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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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严立群

9、南巡之路
 
当年有一个个子不高的伟人,南巡了一路划了一个圈,留下了春天的故事,留下了历史上重重一笔。

深圳鱼港

如今我按照伟人的足迹,买好了高铁票也开始南下。我是单枪匹马,特立独行。我记下了排长黄洋福和一班长张大山的电话,也了解到他们现在生活工作的具体位置,这和当初在部队一样,在地图上做好了作业,划好了圈圈和线路。我不准备先通知他们,我自己去找,老兵总是有灵敏的嗅觉,有精确到密位的方向感,只有不存在的,没有找不到的。再说现在手机上的地图定位相差不到几米,精确到了家门口,现在打仗都是靠这个,定了位的东西就跑不了。
我还是多年前在单位没退休时出差来过珠三角,很多年了,当年的情景依稀尚存,记得那时的高铁是以每小时350公里的速度飞奔,而现在为了安全,降到300公里时速,350公里时速已经成为了历史。为了更清楚地看到南下的一路风景,我专门在手机上选定的靠窗位子F座,每一排的最后一个座号,当看到一根根的电杆像风刮稻草风卷残云一样向身后掠过,我的心里一阵阵悸动,我知道,我的心脏已经不是当年能经受住高速冲击的年轻心脏了。因为疫情限制,乘车的旅客不是很多,高铁上要求大家全程戴好口罩,说是这么说,但喝口水,吃餐车推车姑娘送来的盒饭总还是要取下口罩的,别人不注意时,也可取下口罩透透气,防疫在自觉,但也不能死板,因为上高铁时都被检查过健康码和行程码,都是绿的,大家也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车过韶关,就进了广东的地界,气温也明显地升高了,已经进入深秋季节,还有一种想穿短裤背心的冲动,我拿起自带的不锈钢保温杯,吞下一大口茶,口里感觉有些苦,有点涩,但是身体此时需要。高铁行进比较平稳,复兴号,比那种和谐号的车显得宽畅一些,设备也显得新一些,关键是比和谐号多了车内WIFI可用,有了车内WIFI就可以随时看手机信息,可以不用自己的手机套餐流量,年纪大了的人,总是抠抠索索过日子的。过了清远后,就到广州南站了。广州南站是个枢纽站,很大,停的时间也稍长一点,大约有十来分钟,有一些客人下了,还有一些不是到站的客人也下去透透气或抽支烟的。我因为不抽烟,也不想动窝,就窝在座位上没动,看着窗户外面旅客匆匆而过,如过江之鲫。因为有疫情,车上车下的人都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显得非常神秘。车上乘务员也不用去核实车票,因为开通电子票务后,大多都不用纸票了,只凭身份证就能过关闸,就能上车,手机上有具体的乘车信息,包括座位号都非常详细,所以一般不用检票,只是列车开动后有人来查对一下票,核实信息。老的火车是每节车廂都有专门的乘务员,负责检票打扫卫生,现在很多东西都自动化了,旅客自助,包括打开水也是自己到连接处的电开水箱,几节车廂也找不到一个乘务员,省事了。

