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二十八章(续完)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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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以来,张广坪家里好事连连,一桩接着一桩。麦后个多月,新屋盖起来了,屋盖得出色,庄乡都眼热,头秋里,小水娶了媳妇,媳妇模样周正,勤快能干,还孝顺明理,人人都夸。过完秋,小江儿又订了亲,对象家是沙岭,是小江自己谈的,好着哩。到了冬天,小江又参了军。村里人说,张广坪家时来运转了。

这年冬季征兵,公社、大队各级动员适龄青年报名应征。小江正在年龄杠儿里,他在公社“战山河”大队,没来家,张广坪给他报了名。报名回来,张广坪说:“报也是白报,就是给人家的孩子衬铺(3)儿。”如兰说:“社员的孩子想有点出息,除了上学就是当兵。文革这些年,推荐上大学,中专,当兵的,都是那伙子根儿里(4)的,这种好事儿咱是摊不着。”张广坪说:“摊不着就不摊吧,咱没法跟人家争。”

这天,很晚了,年轻的,小孩子都睡了,张广坪和如兰要歇着了,小江来家了,如兰给他开了大门,说:“小儿,你怎么回来到这时候?有事儿?”小江进屋来,兴冲冲地说:“有事儿,还是大事儿,好事儿。”张广坪笑眯眯地看着一向沉稳的小儿子,说:“好小子,什么大事儿,好事儿?值当的黑更半夜回来,没明儿了?”小江说:“也不是没明儿了。小凤黑天去找我,说她士振叔说的,叫我报名参军,还说,内定的,士振叔有个名额,谁也不给,就让我去。她让我明天请假来家给老的说,她走了,我心里拱将(5)得慌,起来跟小队长说一声,就跑家来了。”张广坪看一眼如兰,说:“唔,这是个大事。小凤愿意让你去不?”小江说:“她愿意,说,她说看我在‘战山河’干得不赖,觉得我是那个样儿,到部队会有前途,她愿意看见我出息。还说,我在部队待几年,她都愿意。”如兰说:“小凤这孩子是有心的。”张广坪说:“那你呢?你愿去不?”小江说:“我也愿意去,上外头闯荡闯荡,见见世面,长点本领,不孬。爹,你愿意不?”张广坪说:“现如今不是往常年,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现在都愿意让孩子当兵。不真打仗,锻炼锻炼,能混出名堂来更好,混不出来也不要紧,复员军,社会上高看一眼。”小江说:“娘,你呢?”如兰眼里汪着泪,说:“儿再多,儿长多大,娘也愿意看着他在跟前,可是不行啊,难得这么个机会,娘不舍也得舍啊。”

小江去睡了,张广坪和如兰睡下,张广坪说:“咱这仨小子,小河性子直,还急脾气。”如兰说:“随你的。”张广坪说:“有点儿。”又说:“小水有点滑滑溜溜。”如兰说:“随他叔的,说笑话。他打小上人家去,不在自己爹娘跟前,可不就得学的看人脸色行事儿。”张广坪说:“小江,本份,心里有数,干啥事儿都是那个样儿。”如兰说:“是啊,要不小风也不能看上他。”张广坪说:“我看小江是随你的。”如兰说:“别拣好听的哄弄我了。”张广坪说:“啦实的,不是哄弄你。”又说:“小凤她叔让他去当兵,我看咱小江是个干家,这小子兴许是个有出息的。就是不知能去成了不?就怕吴家槐使吊绊子。”如兰说:“搁到前二年,这事指准办不成,现在有小凤她叔使劲,青田叔在公社当着书记,我觉乎着这事儿能成。”

让张广坪说着了,小江参加验兵体检,身体合格,搞政审,吴家槐出的证明材料,不但写上了“其父”张广坪一贯表现落后,对抗统购统销,拉牛退社,瞒产私分,文革中站错队,参加了清查帮派学习班,居然还把他的叔伯老爷爷是富农,死于土改,他奶奶的“亲舅”是被人民政府枪决的历史反革命,都给弄上了,还说小江本人在村里表现“一般”,不靠拢组织,结论是,大队党支部认为“该人”不宜入伍参军。小江参军政审的事在公社征兵办公室引起了争论,分管征兵的赵臣和人武部长认为河湾大队党支部的意见应予考虑,征兵办的多数人认为河湾党支部的政审证明材料脱离了上级政审标准,带有“派性”,不足为据,最后,公社党委讨论,并经县征兵办公室同意,指令河湾大队党支部按上级政审要求重新出具了证明材料,小江的参军政审才过了关。周士振给小凤她娘说:“小江参这个军可费劲了,河湾当官儿的忒不是玩意儿了。”

小江被批准应征入伍了,去的还是全军有名的英雄部队,听说当兵的在这个部队进步会更快,县委常委高西华的小儿子高胜修这次也参军了,跟小江去一个部队。张广坪跟如兰说:“咱小江真好时气。”一家人高兴的了不得,广垣,能能,庄乡跟张广坪走的近的都来贺喜,李老七说:“广坪,小江参军了,你算是彻底翻点儿了。”

