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四十八章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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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青田“退二线”几年了,这些年,组织上对干部兴了个新办法,不到退休年龄,就把职务给免了,叫做退“二线”,不过是说着好听,实际上就是不用你了,给别人腾位儿。凡是被安排退“二线”的,就很少去机关了,在职的倒乐得这样,小年轻的不用给你提水,到饭时儿,机关上或宴客或弄点私弊事省得碍眼。刘青田退“二线”后,没再去过机关,说不去招人烦。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社论文章,常引用唐人诗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青田常常自嘲,自己就是那“沉舟”和“病树”了,刘青田没为这不高兴,但老习惯改不了,还是关心农村那些事儿,常常生闲气,心里郁闷。文革中,他身体糟蹋得不轻,后来又一直窝窝憋憋,心脏有了毛病,还越来越重。闺女小燕和女婿和尚(陈毓彦)几次让他们上北京,他都没同意。上了北京,可以和孩子时常在一起,是挺好的事,可是,他舍不得离开老地儿,这里有他的熟人,朋友,有那些老实巴结可怜可亲的庄乡父老,离开他们,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撕裂开一样。他的念想,他的爱憎,他的哀乐,都在这里,他不忍心一走了之,可是,张广坪惨死,他伤得够呛,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心绞疼犯得厉害,他觉得问题有点严重,加上河湾很快就要拆迁,一想到,自己的老家,生在那,长在那的村子被连根除掉,他心里发酸,觉得,不留恋了,走就走吧,就跟杜长英说,好了,听你娘们的,走,上北京,你给小燕打电话,让他们回来拾掇,拾掇完,咱跟他们一块走。杜长英说,怎么不犟了?刘青田说,这些日子,心脏挺不得劲,我怕一下毁了,舍下你自己怪孤单。杜长英说,别胡咧咧。

小燕跟和尚在北京搬新家以后,先卖一阵青菜,后来又在家跟前一条街上,租了个临街店面,开了小饭馆,接到娘的电话,赶紧让淑媛来店给照管几天,两人立马回来了,杜长英说:“你俩来的够快的。”小燕说:“接着电话,我想待天把,给厨师,服务员好生交代交代再来,和尚等不得,说,让淑媛来照管就行了,哪怕这几天赔钱哩,也无所谓。”杜长英笑了,说:“和尚,看样真愿意让俺两人去,这么上心?”和尚憨笑道:“那还有假?”刘青田说:“这几天就交待你,他们回来,喊念念爸爸大号,不喊小名了,怎么还这样喊?”杜长英说:“打小叫惯了,乍改改不过来,打这改过来,叫大号。”小燕调皮道:“怕是你不记得他的大号了吧?”杜长英说:“你个妮子,还说哩,咋会不记得?遇燕,遇燕,你不说的这名字就是冲你俩这事起的吗?这能忘了?”和尚说:“实际上,我名字的不是那两个字,是她胡攒作。”小燕说:“胡攒作?我攒作的好不好?”杜长英用手指头点着小燕脑袋,说:“攒作的好。俺闺女有眼力,你两人好,孩子好,你看村里人,啥时候也熬不出头。”刘青田叹口气,说:“现在看,是不孬啊,可当时付出的代价真不小啊。”杜长英白刘青田一眼:“你这人,说什么呢?”小燕趴到杜长英身上,哭了,说:“娘,对不起……”杜长英说:“不再说这,娘早想过来了,也跟你说了,你没毛病,咱不提这事了,是你爹没味儿。”刘青田说:“怨我了。”和尚说:“不管提不提,俺俩不会忘。”

第二天,一家四口坐了毓彦租的车来河湾老家收拾东西。杜长英说:“这边家里成用的东西都弄县城去了,好收拾,你俩上场院屋那边好生拾掇拾掇,有用的,留念想的物件归拢好,一抹弄县城家里去,回北京,能带就带上。到饭时儿来这边吃饭。”刘青田说:“记住,一天多就收拾完。后天,毓彦跑一趟,上县城置办酒饭,我跟你娘请几个庄乡爷们来家吃顿饭,跟大家告别。”