火车继续向南,但车速明显地降下来了,只有100多公里的时速,找车上工作人员了解,火车过了广州后,就不再叫做高速列车,而是叫城轨,即城际列车,因为轨道达不到高铁那样的速度要求,都在城市之间穿行,停的站相对增多,所以减速了。尽管只有一百多公里的时速,但也还是比较快的,何况越来越接近目的地,我有点兴奋起来,不再闭着眼睛假寝,不再需要休息,盯大眼睛看着窗外,不一会儿,车刚离开广州市不久,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怎么广州市城区这么大呢?怎么走也走不完?我身边坐了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子,她听了我的问话,摘下了耳塞,放下手机,告诉我说,列车早就离开广州市区了,只是因为珠三角的城市化建设比较快,城市化程度比较高,高铁线将周边的城市几乎都串连起来,不过细很难发现是到了顺德市。女子告诉我说,这一路过去,是再也看不到种稻谷的稻田了,要么是工厂,要么是仓库,要么是城市街道,偶尔有点水塘,仅仅像浮光掠影,一闪而过。哦呵呵呵,我明白了,这就是现代的城市化建设,与我们的传统观念是两回事了。说完时,我乘女子摘下口罩喝水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身边漂亮女子几眼。女子很年轻,身材也苗条,特别是五官长得很特别,麦粒色的皮肤,大眼睛,额头也比较高,鼻梁高高地挺着,有点中东女子脸部刀削斧劈硬朗的影子和轮廓,但又能让人放心地体味到她是地道的华人。我好奇地再次打断她听手机里的音乐,问她道你是本地人吗?女子再次将耳朵里的耳塞拔出,笑了笑,反问我说,你看我像本地人吗?我无语,尴尬地摇了摇头。女子说,我也是外地来的,打工人。在珠三角,像我们这样的打工人太多了,一年流动的劳动力随便就是近千万人。我哦了一声,有些不相信像她这样漂亮的年轻女子是打工妹,起码从气质上看,女子更像一名学者,或是一名教师,或是舞蹈演员。我不能盘根问底,那样很不礼貌,老年人必须要尊重他人,尊重他人也是一种最好的自重。我又回到我自己的话题,说这里的人都不种地了,那吃什么呢?女子莞尔一笑说,吃鱼啊。看她调皮地回答,我也笑了。女子认真地告诉我,也不完全是不种田了,珠三角也留一些适合种水稻的田地种一些优质水稻,但不在路边上。路边上交通发达,多被征收后做了工厂,做了城市的配套工程,不太方便的地方也是改造成了水塘,养鱼。广东人喜欢吃鱼,不仅吃海鱼,也吃淡水鱼,喂鱼比种水稻产出的效益要大得多,所以广东人有钱,没钱的事他们不干。他们自己开工厂,而且越做越有规模效应了,比方说前面一个镇子专门做水洗布,全国的牛仔裤都来这里进水洗布,还有一个镇专门做木制家俱,欧式家俱中式家俱什么都做,国内国外都来买家俱,不仅在在全国都很有名,在世界都有名,光国外订单都做不完,还有做灯具的镇,各种各样的灯都有。哦,他们这里的镇是一个特例,有点特别,不仅仅是有钱,而且镇上面就直接是市里管,中间没有县和区一级机构的,这就颠覆了我们对传统机构的认识,特别是有的市下面的镇,就直接是县级区级干部的配备。名上叫镇长,但是县处级干部。因珠三角有较长的海岸线,通江达海,陆运海运空运都非常方便,劳动力又廉价,所以被一些国际品牌大企业看好,在这些地方投资建厂,有的搞代工。当地政府乐享其成,一是在本地交税,能增加当地收入,一个厂几千上万号人,一个镇不止几个厂子,有的是几十个这样的外资企业 ,全国的廉价劳动力就往两个三角洲集中,一是长江三角洲,上海江苏浙江那一块,一个是珠江三角洲,一到春运前后黑压压遍地都是人,天南海北来的,各种不同口音,各种不同的脸型,各种生活饮食习惯,光怪陆离,在西方国家可称得上万国博览会了,光是在本地吃住睡也能拉动不少GDP。二是能解决很多人的就业问题。工资虽然相对低,但比内地来说,还是多了去。三是拉动了当地城市化建设的步子,天南海北来的人,集中起来就成了一个城,就有了自己品牌的地域文化。
我听得有滋有味的,可能是很久没有出来过,与这个世界拉开了距离,所以很多事对我来说都很新鲜,而对这些年轻人来说,是日常吃的萝卜白菜,那般随意,那般轻松。“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我现在就成了唐代的刘禹锡,这些对于年轻女子完全平常不足为奇的事,我却感伤得柔肠断尽。