小江去当兵,要走了,先去小凤家道了别,和小风一起去士振叔家道了谢,从战山河带着行李回家,小凤送他,出了沙岭,干冷的天,地里没有雪,路上没有冰,但西北风抽抽的,刮得人脸生疼,来到村南路旁一棵老杨树跟前,小江站住了,看着包着已经看不出花色的旧头巾,穿着单薄的小花棉袄,黑灿灿的小圆乎脸冻得发紫的小凤,说:“行了,别送了,你回去吧,别冻病了。”小凤说:“没那么娇贵,冬季里在‘战山河’干活儿,不天天挨冻?人家愿意多跟你在一起呆一会儿。你这一走,就捞不着见你了。”小江说:“瞧你说的,怎么还捞不着见我,当义务兵不就三年吗?三年回来,不就天天见了,还怕你有一天看烦了哩。”小凤说:“才不会。在战山河,咱天天在一起,你乍一走,干活儿去见不着你了,有心里话没个人说了,不难受?”说着,泪珠儿就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小江说:“看你,愿意让我当兵是你,真当上了,擦眼抹泪的还是你。”小凤哽咽着说:“人家就是这样嘛,愿意你去当兵,图个出息,你真走,心里又舍不得……”小江抬手给她擦去眼泪,又握住她的手,说:“你的手,肿得跟发面糕似的,疼不疼?”小凤说:“我的手年年冻。今年冷的早,才入冬,就冻了。疼倒不要紧,就是痒得难受,恨不能下嘴咬它。‘战山河’俺好几个小妮子这样的。”小江说:“怎么不弄副手套子戴上?”小凤说:“手套子不好做,自己做不了,买,得花钱。”小江说:“你吃忒多苦了,我走了,回生产队吧,别在‘战山河’了。”小凤说:“你知道俺家的难处,除非人家撵我,我是不能回去。”小江说:“‘战山河’活儿累,我走了也挂你。”小凤说:“不用挂我,只要你在部队干得好,我在家干啥都有劲儿。”小江说:“你放心,我到部队上一定好生干,替咱俩挣前途。”小凤说:“话是这么说,积极归积极,可别忘了,战山河领导说的,安全第一,不能管前不顾后的,记着两边的老的,还有我挂着你。”小江说:“你嘱咐几遍了,忘不了。”小凤说:“到部队上,有开水喝,你喝凉水的习惯得改了,部队的解放鞋捂脚,回宿舍,就穿我给你做的鞋。你包里有两双了,到了那里,来了信,知道地址了,我再给你寄。”小江说:“两个嫂子都给我做鞋了,你可别再做了往那寄了。做鞋不花钱?你哪弄钱去?有个块儿八毛的,你买点擦脸油,省得皲脸。记住了,不再给我做鞋了。”小凤说:“到时候再说,这别说定了。”小江说:“你家日子难,我到部队上有了津贴,给两边老的往家打。你想着隔些日子来趟河湾,老的看见你高兴。”小凤说:“你放心,我指准来看老的。怎么,你一个月领那点钱,还朝家寄?就是寄,也不能上俺家寄,咱还没结婚,那算什么事儿。”小江说:“你别管。”小凤眼里又有了泪水,说:“你也不能忒难为自己了。”小江说:“别担心我,难为啥?到了部队上,吃的比在家里不是好一点儿,穿的也好,家里老的,还有你这么苦,我有钱,也不忍心花啊。好了,不再说了,天不早了,‘战山河’快吃饭了,你回去吧。”小凤两只眼定定地看着小江,说:“好。我回去,记着,到了部队上,能进步,是好,一时不行,也别当事儿,干够三年,你大头兵一个回来,我也不嫌你。我在家等你。”小江觉得心里热咕嘟的,说:“小凤,好妹妹,你对我忒好了……”小凤偎到小江怀里,说:“不对你好,对谁好?”小江伸胳膊搂着小风单薄的身子,小风紧贴着他,仰起脸,两眼热辣辣地看着小江,两人“好了”年把了,到一起,就是啦啦呱,几乎连手都没牵过,这就要分别了,还不知啥时候再见面,小江心扑腾扑腾跳,脸发烧,不由得低下头,先跟小凤对一下眉头,又亲亲她冰凉的脸蛋儿,两人就嘴对嘴亲了起来,过一会子,小江把小凤松开,说:“小凤,好妹妹,我刚才没忍住,你不高兴了吧。”小凤说:“傻子,谁不高兴了?好了,不紧豫磨了,我回去了,到你走那天,我上县城去送你。”小江说:“今天你就送我了,大冷的天,别往县城跑了,你哭哭啼啼的,我心里不是味儿。”小凤说:“不去送你,我心里难受,临走见不着我,你不难受?你别管了。”小风往回走了,小江看着她走了老远,才转身大步朝河湾走了。

小江来家了,如兰说:“小儿,在外头出夫,年头干到年尾,几天就走了,好好歇歇吧。”小江不肯歇着,说:“我走了,家里的活儿就都是哥和嫂子的了,我临走干点,替替他们。”小河他们上队里干活儿去了,他先上自留地忙活一阵,又把家里猪圈的粪都出出来,推到外头晒了,堆好,把院子里旮旮旯旯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推磨磨面,小芳和小贞说什么也不让他干,说:“这几天,你干了这些的活儿,俺心里不落忍,推磨轧碾是女人的活儿,俺可不让你干。”小江说:“两个嫂子又得上队里干活儿,还得忙家里,伺候老的,照应小的,忒累了,我想替你们干点儿,算是个心意。”两个嫂子眼圈儿发红,小芳说:“那还不都是该干的,兄弟,你别说的让俺难受了。”小贞说:“兄弟,你这几天,这个干法儿,我在一边儿看着,老想掉泪,你是给俺留想头,让俺更想你,念咣你。”

临走前一天,苦子姑和姑父一家骑自行车来送小江,姑父拿五块钱给小江,小江不要,说:“给俺水子哥盖屋,俺爹就使了姑父一点子钱了,我当兵,花不着钱,我不要这钱。你和俺姑当老师,也挣不了几个钱。”姑说:“小小的孩子,管大人的事儿。姑父给你,你就拿着,别让姑生气。”小江只好接了钱。

吃晚饭,如兰指料着,两个儿媳妇杀了鸡,酥了菜,做了好把几个菜,从门市部打了酒,一家人,广玥、周波,慧慧,广垣一家三口一起给小江送行。吃饭的时候,小江给爹娘,姑和姑父,叔婶敬了酒,又给两个哥嫂敬酒,两个哥嫂说,小江这几年在外头干活儿,跟人家学的,这个周到。小江说:“这是应该的。明天我就走了,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咱家的事,都在俩哥俩嫂身上了,爹娘出一辈子力,日子过得苦,岁数一年年大了,你们替我尽孝,我感谢你们。”几句话说得满屋的人都掉了泪。慧慧悄声跟广玥说:“俺小江哥可懂事儿了。”广玥说:“谁像你,调皮,好好学着点儿。”慧慧伸伸舌头,说:“好,一定向小江哥学习。可是,我得声明,俺爷爷说了,我不是调皮,是活泼。”如兰说:“你娘俩说悄悄话哩,慧慧说的不假,慧慧调皮的让人喜。”慧慧说:“俺妗子夸我了吧?”