孩子走了,杜长英说,没多少收拾的,她自己弄就行,刘青田就院子里外转游。春天了,院子南墙根,杏花败了,桃花正开,院门外路旁大柳树黄绿的枝条随着风飘舞,院子里空闲地儿、墙头上冒出了青草,几间旧屋像半死不活的老人一样,灰头土脸,脱皮掉毛。多少年没盖新屋,眼下,这几间旧屋,老院子,也保不住了。刘青田端详着自己的家,这里生,这里长,李承勋大哥来找他,两人在小西屋里说偷偷话,黑灯瞎火,听口哨声溜出去“活动”,爹娘担惊受怕,说好说歹,他像喝了“符儿”一样痴迷,跟爹娘说,他干的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事,他让爹娘盼着,等着,可是爹娘没等到,早早地走了,他觉得愧对爹娘。德成嫂子李桂芹做媒,他跟杜长英结了婚,柿子峪是老区,杜长英在村里当姊妹团长,也是在组织的人,两人都“革命”得了不得……杜长英站在堂屋门口喊道:“别在那发楞了,我冲上茶了,屋来喝碗茶吧。”刘青田进屋来,满屋撒摸一遍,说:“不大会儿的功夫,你把屋里打扫好,还冲上茶水了,不穰。”杜长英说:“才知道不穰?一辈子不都这样吗?你喝了茶,街上转转,再不看,见不着了。”刘青田嘘嘘溜溜喝口茶,说:“好,听你安排。那三抽桌,我拾掇,里头一些笔记本子啥的,你找不清。”

刘青田喝完茶,来到大门南,在大柳树跟前站住。大柳树跟人一样,越来越老了,树半腰瘿疙瘩越长越大,还烂出一个窟窿,树头上一股粗枝死了,光秃秃的,刘青田摇摇头,暗叹道:“柳树老了,快活到头了。”听爹说,这棵柳树是他老老爷爷栽的,闹荒年,爹跟着人出去要饭,天晚了不回来,奶奶就站在柳树下跷着小脚等着。后来,他跟着李承勋“活动”,黑更半夜不来家,娘也是站在柳树下苦苦地等他……那年,李承勋大哥带几个战友下黄河北,月黑头加阴天,几个人在柳树下跟刘青田握手告别……解放后,杜长英在村里当妇联主任,合作化后,当妇女队长,女人们在大柳树下集合。五八年瞎胡闹,杀树烧木炭炼钢铁,吴家槐派人来杀大柳树,李老七和张广坪、二旺站在柳树跟前,不让杀,李老七说:“我大哥李承勋是从这树底下带人走的,小学生受教育,我跟他们讲过。你这伙谁敢动这棵树,我老坠跟他有死有活。”吓得那伙子走了,老柳树没毁到那一阵里,多活了这些年。他们的独生闺女小燕破死破活跟了“地主羔子”陈毓彦,杜长英不让她进娘家门,刘青田只能随着,可怜小燕每回来,喊半天大门,杜长英不搭理,小燕回回都抱着老柳树哭一伙,才回陈家。文革开始那年,最冷的天,他在县城挨关挨批,本村亲家母陈三太挨斗受辱跳井死了,一帮坏货弄了尸首批斗,杜长英陪斗,受刺激,精神错乱,喊了反动口号,当现行反革命抓走了,他在关押中,暗暗呼天求地,心想,这是要家破人亡了。大半年过去,秋季了,他被放出来,回老家,天快黑了,他下了自行车,走到老柳树根前,抱住树身,流一会子泪,费好大劲,开开锈了的门锁,走进大门,院子里空闲地儿的草半人高,枯黄了,在秋风里摇晃,路上的落叶厚厚一层,走过去,“刷拉刷拉”响,听得心惊肉跳,进了屋,摸索着点上煤油灯,灯影里,看见墙上挂着的他和杜长英结婚时,在县城照的合影像,他拿下相片来,顾不得擦上面的灰尘,对着相片,像娘们儿一样哭了,哭一伙,他烧点开水,吃了从机关食堂买来的干粮,抖抖床上的尘土,蜷着身子躺下了。过不大会,有人敲后窗,他问:“谁?”窗外是小燕哭咧咧的声音:“爹,是我跟和尚,你开开门,俺家去看看你。”他愣了片刻,说:“你们别家来了,爹是走资派,你们家成分不好,让造反派知道了,他们会折磨你们,爹没事儿,你娘也会硬撑着,别担心,你们回去吧。”外头小燕跟和尚又苦苦哀求,他硬起心来,不给开门,过一会儿,外头没动静了,孩子走了,刘青田起来,开开大门,门台子上放着一个瓦罐,摸摸还热着,是炖的鸡,一个布包儿里是几个大包子,他抬头看,清冷的月光下,小燕低着头,和尚扶着她,两个人走得跌跌撞撞,他心想,小燕正呜呜哭哩,孩子会哭一个晚上……他呆看着他们的身影,看了一大会子,看不见了,才提了瓦罐和布包,回屋来,心里暗骂自己,刘青田,你真是孬泥啊。他放下东西,坐一阵,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县公安局革委会给他送的杜长英的逮捕证和法院革委下的判决书。他用钥匙开开三抽桌右边抽屉,里边放着他革命多少年用的本子,最早的是李承勋介绍他入党,用毛笔写在黄草纸上的入党誓词,他回家后偷偷藏在饭屋里灶君像后头,解放后,他拿出来,贴到一个笔记本里,他扒翻着找着那个本子,翻出李承勋大哥写的“誓词”,和杜长英的逮捕证,判决书摆在一起,趴到桌子上哭了,这是“革”的哪门子“命”啊?……刘青田擦擦眼泪,伸手抚摸着老柳树,晃晃脑袋,不想这些了……