90年代,南方的打工仔打工妹

我问女子,你知道这么多,一定读过很多书。女子笑了,说多也不多,我和孔乙已一样,多乎哉不多也,仅仅读了个硕士。硕士还多乎哉不多也吗?毕竟我们现在能读博士的不多,而且真正的读博之人大多是终身搞一项研究的,这不包括官场上一些用学历镀金升官而花钱买博士学位的人,所以你说打工妹我当初就没相信。我猜想你的家庭条件应该很好,家里送你读大学读研,看样子还出国留过学。女子莞尔,说您的眼力真好,我在法国巴黎念的大学和研究生,学的服装设计。我本来想在国外发展的,不想回来了,我的同学很多都留在了国外,我当时也有条件留下来,有几家公司都有这个意向,要和我签合同,但我小叔不同意,一定要我回来,我就回来了。我说看样子你小叔很厉害。不是厉害。女子解释说,我们家本来很穷,在广西大山里,是我小叔从小接济我们,后来把我们一家都接到珠三角来了,供我们小一辈人 读书,给我们一家人安排了工作,买了房子,我们如今也是本地人了。我刚才知道你盯着我的鼻子看了又看,奇怪我的鼻子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告诉你吧,这是我要去巴黎上学前,我小叔和小婶婶一起带我去韩国做的,没有大动,只是稍垫高了一点,就显出了欧洲人的鼻子水平,这也是整容技术的世界水平。我小叔说我们那里的人别的方面还好,但是鼻子不太挺拔,塌下去的多,蒜头鼻多,这一整还真是增加了海拔高度,变成了喜马拉雅,乌鸦变凤凰。哈哈哈哈,隔着口罩,我也开心地笑出了声。
小姑娘很有意思。
小姑娘贵姓?
我免贵姓张。哦,我本来不姓张,我爷爷和父亲都姓韦,后来我爷爷就要我喊我小叔做爸爸,就姓了张。
怎么你小叔不是和你爷爷父亲一个姓呢?
我也不是太清楚,可能是远房亲戚吧。只有我爷爷奶奶知道这个关系,他们只说是很亲很亲的亲戚,别的都不说。
一瞬间,有一道闪电在我心底的暗处炸开,眩目得惊心动魄,睁不开眼睛。我再次认真地看了一眼女子,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隔膜,一种亲情一样的基因在慢慢流淌。
我不敢再想下去,不语,但泪水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10、鱼和熊掌