广玥和周波第二天有课,吃了饭就带着慧慧回去了。天黑透了,叔婶一家走了,哥嫂,小孩子回屋睡觉了,爹坐在桌子跟前抽旱烟,娘在矮桌子上包水饺,小江给娘擀包子皮儿,说:“娘累一天了,这么晚了,还再包水饺。”娘说:“这是有讲究的,起脚包子落脚面,图个吉利。你嫂子要包,她俩明天都得上队里干活儿,我让她们睡觉去了,我自己包也累不着,岁数大了,觉少,睡早了,也睡不着。”小江看看娘,又看看爹,说:“我觉着,这几年你两人都老得可快了。”爹说:“谁不老?快啥?庄户人都这样。”娘说:“你爹和我都没什么陈病,你不用担心。”小江说:“打我记事儿,就见俺爷爷奶奶,你两个受累,吃苦,还受气,我就想,什么时候,爷爷奶奶爹娘能不受苦了?想自己大了,一定好生干,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可是真长大了,才知道,自己没这能耐,这回有机会儿出去,我一定好生干,替二老争气。家里盖了新屋,俺水哥娶媳妇了,你俩也该歇歇了,强一注意身体。”爹说:“看社会的变化,往后胡踢蹬的事少了,队里的生产能好点,口粮兴许能多分点,当官儿的不能像在早那样明讹人了。俺两人身体没事儿,到部队上不用挂着。”

包子包完了,娘收拾了,去里间屋,摸索一霎儿,手里攥了三张钱出来,递给小江,说:“常福上学紧,你带姑来不了,让人给捎了三块钱来,说明天她在县城送你。她那个难法儿的,供常福上学,全靠你秀丽姐帮她。你爹想不要她这钱,我说,她小侄儿当兵去,她给这钱,你不要,她不难受?先收下,以后再变着法儿还她。你爹又凑伙了七块钱,连你带姑这三块,明天走,你带上。”小江说:“家里本来就没钱,连盖屋加给俺水哥娶亲,拉那么些账。头些日子,小磊学校里让买个本子,差两毛钱,爹都得出去借。家里难成这样,还给我钱?到部队上,管吃管穿,还发钱,我要钱做么?我不要。”娘说:“孩子,人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不像在家里,没孬好,反正得买块香胰子,买条手巾的,倘或有点事儿,或是轧伙个朋友,说不准啥时用个钱,你拿着这钱,你爹和我放心。”小江说啥也不肯要这钱,娘急得掉了泪,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你想把娘急死?”爹说:“小江,家里再难,是一大家子,你出门,是一个人,拿着这钱,别叫你娘着急了。”小江这才接了钱装到身上。

 

天不早了,小江去睡觉了。很晚了,如兰去院儿里,见小江窗户上还有亮儿,推开屋门进去,坐到小江床沿上,说:“小儿,当兵是好事儿,当社员的都想让孩子当个兵,图孩子出息,可也不容易。孩子,到了部队上,好生干是得好生干,可是也得多个心眼,有点眼色,娘挂着你哩。”小江眼里汪着泪,说:“娘,我也舍不得离开娘。我知道俺姥爷姥娘都老早走了,娘心里苦。娘,我走了,你一定高高兴兴的,你跟俺爹都身体好好儿的,我在部队也干得安心。”如兰哽咽着连连点头,说:“好儿,你放心,娘知道该咋着。小儿,你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哩。”

如兰回屋,还不睡,张广坪睡在里间炕上,说:“行了,天不早了,睡吧。”如兰说:“我再看看给小江带的东西就睡。”张广坪说:“看了好几遍了,都拾翻熟烫了,还再看看。”如兰说:“可不怎的,当娘的,就这贱癖儿啊。”过一盼子,如兰来里间睡下,长出口气,说:“他爷爷,我莫非是真老了,在早,我还算心大的,不知咋的,这回小江去当这个兵,我没法说不愿意,可嘴上不说,心里老翻蹬,老胡寻思。孩子临走,这几天,忒知道么了,又干点子活儿,又嘱咐这,嘱咐那,刚刚给他这点钱,犟着不要,弄得我不朝好处想,老觉着,就像要跟孩子分别了似的。”说着竟抽泣起来,张广坪让她说得鼻子发酸,说:“别没得说了,你想哪去了?这又不是多少年前了,你怕么?成千上万当兵的,干几年,就复员回家了,回不来,是上高枝儿了。别想这没味儿的事儿了。跟你说下,明早晨,孩子走,别哭天抹泪的。”如兰说:“我知道。”