陈家场院屋,是土改时,陈家人被扫地出门,搬过来住的。大娘三年灾荒时死了,灾荒过后,大姐淑娴嫁了,刘小燕进了这个家,三娘文革中死了,村南坡野孤吊吊的院子里就撇下小燕跟和尚(毓彦)两个和他们的孩子,两人在外边挨再多欺负,小燕从不败劲,说,只要他们不把咱掐死,咱就刚刚硬气地活着,撑瞎他们的眼珠子。和尚哭着说:“我就可怜你,我害得你好苦啊。”小燕瞪起眼,说:“再说这种话,我真恼了。”文革过去了,上级变了政策,他们跟庄乡成了一样的人,毓彦说,你看咱这个家,多大个院子,咱好生过,把北屋翻盖翻盖,配房收拾收拾,铺上青砖路,再栽些果木子树,弄成安乐窝。”小燕说:“是嗷,还得在这里娶儿媳妇哩。”可说这话不久,他们就去了北京,打那就没怎么回来。他们在北京,累一天,晚上睡下,有时会念叨,老家不知什么样儿了,他们想这场院屋,想这个家!

来到大门口,和尚手哆嗦着开开门锁,两人进家,小燕几步走到三娘活着时住的里间屋土炕跟前,趴到炕上哭了,和尚劝她“别这样”,她抬起头,说:“多时不在家,看见三娘睡的炕,没忍住。光寻思有这个老家,留着,到多咱都是个念想,这要给拆了,忒坑人了。”和尚说:“没办法。”两人一边拾掇,一边回想,啥东西上有故事,舍不得扔掉,要搁起来,甚至要带到北京去。一个青花瓷大碗,土改抄家时,被人摔碎了,三娘趁跟前没人,偷偷拣起来,藏一个地方,后来让人给锔上,小燕来陈家后,三娘说,别看这碗破成这样,可是好东西,小燕,你来咱家,这个碗专给你使,一是图个洁净,二是这碗是宝物,小燕有福,能使长远了。和尚偷偷跟她说,三娘觉得你是干部家孩子,怕你嫌别人不干净,让你单使这个碗。小燕说,三娘仔细,我哪有那些穷毛病。打那,小燕吃饭就用那个青瓷碗,小燕有病,三娘用这青瓷碗给她冲“鸡蛋茶”,浮皮闪着油花,三娘总是站在她床跟前,看着她一口口喝光,小燕往往是低着头,端着碗,把鸡蛋茶和眼泪一起喝下去。屋角里一个缺了沿的铁火盆,也是有裂纹没人要,三娘找人给修好的,大炼钢铁搜铁器,三娘把它藏到柴火垛里,小燕来了陈家,十冬腊月,三娘把它放小燕床跟前,弄上柴火,说小燕在娘家,冬天有煤炉,咱弄个火盆,别把你冻坏了,小燕不愿意,可怎么也拧不过三娘。小燕拾翻旧衣裳,一件件,翻来调去看,这些衣裳都是小燕来陈家后,三娘把自己的衣裳改了,一针一线缝起来的,说,燕儿年轻,不能穿得忒不像样。这些衣裳还“另样”,每个褂子的肩膀那块儿,都缝着厚厚的衬里,三娘说,燕儿是干部家孩子,生产队派活儿有照顾,来这个家,人家会派重活儿,弄上这,无论抬还是挑,肩膀能疼得轻点儿。小燕说,三娘忒疼我了,你不怕把我惯坏了,成个恶儿媳妇?三娘说,燕儿上陈家来,亲爹娘不能疼你了,三娘再不疼你,咋行?……