 加工区


我本来当武装部长当得好好的,说实在话,这也是我的本行,我能吃苦,能吃很多人吃不了的苦,我就是当兵的料,经过部队几年专业的培训和磨练,军事素质好,具备在这个岗位上的天然优势。眼看我做得风生水起,多次带领镇上民兵参加市里组织的各种比赛得大奖,有“三防三打”,有军事知识竞赛,有应急方案演练,有军事项目比武大赛,有重大事故灾害救护等等,无一不是让书记镇长在市里表彰会上上台露脸出尽风头,一个个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回来就给我们武装部和民兵发奖金,那段日子心里有说不完的高兴,觉得什么事情都顺风顺水,“春风得意马蹄疾”,走到镇上的路上都是一阵风。
那一天,我妻子周荷香的小姨来了,直接到我家的客厅沙发上坐下,看着我的眼神,像是要等着我给她汇报工作。我和荷香牵着我们的儿子从楼上下来,我急忙对儿子说,快叫人,叫姨外婆。小姨有些不高兴,说什么姨外婆,就叫外婆,荷香从小在我家长大,我是把她当女儿养的。我狡猾地笑了笑,说我是不想叫他以后分你的财产,和你的孙子几个产生财产纠纷。小姨有些急了,忙解释说,我有什么财产,就是一点死工资,吃点饭就差不多了。我知道小姨说的假话,她在任何地方都是很善于保护自己,她心里非常清楚,保护自己就是保护好自己的老公。我详装愤怒的样子,说荷香怎么这么不会做人呢,没有小姨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就没有我们自己盖的这栋楼,也不会有这个胖儿子。荷香,去银行取十万,给小姨送到家去。小姨急忙把她外甥女拉到身边,说你这个老公你要好好管教一下了,给我说话都没个正经,乱开这种玩笑,别人以为是当真的,会影响我们家里你姨父的个人形象。我认真地说,小姨妈家里有什么需要,要尽管给我们说,说了是把我们当亲戚,当自己人。小姨妈,那当然,那当然。给小姨酙好茶,凤凰单枞,一闻就有一股浓郁的香味,小姨轻抿了一口,在嘴里回了回味,说好,上次荷香给我拿去的就是这个,好。我说那还叫荷香给你拿点回去,小姨说,上次的都还没喝完,喝完了再说吧。坐下来,我给你说点事,你搞武装部长也有几年了,但老是这样打打杀杀一天到晚冲锋也不是回事,以后年龄大了冲不动了问题就来了。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了,各级政府都把抓经济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一开会动不动就汇报各地的GDP,我和你姨父商量了一下,既然镇上的书记镇长对你的印象都很好,咱们就乘热打铁,换一个岗位,先当个副镇长,主要抓企业,熟悉一些情况后再去别的地方当个镇长。别的不说,关键是上了台阶,成了一名县处级干部,别人想上都难。我听后有点着急,说姨妈和姨父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还是愿意当这个武装部长,我的性格就是喜欢干起事来风风火火,说干就干,适合做民兵工作。再说经济工作是要水平能力做的,要了解市场,我水平低,我连我们家荷香都不了解,更不会了解市场,所以我做不来。哦,你把香香当市场?小姨有些恼怒了。不是不是,我连忙纠正说,这个比方没打好,打错了。小姨这次没有再抿一口茶,而是将那小杯盏里的茶一口吞下,她放下杯子,摸了摸我儿子的头发霸道地说,这事不商量不讨论,我只是给你通个气的,让你有所思想准备。还有,此话到此为止,不能在外面给任何人说,荷香也不许出去多嘴多舌。好的,走了,司机还在外面等我。我说姨妈你叫司机开到华府大酒店,吃了饭再回去。小姨白了我一眼,说你小子越来越学上路了,学着拿对付鬼子那套来对付你小姨了。小姨说完,头也不回,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气宇轩昂地走了。
我老婆在身后腰板硬着说,我小姨就是有官样,你瞧她的那个走路,你硬是走不出来。
我小声对老婆说,我是个土包子,能和小姨比吗?你这小姨比你那个姨父还像市委领导。
老婆自豪地说,我小姨本来就是领导,当大学的党委副书记,和姨父一样是副书记,无非是位子没姨父的重要而已。
一路顺风顺水,听小姨打电话说各方面工作都很顺利,很快就要下文,在等下一个常委会讨论通过。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我的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镇机关秘书带着一个年龄偏大的人进来。来人大约有六十来岁,穿着很随意,夹克衫,没打领带但里面白衬衣很清爽,一看就知道质地很好,是品牌货。秘书对我说,这是一位英国老板,华侨,要在我们镇投资建厂,考察很久了,有一些事情还没谈好,他说认识你,想和你见见面,谈一谈。秘书把我扯到一边悄悄耳语,书记镇长都说了,一定要将这个厂子留下来,具体你们怎么谈谈什么他们就不管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
秘书走了,我连忙给老者烧茶倒水。我接连问老者几个问题,您贵姓?从哪里来?怎么认识我?老者端起茶盏,品了品茶,没回答我的问话,却连说了几声好好好。茶过三巡后,老者才说了。我原来住在香港,后来移民到了英国,现在祖国大陆改革开放了,各方面的政策都很好,我想回大陆投资办厂,给国际品牌代供,做贴牌产品。巴宝莉品牌,你听说过吗?耐克,你可能都穿过。有些不一定都是在美国英国造的,把流水线搬到中国来做,贴上品牌LOGO,产品到时候一部份拿回英国销售,一部份在中国大陆销售。我说好呀,我家里那一位就非常喜欢巴宝莉这个品牌,我撩衣襟露出裤腰带说,你看,我的皮带就是巴宝莉。老者看了一眼,说我们主要是做服装,各种各样的服装,休闲服,运动服,童装等,只要市场上需要的,我们都生产。我说现在谈得怎么样?合同签好了吗?老者摇了摇头,说不理想。我说主要问题在哪里?是否我能给你帮什么忙?来到我们这里投资的都是我们的贵客,不管你最后是否投资成功,我们都要热情接待。老者笑了笑,说你这是套话,对每个投资商都是这样说的。我跑了好几个地方了,遇见的各种官员也多了,但我还是放不下心,几个亿的投资,还要征几百亩土地,盖几十栋厂房,我放不下心,这是我们一个家族几辈子的辛苦钱,也是拼下命挣下来的,稍不小心就打了水漂。我说这话也实在,看得出你是个实在人,也是个办实事的人。我只是想问一下,你现在最需要什么?老者微微一笑,说我现在最需要人,需要诚实的人,需要能管事的人,需要放得心的人。我觉得奇怪了,需要人只要打个广告,或贴个招聘启事,人就哗啦啦来了。老者摇摇头说,我需要给我管事的人,我需要人给我跑规划局批规划,跑国土局批土地,跑完土地给我找施工队伍建厂房,建完厂房要给我进机器,进完机器给我招工,招完工给我进原材料,除了销售,都得给我管了。我听了摇摇头说,这人真不好找。老者盯着我看,慢慢地说,我来大陆投资之前,我夫人给我说,遇到困难的事,去找一个人,一个绝对靠得住的人,这个人肯定会帮我。老者说完,从随身背的一个真皮包里拿出一封信给我,然后在桌子上留下他的名片。
老者不声不响,独自起身走了。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办公室,直到天黑。荷香打了几次电话来,叫我回去吃饭,我都没接电话。我在办公室悄悄地哭,哭得昏天黑地,泪流满面。
是玉妹的信。
她说来人是她的老公,在香港结婚不久就移居到英国了。她还说她和我有了一个儿子,儿子在剑桥读博。她说她老公对她很好,但是没生育能力,她也是到了香港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她想到医院去做掉,但她老公一定要她生下来,所以就生了。以后她老公要移民到英国去,也可能是想给孩子一个更好的学习成长的机会。玉妹说她自己得了癌症,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她不能过来帮她老公打理生意,就靠我来帮他了。玉妹说她相信我,永远。
信里面还夹了一张玉妹三口之家的全家福照片。玉妹的样子比较憔悴,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一些,像个久病之人。那时面那个男人就是这位长者,比现在年轻多了。那个男孩子朝气蓬勃,长得方头方脸,一看就是和我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我当天晚上作出了一个决定,我不能去当那个镇长了,要小姨把我的名字拿下来,什么原因?不能说。反正我不能当镇长,我要去当外资企业当厂长了。