第二天窗户刚透亮儿,如兰就起来了,不一霎,小芳和小贞也起来了,娘们忙着下好了水饺,打发小江吃了,大队的民兵连长已经在大门外等着了,张广坪说:“江,你两个哥去送你,带上包儿,你们走吧。”小江起来,转身到大桌子跟前,扑腾跪下,说:“老奶奶,爷爷奶奶,我去当兵了,逢年过节,俺两个哥哥替我给你们尽孝。”说完,趴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背上包,朝外走,张广坪、如兰,俩儿媳妇,两个孩子,广垣、能能,庄乡李老七、疯子六、梁仲木、柱子一帮人都站在大门口送他。小江跟着民兵连长和两个哥走出去几步,回转身,朝后鞠个躬,说:“爹娘,叔婶,我走了。谢谢各位叔叔大爷、哥哥来送我。”扭头和民兵连长、俩哥哥一起走了。如兰咽声说:“孩子,快走吧。”小芳和小贞两人攥着婆婆的手,低声说:“咱说好的,都不哭。”如兰说:“是,娘没哭。”小江他们走了,人们还在大门口站着,没人说话,猛格丁地,小磊和小霞两个孩子追了去,边跑边哭喊:“小叔,小叔……”小江停住脚步,抱起俩孩子,小霞哭着问:“小叔,你不去不行吗?”小磊问:“小叔,你走了,俺想你了咋办?”小江流着泪说:“好孩子,当兵是大事,不去不行。叔回来,就见着你们了。”俩孩子一闹轰,小河小水在一旁掉了泪,大门口,如兰和小芳、小贞都哭了,张广坪说:“小芳和小贞,去把孩子领回来”,又大声说:“小江,你这伙,快走吧,晚了,耽误集合。”小芳和小贞把俩孩子哄回来,小江擦擦眼泪,跟着民兵连长和两个哥哥大步走了。

第二天,小江他们这伙新兵就在县城穿上军装,坐了军用大卡车走了。小江站在汽车上,看见带姑、秀丽姐,小凤和两个哥哥站在路旁,带姑头发花白,脸还是很瘦,显老,哭得眼圈子通红,秀丽姐紧靠着她,也在落泪,小凤的头巾角儿在寒风里“呼呼哒哒”地蹦跶,冻肿的手,捂着嘴,脸上的泪水淌得小河似的……几个人都穿着单薄的衣裳,冻得合合撒撒,小江心里一阵酸疼,泪水模糊住了两眼,喊一声:“带姑,秀丽姐,哥,小凤,回去吧……”话音没落,汽车呼隆开过去,走远了……

小江走了,如兰收拾他的床铺,看见几张钱叠得板板正正的,在枕头底下放着,如兰数数那钱,是十五块,不由“哎吆”一声,这孩子,两个姑给的钱,家里给的钱,一块也没带,都留下了。如兰的眼泪刷的流下来,又看见旁边放了一张纸条,慌忙拿了给小芳,让她看上头写的么,小芳看了,说:“上头写着:‘爹,娘,你们还有两个姑给我的钱,我不带了,我用不着钱。留下这钱,孩子上学用。给两个孩子,两个嫂子还有小凤一人做双棉手套子,省得上学下坡把手冻肿了。’”小芳念着念着就哽咽了,说:“俺这个兄弟,真没重样儿的,忒叫人难受了。”

张广坪听了,摇摇头,一句话没说,低了头抽旱烟,小河说:“小江也太难为自己了。”如兰说:“小江有这个心,咱得照他说的办。小贞,你手巧,会做,你算算,你妯娌俩,加上小凤,还有俩孩子,做五副棉手套,用多少布,让你爹买了来,你给做好了,快都戴上,也给小凤送去。”小芳说:“都用新布,花一点子钱,还得布票。就做一双新布的给小凤,剩下的几副,我跟贞妹妹凑合点旧布,好赖缝上,能戴就行了。”如兰说,那也行。小贞说,就按嫂子说的办,可是也不能只做这几副,爹娘这么大年纪了,俺年轻的戴上了,你二老冻着,算么,还有他弟兄俩,成天下坡,就一人做一副呗。爹说:“活了多半辈子了,没戴过那个,戴上干活儿不得劲,别给我做。”娘说:“我在家里,不下坡,用不着。”小河说:“男劳力有谁戴那个?戴上人家说烧包。”娘说,就做那几副吧,做一点子,用布忒多,紧慢的做不出来,你爹买了布来,先给小凤做一副,给她送去。那妮子,在那“战山河”,天天跟男劳力一堆出工,有罪受了。小贞用新布做好了头一副,小芳拿着上了沙岭,在工地上找着小凤,说小江临走撂下钱,交代给这些人做棉手套,娘说你在战山河干活儿苦,让先做一副,给你送来。小凤接过手套,就掉了泪,说:“他走以前,我送他,他见我手冻了,记心里了。”小芳说:“他这是见你冻手了,想着咱这伙连孩子都得冻手,就把爹和两个姑给他的钱留下,让做手套。我跟娘说,小江真没重样儿的。小风妹妹,你相中他,好眼力。”小凤说:“俺听说了,你跟河哥是同学,河哥人可好了,你更好眼力。”小芳说:“小河也不孬,就是忒犟,不像小江,干事好样儿的,还好脾性。”小凤说:“这当下,看样儿是不孬,结了婚,不知咋样,都说,男人娶了媳妇,脾气就大了。”小芳笑了,说:“也不都那样。”小凤说:“娘想着先给我做手套,大冷的天,让你跑这么些路给我送,你们家人忒好了。”小芳说:“是不假,在河湾村,都知道老张家为人好,辈辈儿都这样。”小芳要回去,小凤说:“你给娘说,哪天我请假去看两位老人家。”

小江走了三个多月了,快过年了,大队的广播喇叭喊着让张广坪家去大队拿汇款单,如兰听了,说:“俺娘哎,这个小江,临走没带一分钱,去了才这两三个月,怎么还给家里打钱?”小芳上大队拿了汇款单来家,递给爹,说:“小江兄弟给打来十块钱,单子上写了句话,说,祝爹娘和全家过个好年,还说,小凤家困难,他给打了五块钱,请爹娘和哥嫂理解。还说,练兵任务紧,他信没写完,写完就寄来。”娘说:“这个孩子,苦着自己,顾搂家里,疼死人了。”边说边抹眼泪。爹说:“给小凤家打这钱,是正办,这孩子是明理的。”小河说:“这个小江,一个月领六块津贴,三个月,打回来十五块,自己一个月用一块,这么些当兵的,人家谁这样?”小芳说:“一块钱,能做么?他也就是能买袋洗衣粉,连只牙膏也不能买。”小贞说:“他走以前,问我,他听人说,能用盐水刷牙,我说,你用盐水漱嘴行,刷牙不行,把牙花子刷坏了,最不济也得用牙粉。他准舍不得买牙膏。”小河蹲到地上哭了,说:“小江这不是去当兵,是去受罪的,叫我这当哥的多难受不。快给他写信,让他再别这样了。”小水说:“这小江也真是的,把钱都打家来,不留两个,怎么跟领导,战友的拉个关系?”小河瞪他一眼,说:“你想的周到,他还舍得拿钱去拉关系?”

