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生平纪略(上)

沈仲章(1905-1987),排行名锡馨,笔名亚贡、亚贡氏等。沈仲章一生经历丰富,涉足甚广,颇具传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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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好交朋友,却从来不说自己的事 ——金克木

【按者小引】

《沈仲章生平纪略》原载《音乐艺术》1987年第2。在原文后记内,作者林友仁和刘立新如是言:留待知情者和有识之士来补正。承林刘之女林晨惠寄可编辑文稿,谨在此怀着对两位作者的感激和钦佩,重刊此文,并以加按简注方式,分享相关情况,纪念父亲沈仲章、此文作者林友仁、刘立新以及文内言及诸先辈。

林刘之文写于1987年,资料多源。当时众多前辈亲历者和知情者健在,录下他们的记忆,很是珍贵。两位本人也与沈仲章多有直接交往,我懂事不久,即见林友仁先生来我家参加古琴活动,用我的小书桌当琴桌。我也可算知情较多之人,年幼常听父亲忆旧,尤其集中于1966-1973年,几近每天;年长后又请父亲系统口述生平,于19853-10月每周半天,留有笔录。

林友仁和刘立新于文末解释,成文匆促,恐有错误,并真诚地希望沈先生的亲属有相应努力。原文绝大部分信息符实,按语恕免处处呼应,仅补我知信息。

另有两点也在此总说,以下不注。其一有关正文:凡疑笔误或排版之误,我先核对知网所存电子版刊发稿。若可依刊发稿订正,不另注。若刊发稿与林晨赐阅之稿一致,原则上不擅改而加按备考(仅改明显排版之误)。其二有关按语:林刘两位特别提到,可能沈先生某些活动的年代不准确,故而按语偏重核查时序。文内所记事件,大都我也有所知。顺序名称对应等稍有参差,这是口述史常见现象,谨加按录我留存信息供参考。

尤需强调:前修未密以促续探,乃研究必经之途。我的按语也写得匆促,亟盼指正。

鸣谢林晨允许我为《沈仲章生平纪略》加按,收进拙文集《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中华书局2022),并同意我分享于此——刘林正文同《众星》文本,按语小改。

沈仲章生平纪略(上)

林友仁、刘立新撰

[沈亚明按]

我国老一辈民族音乐家,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音协上海分会会员、前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通讯研究员、上海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通信编纂、今虞琴社顾问(前副社长)、上海中国管弦乐团顾问、中国制笔协会顾问、上海冠龙照相器材商店退休职工沈仲章先生,于1987319日凌晨515分,与世长辞了。[亚明按:我在美国闻父亲病危即购欲返。那个年代,尚不能上网自购,我请校内学生旅行社办理。岂料办事员粗心,出了个差错。友人驱车数小时,送我抵达始发机场,却无法登机。彼时中美航班少,重新买票耽搁余日,抵沪已迟。兄嫂告诉我,父亲临终哀哀叹息:亚明我是看不到了。]

关于沈仲章先生其人,直至1986125日《团结报》连载了题为《抢救居延汉简 历险记》的沈仲章的自述,披露了他保护、抢救举世闻名的国宝——“居延汉简的详细经过,才引起社会的震动。随后,《人民日报(海外版)》、《新民晚报》、《文物天地》等八种报刊竞相转载。然而,对这位博学多才的学者无私奉献的一生,却鲜为人知。他的业绩,他为我们的民族和人民所作的巨大贡献,实已熔铸于我们宏伟的事业之中。[亚明按:《抢救居延汉简历险记》基于某份沈仲章述待理笔录,由接手整理者做主投稿,未及请口述者核审。见报后,父亲即嘱我代笔列勘正,递交有关人员。我出国前,仅读到《团结报》和《人民日报(海外版)》刊载版本,印象是虽有些差误,且尚余不少未叙,但已写情节基本不差。林刘二作者在篇首引金克木语,沈仲章不说自己的事。倘若依父亲一贯性情,很可能他不会对外公布独自所历,而这段护简历史便难知其详。因此,当年主持采访沈仲章的陈洪进、笔录整理者霍伟等、最后整理成文并果断投稿者胡绣枫和首发及转载的几家报刊,是为民族和人民积了大功德。]

今天,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抱着诚实的态度,根据沈仲章先生家属及在沪生前友好的追忆,参照萧伯青《忆刘天华先生补》、刘复《刘天华先生纪念册》、《北京大学校史》、刘育和《刘天华二胡曲集》等有关资料,极其粗略地呈述沈仲章先生的生平。留死者之精神,动后人之怀想,这不仅是我们和所有与沈先生相识的人的共向愿望,也是我们对历史应承担的责任。[亚明按:两位作者通篇表露的意向和见解,如此处愿望”“责任等语,令我钦佩,让我惭愧。更叹我思歉年久,行动滞后,是以急起追之效之。]

