。吃闲饭没多久,就被姑父安排到一家公司,那公司的经理和姑父关系不错,我在公司办干起了耍笔杆子的活儿。

2,

我对自己的那份工越来越厌倦,觉得自己不说人话不干实事,每天都是在浪费生命。我像浮在空中的云彩,渴望下一场实实在在的雨。

我把中学时代写的诗寄给了当地一家杂志,那本杂志居然为我出了一个特辑,叫:某某诗歌选集。

后来杂志的总编告诉我,他看那些诗的时候,以为作者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文字的沧桑与伤感,让他震惊。更震惊的是,他眼前的作者,是个脸上开着青春痘的小姑娘。

主编有一个很鲁迅的名字:咸三。

那样的年月,脸上开着青春痘的小姑娘,心里也开着梦想的小花朵。我一直贼心不死,渴望着再去上学,当现实一榔头打过来的时候,我的梦想降低了一格,我要学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有个混饭吃的手艺,不求人。

我跳槽到姑父的公司。那是一家建筑公司。姑姑枕边风吹吹,姑父答应我先在建筑工地实习一段时间,然后以公费的名义去某市学习建筑预算。

那些钢筋水泥沙石角铁,我由陌生到熟悉,我正在目睹一幢大楼由地基到逐渐拔地而起的过程。我开始自学建筑预算。当年数学不及格的人,却从事了最繁琐的计算工作,我从未如此用功,如果我早如此用功,早就实现当年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梦想,早就成为一名战地记者了。

人这贱骨头,总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我和栗子离得远了,她把有我诗集的那本杂志压在枕头底下,我有时候会在电话里,给她念那些我写过的诗,她听得如醉如痴。一个有诗的年代,我们的青春有纯情。

周末,我还没起床,宿舍门外叮铃铃的声音,栗子是一只早起的母鸡,车筐里盛着黄金灿灿的油条,晨曦微露,她的刘海闪着动人的光泽,还是一袭黑衣站在我面前,她说好久没吃油条了,要吃我们一起吧!

开始有男人喜欢我。

有个高瘦的文艺青年为我写了一本一本的诗。每当我看到他带着厚厚的情诗来找我时,我真是悲哀到骨子里去了,我不喜欢虚头八脑的文人,不喜欢文弱的书生。

带一捆油条比诗集更能打动女人心啊。

但是当另一个有点土匪特质的卡车司机向我表白时,我更是讨厌无比,绝对没有顶点坐上他的大车远走天涯的浪漫情致。

当别人不是你盘子里的那棵菜,你连味都不想闻。是你的,你恨不能连盘子都吃掉!

我的菜,我的柏拉图恋爱。

当年我有一篇作文得了一等奖,那段时间,学校的收发室好像被我承包了,我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在无数封读者来信里,一个叫岛主的男生,第一封信便深深打动了我。当年我们相约一起上大学而后在一起的梦想,因为我的落榜而破灭。

这不是一个生产童话的时代,柏拉图总是不堪一击。大二的秋天,岛主来信,告诉我他不再等我了,他已经接受了一个女孩子的爱。

从高二开始做的梦,碎了。我写了长长的日记,流了很多眼泪,最后只写给岛主几个字:祝你幸福。

柏拉图恋爱告终后,岛主有一次在大学里遇见了危机,还向我借了五百块。

因为借出这笔钱,我的生活因此紧张了几个月。

以我那时候的智商和情商,未必看得透那些困境。借钱这事,加速了幻觉的破碎。

我至今没有见过岛主,但是知道他在那个火炉的城市里,仕途不错,猴子爬杆,偶尔小烦恼,只是再也没有当年忧国忧民的棱角,他四平八稳的生活着,当年的小情愫早已了无痕迹,后来我去过那个城市几次,也不打扰。再到后来,微信也互相删除。

这样,很好。

我照样去工地,冷风冷雨日子,工人休息,看门的大爷每次见我都很亲切,他的老家话总是让我很顺耳:闺女来了。

我的安全帽上,他做的记号便是:小青闺女。

这个小城的房子高度不超过五层。秋天,楼房的主体已经完工,脚手架还没拆。我爬上最高的五层,站在脚手架的木板上,远处苍茫的湖水无尽向前的涟漪,芦花寂寞飞扬,我的青春忧伤无处安放。

跳下去,会不会像一叶轻舟?

3,

本来壮如牛犊的身体,终于重感冒。

七天,大约有六天在下雨,同屋的湖北女孩小黄有了男友,勇敢的同居去了。她才十八岁,当年我们重视自己的贞操胜过一切,小黄,简直黄的像个小流氓。

一个人躺在床上,有点自生自灭的意味。随身听里放着盗版歌带刘德华的歌。他的国语还不太标准。

“请不要在无意间 
提起了我的名字
虽然我已知道错不在你 
我是绝对可以
像黑暗的影子 
一辈子沉默话也不说一句”

栗子来看我了,她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一下子抱住我,她哭了。

一个女性的怀抱,很奇妙的感觉。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缺爱的人,喜欢爱人间肢体的亲密。

这是此生我停留最久的女性怀抱,羞怯,温暖,安静。

我平静的对她讲脚手架上对生命的漠视,她还是哭,她抱着我不肯松手,我们差不多高,她比我瘦,但是分明力气那么大,我软软的,有种婴儿的无力。

她说:我要是男的多好,这辈子绝不让你受伤害。

   4,                  

你会忘记和你一起笑过的人,但你不会忘记和你一起哭过的人。

陆星儿知青文学里的一段话,我从来都记得。

病好之后,我和栗子又走得近了。我经常去老单位找她。

当年我第一次进公共浴池,就是和她一起的,本来很害羞的心,在一片白花花的丰乳肥臀里,也慢慢放松下来。我看到她胸前只有两颗红樱桃,她看见我的圆球。

从此后,她再也不肯跟我一起进公共浴池。公司的浴池,她总是一大早跟老头要了钥匙,一个人洗澡。

可是有一天下班后,栗子告诉我,她一个人洗澡的时候,猛一抬头,看见玻璃上有一张模糊的男人的脸。

那浴池是男女混用的,男的一三五,女的二四六八,女人是费水的动物,男人十分钟把臭皮囊洗干净,女人估计能用一小时扒层皮。曾经有女人洗澡能把自己洗虚脱,澡堂子里出奇葩。

浴池的窗户很高,窗外是公司的院墙外,要看,估计得踩着大石头,谁啊,大冷天的这么有毅力?

我说服她,下次洗澡陪她。

等着猎物上钩。我有着变成坏女孩的小兴奋,我要牺牲色相,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大事。演戏,还没进入高潮,演员就激动的小心脏要跳出来。

果然,一张脸又出现了。水雾朦胧,不知道那是谁,像恐怖片里的脸。我们并不看玻璃,把热水开到最大,接了满满一盆。我端着热水,一个箭步踩上事先放好的小凳子,栗子一拉窗户的瞬间,我说了声:死去!一盆热水嗖的泼出去!

过了几天,有人告诉我一个消息,说门卫那个老张头,脸不知咋的,少皮没毛,本来就丑,这下更丑了。

说这话的,是我们的朋友李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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