晚上,张广坪在炕上翻来调去睡不着,如兰问他,哪里不好受,张广坪说,小江这样,我心里不是味儿。如兰说:“这孩子心事重,他走前还给我说,你跟俺爹多咱都穿的破破烂烂,他看着心酸,说部队上发了衣裳,爱惜着穿,省出来,邮家来,叫俺哥穿,省点布票,一家人穿好点。”张广坪长叹口气,说:“都怨我这当爹的无能,让孩子受这难为。”如兰说:“你想哪去啦,你这个爹当到这样,还不行?还能怎样?家里穷,日子过不好,怪你吗?天底下社员不都这样?”

过年,大队派人给张广坪大门上挂了县民政局发的“光荣人家”牌和春联,虽说日子过得俭撙,可一家人热热闹闹,欢欢乐乐,正月初一,小河、小水弟兄俩去小凤家拜年,小凤她娘说,小凤找这个对象,小江有出息,婆家好,她觉得有盼头了,心里高兴,身体好多了,初二,小凤来河湾给未来的公婆拜年,张家更是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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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当兵走了几个月了,年前年后,喇叭头子里时不时地广播越南侵略柬埔寨,在中越边界胡闹腾,庄户人纳闷,这么些年,中国支持越南打美国鬼子,中国老百姓饿着肚子,拼了命援助越南,好歹把美国鬼子打败了,怎么越南又跟咱为仇了?这不是养了条白眼狼吗?庄户人不过瞎琢磨,胡寻思,到了还是上头咋说就咋信,张广坪一家时时担着心,中国跟越南看样要打起来,真开了火,小江那个部队是什么英雄部队,会不会参战?小江会不会上前线?小河劝他们:“我觉得,就算小江那个部队参战,小江是个新兵,会打啥仗?轮不到他们上前线。”张广坪说,按说是这么个事儿。

怕么来么,没出正月,喇叭头子里广播,中国跟越南开打了,听那话音,中国让越南惹恼了,要教训他们。小江去的那个部队离前线不远,小江从头年给家里打钱来,说的是再来信,可一直没来,张广坪和如兰愁坏了,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一家人都担心,张广坪打发小芳去找小凤,让小凤问她士振叔,知道点消息不,小凤和她娘也急得要命,说,问士振叔了,他不知道啥消息,也挺担心。

从正月二十一,中国和越南打起来,河湾张广坪家,沙岭小凤两家人走坐不安,时时捽捽着心,吃不下,睡不稳,连小孩子也不再调皮玩闹。喇把头子一响,大人孩子无论干着么,都停下来,支绷着耳朵听。他们明明知道,广播的是两国打仗的战况,里边断不会有小江的消息,可他们还是十分地关心,接不着信,他们觉得事不好,小江十有八成是上前线了。如兰白天照常忙家里的活儿,黑夜里跟张广坪猜摸小江的事,说着说着就哭了,张广坪犟打着精神,劝她,自己也愁得要命。“战山河”解散了,小凤回家了,天天上队里干活儿,担心小江,不守着娘了,自己偷偷落泪。娘说,知道这样,哪如当初不让小江去当这个兵。小凤说,娘,谁不是想好啊?现在说这个有啥用?怕打仗,就都不去当兵了?小凤娘说:“咱管别人做么,娘就是担心小江啊。”

阳历三月五日,阴历二月初七,喇叭广播,中国部队从越南撤回本国,仗打完了,张家人周家人觉得有盼头了,可也更像在鏊子上烙着一样,安不住位儿,四处打听消息,过去了十来天,本县参战人员的消息开始传来,有的在前线立了功,武装部和民政局派人敲锣打鼓给家属送喜报,有的家属接到了自己孩子的阵亡通知书,还听说,和小江一块参军的本县大干部高西华的小儿子高胜修开战前就有病去住院了,人家生病多会生,正巧儿在这个节骨眼儿。张家周家两边给小江和小江连队写信,可一直收不到回信,士振叔天天给县武装部打电话问,也没结果,他们知道坏事儿了。停战半个多月后,县武装部一个科长,公社武装部长,和周士振一起,大队党支书吴家槐陪着来张广坪家,送小江的阵亡及立三等功的通知书和小江的遗物,刘如兰还没等科长说话,就浑身哆嗦,眼看要栽倒,小芳和小贞把她架到里间屋炕上,张广坪像被抽了筋,僵坐在凳子上,傻了一样,科长说:“张庆江同志牺牲了,我们向烈士的父母、亲人表示慰问,作为一个入伍不久的新兵,参加战斗,还立了功,实在难得,这是你们全家的光荣。”吴家槐说:“张广坪,你表个态吧。”张广坪像猛地被叫醒了似的,呆不几的,说:“我表啥态?我不知咋说。”周士振说:“大哥,县里、公社里领导都来了,你说几句吧。”张广坪看看周士振,心想周士振是亲戚,不能驳他面子,哏哏哧哧地说:“我不会说场面话。国家要兵就是打仗的,不打归不打,打,当兵的就得上,俺孩子当兵了,去了统共没几个月,仗也打了,人也死了,我说么?我不能说孩子冤,他是为国家死的,得说死得值。我心疼,我舍不得,舍不得也没法儿。他不死,别人家孩子也得死。谁摊上也难受。他还立了功,我赞成他,我早就说,这孩子是有种的。光荣?俺不敢当,他是他,俺是俺,社员都知道,我是老落后。明句话说,要是知道孩子去了上前线,我也不能痛快地叫他去当兵,他人都死了,我不充那觉悟高的。”干部们往外走了,周士振在最后头,握了张广坪的手,含泪说:“广坪哥,本心里帮孩子奔个前途,没想到……”张广坪说:“兄弟,你是好心,虽说这样了,俺也不埋怨,还知你情。小凤给闪得厉害,这孩子咋受得了?”周士振说:“可不咋的,小凤她娘本来病得不轻,找了小江这女婿,心里高兴,身体好多了,过了年,娘俩天天挂着小江,硬撑着,知道小江牺牲了,俺那嫂子当时就昏过去了,小凤难过得死的份,还得强忍着,照看她娘,跟我说,她娘病得这样,她不能离开,让我替她给你二老说,已经这样了,不要太难过,一定保重身体。”张广坪说:“兄弟,你回去跟小凤说,停天把两天,俺去看她娘。”