才华横溢的学生时代

沈仲章,曾用名锡馨,笔名亚贡、亚工,1905713日生于苏州,祖籍浙江吴兴。[亚明按:1987年首刊作1904年。据父亲本人语和户口簿记载,生年应是1905年。这一年之差,猜测源自有的亲友根据虚岁寿数倒推。父亲笔名之一Argon,友人分别写作亚贡、亚工等。]

沈先生因家境贫寒,刚读到小学五年级(13岁)便中途辍学。为谋生活,他即离家来到上海英商开办的祥泰木行所属的小木行当学徒。由于他聪明机灵,被老板选到总行的写字间印刷信件,学习英文打字。沈先生天性好学,他经常从字纸篓里翻出英文信件阅读。久而久之,他的英文大有长进。人们不会想到,沈先生那样精通英文,竟是从字纸篓里练得的基本功。少年时代的沈先生非常喜爱音乐。学徒期间,他利用业余时间自学了二胡和乐理。[亚明按:13岁为虚岁,实足11岁半。父亲少年无师自通会一点儿二胡,初学乐理大概是在唐山大学。]

1923年,他抱着实业救国的思想,试着去投考唐山交通大学。唐山交大,在国内向以难考著称,它是各地著名中学的高才生竞争最激烈的一所大学。象沈先生这样一个没念过一天中学的学生,照例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而当他向一位担任招生的外籍教授,谎称读过某所有名的函授学校时,外国教授为他一口流利标准的英语所折服,于是顺利通过报名一关。唐山交大的入学试题,主要偏重于考生智力的侧验。沈先生终以过人的聪颖才智,被唐山交大土木工程系录取。入学的第一年,由于沈先生的刻苦学习,成绩从不及格到及格,后又跃至前茅。[亚明按:该校校名历经变更,父亲在校时为(交通部属下)唐山大学。报考时所遇是华籍教授,但以英语交谈。]

1926年,他因参与、组织该校学潮,要求校方驱逐态度蛮横的外籍教授而被开除。随后,学校当局念他成绩优异将他召回。但同时参加学潮的学友既被除名,他也就不愿单独返校。当年,他考取了北京大学物理系。当时,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倡导的思想自由兼蓄包容的学风,允许学生自由转系,跨系听课,这与沈先生的天性非常合拍。在这个广阔自由的知识天地里,他如饥似渴地吸吮着各门学科的养料,充分施展了他的天赋才智。1926年至1933年间,他入物理系,转哲学系毕业,又转经济系肄业。1932年,他同时考取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音乐系,至1934年肄业。在北大,他的学习广泛涉及数、理、文、史、哲、外语、宗教、音乐、戏剧、语言等学科。他曾从徐志摩学诗,从陈寅格等学历史。他学了法国文学,就参加法国戏剧的排练。他曾和张瑞芳等在天桥同台演出,还曾和邵乃偲等演出《茶花女》,在剧中饰亚茫。他学过佛学,能熟练地掌握梵文,曾应德国人之邀,将复杂的梵文佛经译成德文。他精通英语、法语,通晓意语、世界语、拉丁文、阿拉伯、印尼、马来西亚等十多种语言文字。沈先生以博学多才、资质聪慧、热情潇洒,成为当时北大十分引人注目的学生。[亚明按:父亲1926考入物理系,不清楚哪毕业于哲学系,因父亲曾通知校方,他尚未修党义、军训等规定课程,不能算毕业,不详最后如何录档。为保留学生宿舍,父亲重新考入经济系,没有读完,因为北大文科研究所聘请他当助教。《茶花女》剧中,父亲的保留角色是亚芒之父。张瑞芳初登台时,沈仲章已转向编导,也许未曾同台演出。但父亲与张的第一个男友相熟,参与辅导张瑞芳,估计曾“同台”排演。父亲关照子女,不能说他“精通”或“熟练地掌握”任何一种外文。父亲跟随钢和泰学习梵文,除了课堂还入室授受。钢和泰曾推荐沈仲章,协助德国学者翻译佛经。][追注:最近,北京大学图书馆特藏部替我查找多份存档,告知沈仲章1931年毕业于哲学系。]