小燕正收拾着,毓彦从东屋抱一块木板来堂屋,放到地上,小燕一眼看出是那个打袼褙用的枣木板,那年冬天,造反派就是用它绑了三娘的尸首去批斗的,给三娘发了丧,毓彦怕小燕看见难受,把它藏起来了。小燕呆了似地看着枣木板,愣了一阵,猛地叫喊着“三娘”,趴到上头呜呜哭起来……和尚拽她,拽不起来,自己也蹲地下哭……

过饭时儿了,俩孩子还没来,杜长英提着饭菜篮子,跟刘青田两人来了,刘青田搭眼看看这院子,说:“多少年没过来了,看上去眼生了。”杜长英眼圈红红的,说:“是啊,寻思寻思,当年陈家大人孩子落脚到这里,后来家破人亡,提不的。”两人轻轻推开大门,进院来,正要开口喊小燕,却听见北屋里两个人哭,小燕哭声尖细,毓彦抽泣声暗哑,刘青田叹气说,俩孩子收拾东西,见物生情,伤心了。杜长英咽声问:“小燕,你俩这是怎着了?”急步进屋去,看见屋当门俩孩子子偎乎着的那块木板,忍不住哭出了声,小燕站起来,趴到娘怀里哭得呜呜的,陈毓彦忙擦擦眼泪,搬椅子,让他们坐,说:“拾掇东西,看见这块板子,俺俩难受……惹爹娘伤心了。”刘青田说:“好了,别哭了。甭管怎着,总算都过去了。”毓彦说:“是,都过去了,上级说了,是‘四人帮’的事。”小燕瞪毓彦一眼,说:“你也跟人家学话说,啥事都怨‘四人帮’。”杜长英说:“是啊,管什么事,都扯上‘四人帮’。”刘青田说:“是该想想,‘四人帮’怎么能作恶的,他们听谁的?”小燕说:“老爹这话对,思想解放了。”

杜长英让两个孩子吃饭,刘青田坐到桌子旁,拿起桌上的一沓照片,挨张看了,说:“这些照片,有三娘的,还有鹤龄大哥的,很珍贵,要好好保存。”毓彦说,快搞文革的时候,三娘怕抄家,我跟小燕把照片装一个罐子里,埋到后墙根里,这才挖出来。小燕说:“俺在北京听人说,这边老爹,是不肯干伪事儿,被鬼子杀害的,老爹死了,三娘豁出命,背尸返老家安葬,街坊称赞三娘是女中豪杰。前些日子,有个作家来采访,俺说了这些事,也说了三娘后来的遭遇,那个作家很震惊,说要把老爹和三娘的事写进他作品里。”刘青田说:“是啊,是该纪录下来,世世代代不能忘了。”毓彦说:“小燕非得把这块木板也带北京去。”小燕说:“是啊,这是罪证,不是有人要办‘文革博物馆’吗?到时候,送过去。”刘青田苦笑道:“办‘文革博物馆’?想的好,办得成吗?看着吧,不给文革翻案就算不孬。”小燕说:“给文革翻案?谁要那样干,还不都跟他拼命?”刘青田说:“拼命?难说。日后上边真有人给文革翻案,或是搞文革那一套,老百姓还是得跟着。当然,爹也就这么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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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青田和杜长英要搬家,离开河湾村,回来收拾东西了,一大帮庄乡跑来看他们,两人跟庄乡们说,大伙儿听讹了,不是搬家走,是快拆迁了,收拾收拾东西,上孩子那里待盼子。大家伙儿都说让他们带上小燕跟和尚去家里“坐坐(1)”,刘青田说,乡亲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孩子急等让去北京,没时间了。后天下午,你们大伙儿都到我家来,兄弟爷们儿好生啦啦呱。