11、莺声声里唤春深
 
自我来到珠三角一班长的这个厂后,他就有了完全交手的意思。在部队时,我是排长,他是班长,我是他的绝对领导,所以他受处分我也跑不了。在工厂,他是我的绝对领导,在这种私营企业,没有对错,老板说了就是对,别人一般不会反对,所以当老板还是要有一定的判断能力,就像当年不能把神经有问题半夜三更跑到监狱围墙边的老百姓当逃跑犯人一样。张大山刚开始只是把工厂行政管理这一块交给我,车间生产有专门的技术人员负责。五千多人的大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比我们当初在部队一个团的人还多了去,仅仅每天中午开饭,一栋楼房全是食堂,有几层楼面专门供就餐,但还是排很长的队,耽误了时间。我给一班长说,当初监狱里犯人开饭,也是人多,监狱就搞了个错峰吃饭。一班长笑了笑说,老排长啊,你别弄成习惯了,千万不能把工人当犯人管理呀,那就会出大麻烦。我们招聘的工人,很多都是大学生,还有就是中专技校毕业的,都有文化知识,特别是现在网络发达了,很多东西如果一下没把握好,芝麻大的事到网上就成了天大的事,特别是外资工厂,特别容易煽动劳资双方的对立情绪,过去那种资本家剥削工人的话题永远都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一个话题。你要做到让工人好好做事的同时,也要让他们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宿舍里赶紧安装好空调,不然这么热的天晚上睡不着,白天影响工作了。有空了,还可以搞一点企业文化,把年轻人的生活搞得丰富多彩一点,一句话,要把人留住,特别要把有技术的人留住,这是管厂之本。还有,做我们这个行业,女职工比较多,有很多都有小孩子,为了稳住大家的心,我们厂区还有一片地空着,你找人设计一下,建一个幼儿园,不要做得太小气,要稍大一点,不然以后不够用又要重新作规划。
一班长最后还给我说,老排长,我对你就没什么客气话说了,请你来,除了发挥你的余热,多为珠三角建设作点贡献外,还是请你帮帮我的忙,减轻一些我的压力。也许我有一天不在这个厂了,但这个厂还要办下去,你可能就要帮我把什么都管起来了。你有空的时候,到各个车间都走一走,转一转,要了解从服装设计,打板,到进布料缝纫加工,到成品验收,仓库贮存,产品转运等等,你都要熟悉。

张大山这一番交待,使我突然有了一种不详之兆。如果还是在部队,我还是他的排长,我肯定会踢他一脚,说他说什么狗屁话,丧气!但他现在是我的老板,我是来给他打工的,我不能说他。我心里很忐忑。清代黄图安的《闲咏二绝》诗曰“落花天气半晴阴,好去寻芳傍碧林。是物含情知爱惜,莺声声里唤春深。”我和张大山,还有连长,还有那个那个尽管当时有矛盾的老指,我们更多是一种战友之情,一种男子汉的承诺和坚守,一种相互相帮的彼此依靠。我们如今遇到了好的大环境,大家都有了自己的芳林,都要珍惜自己的身边的人,我在心灵深处声声地唤春深。
 