在北大学习期间,沈先生并没有放弃对二胡的练习,从他西斋宿舍的窗口,经常传出富有江南风味的琴声。他拉的《梅花三弄》韵味很浓。他根据刘天华的乐谱自己处理的《病中吟》,也别具特色。当刘天华先在得知这样一位自学二胡的青年时,大为惊叹。 在当时国乐处在口传心授的情况下,竟有人未经亲授而能拉《病中吟》,实在不可想象。通过刘天华的学生萧伯青的引见,沈先生认识了刘天华先生。他们一见如故,十分融洽。从此,沈先生成为刘天华先生的正式学生。[亚明按:见师前读谱自学《月夜》,拜师后刘天华细讲亲授《病中吟》。]

1927年,北大音乐传习所被迫停办后,虽经师生多次斗争,但传习所终究未能恢复。1930年,由萧伯青、沈仲章等人发起,正式组织了北大音乐学会。校方腾出十余间原校医室作为会址,每月拨300元作活动经费(假期除外)。音乐学会聘请刘天华、杨仲子、张友鹤、赵丽莲等名师任教。北大音乐学会,虽然是学生业余社团,但实际上它承担了前北大音乐传习所音乐教育的任务。这时,沈先生一面向诸城派琴家张友鹤学习古琴,一面继续向刘天华先生学习二胡。沈先生视奏很快,音乐理解力很强,所以每当刘天华创作了新曲(如《烛影摇红》等),总是首先让沈先生试奏,以检验沈先生的理解是否符合原来创作意图。沈先生成了刘天华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当刘天华先生教完了自己的二胡曲后,沈先生的二胡已具相当水平,于是建议随他学习小提琴。1931年,萧伯青毕业离开北大,沈先生便担负起北大音乐学会的主要组织工作。[亚明按:父亲曾说,北大音乐学会沿用原音乐传习所旧址。不过,该学会历时近十年,其间可能搬迁。]

1932年,刘天华先生突患重病去世,沈先生因失去一位良师益友而悲痛欲绝:提琴甭提了! 二胡拉倒了![亚明按:1987年首刊排版误作1923年。]

对中国民族音乐有杰出贡献的作曲家、二胡演奏家、音乐教育家刘天华先生的早夭,给当时的文化艺术界震动很大,人们痛惜这位大师过早地离开人世。为留死者之精神,动后人之怀想,由刘半农、杨仲子、曹安和等人组成编委,筹资、编辑、出版《刘天华先生纪念册》。其中陈振铎和沈仲章对整理刘天华遗稿,校对英译稿等出力最多。纪念册中,收录了沈先生记录的《悲歌》演奏谱(注有弓法、指法的五线谱)。这份谱子,便是现存的两种《悲歌》谱本之一。

刘天华先生逝世之后,北平艺术学院音乐系邀请沈先生去顶替刘天华先生的二胡教席,但他留恋自由自在的学生生活,竟出人意外地考取了北平艺术学院音乐系的声乐专业,以此推托了聘教的遨请。沈先生具有良好的男高音的嗓音,音域宽,穿透力强,深得意大利籍女声乐教师的欣赏。他学习美声唱法进步很快,在和刘海皋等人演出的四重唱中担任男高音,并获得好评。沈先生很得意自己的声乐才能,以至在他工作以后,仍不忘练声。[亚明按:父亲在艺专学习声乐,也进修导演编剧以及音乐学等。不清楚校方档案所录他考的是什么专业,但案卷常不易记录沈仲章的实际情况。刘海皋(槁/稿)为刘诗昆之父,我不确定末字,亦不详此名通行范围。父亲与友有时另约称呼,不同于外间通用之名。]

19356月,为纪念刘天华逝世三周年,刘北茂和刘天华的得意弟子陈振铎、沈仲章、蒋风之等人在北京协和礼堂举行《刘天华作品音乐会》。沈先生为这场音乐会精心编写了说明书,并演奏了他最有心得的刘天华的二胡曲。从此,他不再演奏二胡了。[亚明按:父亲基本不再登台,但偶有破例,因特殊情况而临时出场。]

沈先生曾经刘天华先生的推荐,向我国著名语言学家刘半农先生(刘天华的胞兄)学习现代语言学。他灵敏的听觉和准确的语言模仿力,深得刘半农先生的赏识,以至当刘先生和沈先生在方言发音不同时,刘先生便会怀疑起自己而重新发音。

1934年,沈仲章先生终于结束了如万花筒般绚丽多采的学生生活,踏上了人生新的旅途。[亚明按:也许1933年。我多次替父亲填写履历表等,凡对他先到位做职内事,后被“追任”的职务,父亲一般取偏后、确定“正名”的年份。对这处讨论,我记忆相当清晰:父亲大概在1933年已由学转教,但他说宁可算晚一点,“就写1934年。]

【待续 ,分(上)(中)(下)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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