干部们走了,张广坪赶紧和小河小水一起把放着小江遗物的背包解开,里边只有一身破烂军装,两双从家里带去的布鞋,一只摔得少皮没毛的搪瓷茶缸子,一把破牙刷,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毛巾,一个部队发的学习本,里边夹着家里和小凤给他去的信和他写了没来得及寄的信,张广坪看了这堆孩子的遗物,眉头挤成个大疙瘩,眼里滚着泪,咽声说:“快让你娘看看。”小河小水拿了遗物到里间屋,刘如兰挣扎着爬起来,和小芳小贞挨着看这几样东西,刘如兰抱着小江的破军装大声哭起来,小芳和小贞一边陪着哭,一边劝娘。张广坪进里间来,说:“小霞她奶奶,别光哭了,孩子没了,哭死他也回不来了。本子里有封小江写的信,看样是写了没迭地发,就开拔上前线了,小芳快念念,看他写的么。”

小芳找出那封信,凑到窗户跟前,展开信纸,张广坪说:“赶上文化革命,小江没正经念几天书,你得仔细看。”小芳说:“他走了来的那封信,也不好认。看样不是一次写的,我慢慢念。‘爹娘,过年了,我朝家打了点钱。爹娘和一家人过年好,我在这里给爹娘拜年了。部队生活比咱家好,不要挂我。我们天天练兵。我不怕苦。从小干活,苦惯了。首长天天说,越南人坏,抓中国人,杀中国人,抢我们东西,中国不能让他。爹娘年纪大了,注意身体,别太苦自己,两个孩子要好生上学,不学俺兄弟三个。当社员累,生活苦,咱家下辈人该出吃公家饭的了。我尽可力的帮家里。来部队后,见一些战友带着家里人的相片,拿出来看,我很眼热。咱家穷,大人孩子没照过相。收信后,一家人上城里去照相,爹娘一人一张,两人在一起一张,全家一张,照全家像,叫上小凤,算代表我了。照了给我邮了来,我想家了,就拿出来看……’”小芳停住了,说:“就这些,下边没有了,一准是没写完,部队就上前线了。”刘如兰听着就忍不住抽泣起来,哽咽着说:“可怜俺孩子要相片,还没要成,就没命了,孩子临死,得多难受啊……”一屋人都哭了……张广坪擦擦眼泪,说:“他奶奶,你几个,都别哭了,咱家共总没个当兵的,小江头一个,多少年不打仗了,打一回,叫他赶上了。这都是命。咱谁也不怨。打这不哭了。再哭,小江也没了。小江是好样的,新兵就立了功,给咱张家争脸了。小江走了,活着的,日子还得过,小江嘱咐了,咱得好生供下头孩子上学,这是大事。”

几天后,县民政局来了个半乎老头,送来四百五十块钱,说是阵亡人员的抚恤金,张广坪眼里噙着泪,在收到条上按了手印,接过钱,半乎老头说:“老哥,点点吧。”张广坪手里捧着那钱,哽咽说:“不点了,这是什么钱,还有哄人的?”半乎老头儿眼圈发红,连连点头,说:“不点也罢。”又对张广坪和坐在旁边的刘如兰说:“老哥老嫂,孩子为国牺牲,是光荣的。老哥老嫂想开些,千万保重身体。”张广坪拿了钱给刘如兰,刘如兰两个手合撒着接了钱,哭道:“我的儿,你一条命,换了这四百……”话没说完,就晕倒在桌子跟前了。张广坪慌忙把刘如兰抱起来,放到里间屋炕上,民政局老头说:“快找医生吧。”张广坪说:“不用,就是疼毁了,得会儿缓过来。咱上外间屋,让她歇歇吧。”两人来外间屋坐下,张广坪说:“无怨俺孩子娘难受,一条命,四百五十块钱就打发了,确乎不大是那么个事儿。庄稼人的命忒不值钱了。”半乎老头儿说:“也不是那,文化大革命,‘四人帮’破坏,损失大,国家有困难。”张广坪说:“现在管啥事都怨‘四人帮’,那些年,中央那点子大人物头子都干嘛去了?哼,国家困难,大把大把地给越南那些坏货钱的时候,咋不困难?弄的啥事儿哎。”半乎老头儿说:“那点子事儿,咱谁也说不清。不说那。”张广坪说:“说么?社员说话有屁用?”