12、太大的琼瑶


 
我没去那个工厂,也没去找当年的副排长和一班长,尽管我知道副排长和一班长如今都不会恨我了,尽管知道他们会很热情地接待我,并会喊上一大群当年的老战友一起来喝酒,一人敬三杯,不醉不归,还会有很多清醒的话,很多酒话,很多醉话,很多粗痞话,但这些我在想像中都已经经历过了,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到这个镇上找了家酒店悄悄住下来,自己到镇上的街区和工厂区都转了个透。镇的规模像内地的县城(难怪配县处级干部),还有一辆辆公共汽车纵横穿梭跑来跑去拉客。道路上摩托车电动车和汽车特别多,灰尘也很多,天灰蒙蒙的,施工工地也多,竣工的和没竣工的,开业的和没开业的,一切都还在兴建之中。路上行人不多,还是农民打扮的多一点,黑的皮肤,尽管还戴着草帽,但行色匆匆,满脸的焦虑。穿着规整一点的多是坐着日本车、欧美车的街上穿行,走出来油头粉面,粗的金项链和大的金戒指,金光闪耀,满嘴大金牙,有点像香港黑社会。我到了张大山当实际掌门人的服装厂,厂门戒备森严,可能是上班时间的原因,一望到不了底的厐大厂区,里面没几个人走动,显得有些潇条,厂区一颗颗硕大的大榕树上面挂满了藤蔓,显得苍劲古朴,历尽沧桑。我给门卫递了一支烟,可能因为烟的质量比较高级的原因,门卫惊奇地将烟拿在手上看了又看,给我热情地介绍了工厂的现状。由于疫情的原因,世界的销售业都萎缩得厉害,服装和奢侈品更是首当其冲,销售滞销,只能是压缩生产规模了,现在工人很多因为疫情从家里出来不了,所以只开工三分之一不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现在我们大陆因劳动力价格越来越高,老板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就把一部份劳动密集型的低端产业链转到东南亚国家去了,那边的劳动力更便宜,老板的利润空间会大一些,赚得也会多一些。我笑了,又递上一口烟,门卫也笑了。资本本身就是血腥动物,是驱利而行的,闻到血腥的味道就像蚂蟥一样叮上去了,吸血。门卫喷了一口烟,露出满口黄牙说,听说老板在越南开了新厂,规模比这个还大,办得红红火火的,老板如今难得回来一趟,主要在那边。我知道你这样子像干部,像知识份子,是找老板的,你要找就去越南吧,他肯定在那里。
我打道回府了。
我上了开往北方的高铁,准确地说,这一段现在还只能叫城轨。我把行李放在头顶上,松了一口气,坐在坐位上,打开保温杯,呷了一口热茶,铁观音的味道立即从嘴里香到了肠胃里,无比舒畅。正在这时,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
怎么又是你?
这是我们俩人同时发出的感叹。我们俩人相视一笑,太巧了,有缘。女子先问我,说你怎么就走呢?不多住一住,老了,就是要慢一些,慢慢看慢慢玩,这里还有很多历史文化遗址可以看看的,有些好的粤菜可以尝尝,正宗的粤菜,味道非常地道,比如说烧腊有深井烧鹅,烧鸭,卤味有卤铜鹅头,卤鹅翅,卤牛杂,卤猪耳朵,卤猪蹄,好像什么都可以卤。还有闻名全国的白斩鸡,肚包鸡,盐焗鸡,海鲜就更不用说了,各种各样的吃法,叫做百吃不厌,吃完了还可以喝一碗顺德的双皮奶。我说打住打住,你不能再说了,再说我就不能走了,到你家去吃去。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家你是去不了啦,我刚和家里吵架冲出来了。我一笑,开玩笑地说,你这么有知识有文化的知性人,也会和家里吵架?女子眼睛里浮上一层水雾,我连忙闭住了嘴。女子转过脸去,对着车窗的玻璃,两行晶莹的泪珠落了下来。我想起了一个词叫梨花带雨,说的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火车开动了,女子慢慢扭过头来,看着我严肃地说,大叔,你看我漂亮吗?我突然被吓了一跳,但看到女子一脸虔诚无邪的样子,我也坦然了,连忙由衷地说漂亮,是真的漂亮。女子凄然地说,就是我这样的人倒追着人家男人人家都不要,你说我是什么人?女子静下心来,继续讲了她上次乘火车和我没讲完的故事。去年,我小婶婶和一帮朋友开车出去旅游,在西藏高原出现了高反,到唐古拉山人就下不来,人没了。我小叔像疯了一样,赶紧乘飞机赶过去,只看到一具冰冷的遗体。这两年,小叔除了工厂还是工厂,就像丢了魂一样,我是从小在我小叔家长大的,除了小婶以外,我是最了解他的,我必须要帮他过这道坎,不然他就毁了。我说他不是你小叔吗?你也姓张。女子说,我后来也知道小叔和我们家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我从小就对我小叔非常崇拜,在这种时候,我应当勇敢地站出来,我来承担我小婶的责任,负责照顾我小叔,你说不应该吗?我无言以对,只是呆呆地看着女子。