到了这天,乡亲们齐刷刷都来了,小燕跟毓彦在饭屋里忙活,刘青田两口子招呼。院子里摆开两张大桌,毓彦从堂屋扯出电灯,安上150瓦的大灯泡,照得剔明铮亮。男女各一席,刘青田、杜长英分别在男女桌上“主陪”,小燕毓彦两边伺候。刘青田先向李老七敬酒,说:“庄乡知道,我刘青田穷苦出身,在陈家私塾念过三年书,当时不过十六七(岁),是你家大哥李承勋引领我干了革命。咱一起喝杯酒,感谢承勋大哥和你家大娘。”李老七说:“大哥比我大二十多岁,他死的时候,我才丁点儿,他的事,我不记得,听我娘说,大哥常夸你实在,有见识。”刘青田说:“是大哥跟我对眼了。”梁红星说:“俺爷爷活着也说过,地下党觉得刘青田是好样的。”刘青田笑了,说:“什么‘好样的’,算不上。”刘如兰说:“红星没说圆全,我听孩子他爷爷奶奶说过,青田叔自来心眼好,干事儿捷当,让承勋大爷看上了。”梁仲木说:“青田哥心眼平活,革命成功,当了官儿,没变样儿。”刘如兰说:“真是的,这么些年,光说俺家,从他爷爷到他爹,摊那点子事,可没少给青田叔添麻烦。”几个人齐搭乎地说,这些年,庄乡们没少得刘青田的“济”,刘青田说:“你这伙再说,我坐不住了。我瞎白从河湾村出去,没离开青山县,可是庄乡们挨折腾,受罪,有的命都搭上了,我眼睁睁看着,没点法儿,有时候还跟着使作乡亲,心里有愧啊。”李老七说:“兄弟,你官身不由己,乡亲们明情。到时候,你满心里想护大家,护不了,别说你,谁也护不了。彭德怀官儿大不?他想护老百姓,要他的命。大伙儿说的是你那个心。咱看得清亮的,你要是不管老百姓死活,下手狠,早提起来,当大官儿了。”刘青田忙说:“不是那,是咱能力不行。”李老七说:“青田兄弟,我知道你们里头的道道,说这,你是不会承认,可是,什么能力?那个赵臣,比你有能力?吴家才,不就个卖豆芽的吗?狗屁能力!不都噌噌地提拔?你呢,一解放二十岁冒头儿当区长,老百姓没不夸的,可呼隆了几十年,到退休还是那一级的干部,有比你冤的吗?”刘青田说:“冤什么?一点儿不冤,像承勋大哥那样的才冤哩。”梁仲木说:“让我说,上级一百样子好,就一样不好,不认好人,咱看着好的,不沾弦,咱看着恶而葬(2)的,是宝贝。”李老七说:“仲木兄弟,你说他们不认好人,这话我认,你说他们‘一百样子好’,我不赞成。这些年载,我没见他们干的啥事儿好,我见的是,一套又一套,‘说的呱呱的,尿的拉拉的’。”林老四突然来一句:“一点不假,磕三个头,放八个屁,行好没有作恶多。别说他们弄合作化,吃大锅饭,饿死人了,你种个庄稼,养个牲口,他们也得管,老百姓不会种庄稼,养牲口?他们非得管。他们不管没事儿,一管,准坏醋,不听他的不行,听他的,准败坏,真他奶奶的邪门儿了,出屌神奇。”能能在女客席上,听自己亲家林老四说一大通,过来给他续了茶水,说:“俺亲家不说是不说,一说一大拖落,快喝口茶。”林老四说:“亲家母,你没听说,逼急了,哑巴都说话。今天在青田叔这里,喝几盅子酒,我憋多少年的话捅出来了,青田叔,你别笑话。”刘青田说:“不笑话,说啥都行。”杜长英也来男客席上,说:“你这伙别尽顾了啦呱,多吃菜,能喝的多喝酒,老刘,你别光接伙着说话,多少年没这么一回,让大家吃好喝好。”