这天晚上,刘如兰好歹喝了几口汤,睡了,张广坪说:“已经这样了,摊上了,死也不当么。咱还得顾搂这些孩子。”如兰说:“不用你劝我,我明白,咱就这命。这会子我就寻思,小凤娘们儿可怜,也是苦命的。民政局给的这钱,我寻思得给小凤娘们儿点。”张广坪说:“我也想到了,我觉得,小凤娘们忒难了,要不咱就把这钱给她们二百。”如兰说:“我觉着行。就怕他姊妹四个不愿意。”第二天吃完晚饭,张广坪说了这事,话音一落,小河立马说:“我没意见。小凤这妮子不孬,跟小江相爱一场,弄这么个结果,太苦了。”小芳说:“行,应该。”小贞说:“我也同意,虽说小凤成不了张家人了,可咱跟小凤家,就算是门亲戚吧。”小水哏哧一会子,说:“小凤跟小江只是恋爱,连婚都没定,更没登记,她要这钱,没道理。咱自己这样难,拉的账还没还完。”小贞说:“你胡咧咧的么,人家小凤要这钱来吗?”张广坪说:“小水,你没听明白?咱说这事,不是小凤要啥,是咱觉得小凤摊上这事,太苦了,她娘们太难了,咱于心不忍。”如兰说:“小水有这想法,也不为毛病,咱也很难,可咱比小凤家管怎着强点。小水,别想不开。”小水嘟囔道:“嗨,没小江了,小凤另找对象,跟咱就没关系了。再说起来,要不是找她,小江还毁不了哩。”小河说:“小水,你胡咧咧的么?”张广坪说:“小水,你这话气人,要不是你兄弟刚没了,我就扇你。”小贞说:“不怨爹生气,你撂的什么半吊子腔?”

隔了一天,刘如兰头晕的轻些了,张广坪说,你能撑不?要是行,叫小河用地排车拉着你,咱上沙岭吧,这些天小凤没来,我觉着小凤她娘病得不轻。刘如兰说,行,咱去,我心里也挂挂着小凤,不知道这孩子啥样了。吃了早饭,小河把地排车拾掇好,小芳给铺上褥子,小贞朝一个篮子里搁了二十个鸡蛋,放到排车上,小河拉起排车,跟爹娘走出大门,猛地看见小凤来了,走得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张广坪和刘如兰连忙迎上去,小凤几步跑过来,一头扑到刘如兰怀里,呜呜哭,刘如兰泪流满面,劝小凤,张广坪说:“家走吧。”一边进屋,刘如兰问:“闺女,我跟你大爷正要去你家,你先来到了,咋来这么早?”小凤说:“还早啊?知道了小江的事,我当时就要来,可俺娘病得厉害,我挪不了窝,从昨天,俺娘见轻,她催我快来,今天一大早,我让俺兄弟在家看着俺娘,啃了个煎饼就来了。”

张广坪把这几天县里来人送通知,给抚恤金这些事说了,刘如兰让小凤看小江的遗物,让她看小江的信,娘两个又哭一阵,小凤喊:“娘”,刘如兰说:“孩子,你俩谈对象,没定婚,他走前,你俩对两边老的都没改口,小江已经这样了,你别这样称呼了。”小凤哭着说:“娘说的不错,俺俩是没改口,可是,小江他走了,不能叫您了,您就让我替他喊您吧,娘……”又转头朝张广坪叫“爹”,刘如兰哭出了声,把小凤揽到怀里,张广坪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应着:“哎,哎,好孩子……”

过一会儿,刘如兰说:“这几天,我就想,孩子死到战场上,也不知道给埋到哪里了,管怎着得去看看。”小凤说:“知道了这事,我当时就跟士振叔说,要上小江坟上祭扫,让他给问问能去不,怎么去,士振叔给问了,上边答复,牺牲的人多,参战部队正修整,没有精力接待,现在不好去。说这事归民政部门管,建烈士陵园,接待亲属扫墓,都会有安排,让等等再说。”小凤说:“娘,小江要照片,他不在了,咱还得照,照了,咱学人家那办法,在庄头上,朝着他去的方向烧化了,他看见了,心里能……好受点……”小凤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刘如兰说:“好孩子,你想的周到,咱就这样办。”张广坪说:“是,快些办。”小凤说:“我回去,只要俺娘的病不要紧,我就过来,咱一堆去照相。”

吃了晌午饭,小河小水他们都下坡了,小凤要走,张广坪拿出二百块钱,说:“小凤,小江死到战场上,县里给了四百五十块钱,俺两人的意思,你哥嫂也都同意,给你这二百,你拿着。”小凤眼里涌出了泪水,说:“这是国家因为小江牺牲给你二老的照顾,我只是他的恋爱对象,连婚都没定,这钱,我享受不着,一分也不能要。”张广坪看看刘如兰,刘如兰说:“小凤,你爹给你这钱,跟上级没关系,是觉得你相中了小江,两人有了这关系,小江心里最牵挂的,除了爹娘,就是你,给你这两个钱,小江知道了也赞成。”小凤哽咽着说:“娘这是劝我的话。小江走了,我对二老没尽过一天的孝,我要这钱,对不住小江。”张广坪说:“小凤,知道你明事理。俺是觉得你太苦了,家里也难,想帮帮你。”小凤说:“你二老的心意我领了,可是这钱我真不能要。”刘如兰说:“小凤,你看你这个犟,这样行不?我一辈子没拉扒个闺女,俺两人认你个干闺女,你,还有你娘不知愿意不。”小凤连忙说:“那太好了,俺娘准愿意。”说着,立马跪到屋当门,给刘如兰和张广坪磕了头,说:“爹,娘,从这我就是你们的闺女了,我一准好生孝顺你们,不光我自己,也替小江。”刘如兰慌忙把小凤拉起来,小凤紧偎着刘如兰坐了,刘如兰说:“这回行了,打这咱就是一家人了。小凤,你爹给的这钱,就算是干爹干娘给闺女的,行了不?你能不听爹娘的?”张广坪说:“闺女,不犟了,拿着这钱,好生给你娘紥裹病。”刘如兰从张广坪手里拿过钱,硬塞到她手里,说:“听话,再不听,爹娘生气了。”小凤这才眼里含着泪,接了钱。刘如兰说:“来半天了,吃点么儿,回去吧。过个几天,俺再去看你娘。”