女子说,我喜欢一首先秦古诗,叫《卫风•木瓜》,里面的句子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这不是简单为了答谢你,是为了永久相好呀!我苦笑了一下,说当初你小叔就不是为了你的琼瑶的呀!女子坚定地说,他是不是为了我们家的琼瑶报答我不知道,但我要以琼瑶回报,这是我的选择和自由,难道有错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说没错,但也有错,可能你小叔心里不是你这样想的。女子说,我也知道他还想着我的小婶,但他必须要从这种悲痛中走出来,需要有人照顾他的生活,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了,我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是真的心疼。我说可能你小叔当初帮你们就不是为了你们的回报,如今如果接受了这个回报,他会不会觉得那种帮助就变了味呢?再说,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你这琼瑶也可能太大了,他接受不了。女子叮着我看了很久,盯得我心里有些发毛。女子说,你怎么知道就他觉得我这个琼瑶太大了接受不了,仅仅是年龄的差距?我说不是的。女子说我总是感觉你对我小叔和我们的事很熟悉,说话的语气也和我小叔一样,一点没陌生感,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我又喝了口铁观音茶,掩饰了神情上的震憾,笑了笑说,我仅仅是个倾听者,是个路人,是一个老人,你也可称我为路人甲,也可称我为路人乙。女子嫣然一笑,似乎倾国倾城,列车里顿时光明一片,有些暖心。我陷入了一种沉思和猜想,嘴里喃喃直语,说你的这个琼瑶是太大了,是太大了。女子听了突然破涕为笑,在我眼前把本来就有些耸立的胸部又挺了挺说,你说这个琼瑶是很大吗?我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我知道了女子说话的意思,也看到了女子眼睛里面调皮的笑意,很纯洁,似乎是一湖透明的天池之水。我也轻松起来,说中国的文学都被你们这些年轻人玩坏了。女子说年轻人喜欢文学的同时,也希望有一些娱乐性的成份在里面。就像古人喜欢吟诗一样,因为古代的诗有韵律,读起来上口,像唱歌一样,这就有娱乐的成份在里面。实际上中国古典文学很多都有娱乐的因素在里面,只是国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中国人都在搞斗争,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没有静下心来真正体会古人诗歌赋词的娱乐精神,实际上当时很多诗词都是填写给宫女唱的,只是我们忽视了而已。我总是觉得你和我小叔这一辈人一样,活得太严肃,太拘谨,活得太累,心累。我听出了一身冷汗,只能从心里自惭不如。
女子最后说她自己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太想找人倾诉了。
我想了解最后的结果,问女子说,你小叔最后的态度是什么呢?女子撇撇嘴,气愤地说还能有什么最后结果,跑了,躲着我,跑到越南去了,说不回来了。我已经在手机上购了机票,今天就去广州的白云机场登机去越南,我看他还能跑到哪里去?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抓回来。
我愕然了。
这事我管不了。我很久以前就不是指导员了,就是说很久以前就不是他们嘴里的老指了。以前我做老指时就没做好,是一个失败的政治思想工作者,如今我更没这个水平和精力,还更没这个义务。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的人比我们过去聪明多了,就包括眼前这女子,冰雪聪明,心有灵犀。过去的一班长现在的工厂老板,几千人的大厂能管理好,能经营好,这件事情更能处理好。不过,我回家以后,可能不用每天像焖稀饭一样盖着锅盖焖在家里了,我也许会出去游历大山名川,也许会再去看看我那梦中忆想的十万大山,我曾经挥洒过汗水的地方。我如今一身轻松,可以蹦,可以跳,真的应该去看看已经遗失了几十年的地方了。

2023年1月,于珠海心海州花园
     2023年8月28日,修改于长沙 

作者简介:严立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湖南省首届网络文学协会特邀顾问。出版作品有中篇小说集《军号嘹亮》、短篇小说集《小城旧事》、散文集《走过左岸》等。微信号:yanlq93,电子邮箱:101309152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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