两天以后,小凤又来了,周士振和一个县武装部负责宣传的干事,带着照相机来张家,给照了相。过了几天,小凤拿来了洗好的照片。入夜后,张家人拿了点心,水果,香纸,来到庄南大路口,阴云满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芳和小贞在路当央摆上点心和水果,小河和小水点着香,张广坪说:“小江,好儿,你在越南打仗战死,立了功,上级给文书了,你是好样儿的,给老张家长脸了。我跟你娘,你叔一家,你哥你嫂,跟小凤一起,来送你了。”刘如兰说:“小儿,我的儿,你把娘疼死了……”小风哭腔说:“小江哥,咱两个人谈了对象,我让你去当兵,你牺牲了,我难受死了……我跟你说,咱爹娘认我干闺女了,我一准替你好生孝顺爹娘,你放心吧……”小河、小水和小芳小贞哭喊“兄弟”,俩孩子哇哇哭着喊:“小叔,小叔,俺想你……”张广坪手里拿着一摞相片,合合撒撒,说:“小江,你写的信,俺见了,你说要你娘跟我的相片,要家里的全家福相片,小凤让她叔给照了,有你娘的,我的,有小凤的,也有全家人的,这就给你送去,你看吧。”说着,把相片递给小芳,小贞,让她们拿了相片,一张张放到正烧着的冥纸上烧化,一张张相片在火中变黑,蜷曲,又变成火苗,老老少少站在跟前,呆呆地看着,默默地流泪,刘如兰又说:“小江,刚才小凤跟你说了,我跟你爹认小凤干闺女了,俺会像疼你一样疼她,你在那边,别挂着她了。”小凤趴到刘如兰肩膀上,边喊“娘”边哭……

一年以后,县里通知,凡中越边界阵亡人员家属,安排一个招工名额,男女不限,到新建的国营县棉织厂当工人,张广坪刘如兰和孩子们商议,让谁去。小河说:“我先说下,我不去。叫谁去,爹娘考虑吧。小水,或是小凤?都行。”小水说:“哥,你说啥哩,咱弟兄俩,去一个,怎么还扯上小凤了?”张广坪说:“小江弄了这么一出,小凤这妮子确实够苦的,家里也难,考虑她,也不是不行。”小芳说:“按起说来,一个名额,去个女的,才合算,小孩的户口跟他娘,去个男的,下边小孩儿沾不上光。”小水说:“那你跟小贞你俩去一个,行不?”小芳说:“我是胡寻思,我都俩孩子了,人家要我?”小贞说:“我也不去,不说别的,吃了公家饭,只让要一个小孩儿,请着也不去。”小水说:“那还是哎,你俩都不去,就别说这没用的了。爹,娘,解放这些年了,咱家里,俺老爷爷那一辈不算,这又四辈人了,没出过一个吃公家饭的。都知道,在咱国家,吃公家饭跟当农民,天上地下。老农民事事儿受歧视,矮一头。我说个现成的例子。那天队里派着上街拉氨水,见一些人穿一种挺薄的尼龙裤子,噔噔棱棱的。有的就说,你们看看,这点子人穿的裤子,都是日本产的尿素的包装袋,尿素卖给社员了,可是回收的包装袋全卖给吃公家饭的。有的还编了个顺口溜,‘大干部,小干部,都穿尼龙裤,前边日本产,后头是尿素,染灰的,染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你说当社员的苦不苦吧。小江当了回兵,交上命,才给咱张家换了个工人名额,有一个人吃上公家饭,端个铁饭碗,再让别人去?我不赞成。再说了,小凤也没进咱张家门,她凭么去?”刘如兰说:“小水你不能说这个,人家小凤也没说要去,这是咱商量。凭小凤跟小江这份感情,这个名额,她也占得着。”张广坪说:“我觉着,我跟你娘已经认小凤当干闺女了,这回这事,不能不给她说,咱不能不跟她言语一声,就把这事定了。”小贞说:“小水,我觉着,嫂子说的对,去个男的,只一个人,挣不了多少钱,倒不如学人家头脑活的,干个体户哩。”刘如兰说:“那就是远下的事了,咱甭管怎着,得给小凤说说,她回了话再说。”

过一天,小河用地排车拉着娘去沙岭,说是看小凤娘,接就跟小凤说了招工的事。小凤听了,回的干脆,说:“娘,这事,爹娘想着我,我知情。我的态度,哥嫂,无论谁去都行。是不假,俺这边是真困难,我能当上工人,真不孬,可是,我不能去,我要占了这名额,欠良心债,一辈子也还不完,小江知道了,也得怨我。”张广坪跟周士振说这事,周士振说,小凤跟我说了,我跟她说,这回招这个工,一些户,兄弟几个,争的厉害,有的打破头,小江爹娘还想着你,真没重样的,好人啊。小凤说,她怎么着也不会顶这个名额。张广坪说:“这妮子心事重,家里困难,看着可怜人。”周士振跟公社书记刘青田说了这事,刘青田找了县委吕书记,吕书记说,我知道张广坪那家人,这个情况,咱得照顾。几天后,周士振给捎信说,县里通知了,给解决两个招工名额,一个去县棉织厂厂当固定工,另一个去县食品厂,当“亦工亦农”,跟固定工一样待遇。张家商量,一是棉织厂用女工多,二是“亦工亦农”身份还是社员,计划生育按农村人对待,小贞最怕只让要一个小孩儿,就定下来,让小凤去了棉织厂,小水上了食品厂。

那边小凤的事有了着落,这边小水去食品厂上了班,虽说干的活儿又累又苦,可这是解放三十年,他们家头一回出了个吃公家饭的。可是除了小水暗中觉得自己幸运以外,张家没人高兴得起来,因为这碗饭来的太不易,是用小江一条命换的。

1.长把,称赞,夸奖。2.吭哧,象声词,干活儿用力时发出的声音,这里指费好大劲。3.衬铺(一声),陪衬,充数。4.根儿里的,即亲近者。5.拱将,心里有想法,难以遏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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