大伙儿吆五喝六,让一阵酒,李老七说:“咱河湾村,从打吴家槐带头办大社,多少年,一帮子坏货吃人粮食不办人事儿,我看见那些黄子就来气,事事跟他们顶,那些坏货给我起外号儿叫‘坠蛋’,乡亲们叫我坠爷,谁愿意坠?吃饱了撑的?是他娘的弄得忒不像样儿,你想想,让他们捣鼓的,庄稼人过的日子,还不跟给地主扛活,当佃户,饿得像鬼,穷断了筋,还他娘的吹大气儿。我仗着好成分,烈属,没少顶他们,可点事儿不管。该说么说么,邓小平做主拆社分地,救了天下人了。我寻思,这回素净地过自己日子吧,还是不行,老百姓完粮纳税,没事儿了呗,不行,收这费那钱,这‘大办’,那‘大搞’,你们要逞能,谝样儿,让政府出钱哎,他不,羊毛出在羊身上,刮叉老百姓,种责任田挣几个钱不够他们要的,老百姓就赚个肚儿圆,屌蛋精光。”刘青田说:“上边有指示,让减轻农民负担。”李老七说:“瞎白搭,你有关门计,他有跳墙法,这些黄子点子多的是。”梁红星说:“还亏了老百姓自己身子自己当家了,想出去混,抬腿就走,能多少混蹬俩儿(钱),要不,能穷死。”刘青田问:“红星,你不是在县城干吗,怎么回来了?”梁红星说:“提不的,俺两人为了把两个孩子供出来,狠狠心,舍下家,上了县城,可是老百姓孩子上学忒难了,俺那闺女心眼儿窄,寻了短见,俺两人差点陪她死了,好歹活过来,这不还在县城挣命,供那小子。我来家弄粮食,听说你来家,就跑来了。”刘青田说:“你爷爷,老革命,为人厚道,我跟家属常念叨他。”梁红星说:“别说他了,说就让人恼。老革命,厚道,没点儿用。”刘青田说:“也不能这么说,好人就是好人。”李老七说:“可惜,咱这个社会儿,你煞下眼看,好人不跟坏货得劲。”刘青田说:“没这么严重。”梁仲木说:“青田哥跟咱不一样,是干部,得按他们那套话说。”刘青田笑了,说:“那倒不是,我现在也是老百姓了。”过一会儿,李老七又说:“有个事儿,我想不通。在社那会儿,社员就是没警察看着的劳改犯。现在他不捆着你了,想出去就出去了。可农村人撇家舍业,干最苦最累的活儿不说,政府一样客不一样待,不给落户口,处处受气,伤了死了,给钱都不一样,矮几等,你看城管欺负小贩儿,公安抓盲流,净逮着农民倒霉。农村人的孩子在城市上个学都不行,死逼着把孩子扔家里。”刘如兰在那边听了,插嘴说:“七叔说的不假,村里一个个孩子爹娘不在家,孩子想爹娘,哭哭抓抓,可怜人。”能能说:“不光这,这些孩子,爷爷奶奶管不了,学不好习,又白瞎了,大了还得去当农民工,甭想翻过身来。”

庆水在男席上给各位庄乡长辈敬了酒,又去女席上敬酒,杜长英说:“庆水不孬,有主意,没出去打工,你娘省心,小贞和孩子少受罪。”庆水脸色暗下来,眼圈子通红,说:“长英姨,你别夸我,我哪是有主意,是没用。我从山后回来,爹娘给我盖屋成亲,我违反计划生育,让老的陪着遭罪,孩子小,出不了门,就在当地混蹬,供孩子念书,顾不上老的,爹娘多大岁数,还常年出苦力,俺爹末了走这一步,我觉得对不起老的,跟小贞两人那个难受,死的味儿……”说着,抽泣起来,席上的老嫲嫲,娘们陪着掉泪,刘如兰说:“庆水这孩子,你姨夸你,你说这做么?你跟小贞计划生育挨得苦,拉扒孩子难,老的明情,你爹在着没嫌过你们,你们把孩子拉扒好,就是孝顺了。干活儿呢?咱农村人,哪个不是干到六七十,多咱爬不动了,才趴窝?”老嫲嫲、娘们们接伙着说“那是不假,咱没歇着的命。”杜长英说:“好了,庆水,别难过了,回那边吧。”庆水回了男席,杜长英说:“庆水是好孩子。”刘如兰说:“是不孬,干得不穰,孩子功课也好。”

庆水回男席这边,大伙儿也夸他,过一会儿,李老七说:“兄弟爷们听见了吧?咱老农民是时时苦,事事苦,处处苦,没个头。我常寻思,老说人民当家作主,农民不是人民吗?别说当家做主了,你拿着当张牌儿出,弄个平抬杠儿也行哎,咋就办不到呢?”刘青田说:“这是老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肯定得改变,要有个过程。”李老七说:“哼,新中国快七十年了,他们咋就不想想,一直这样待农民,这个‘过程’也忒长了吧?”刘青田给李老七倒上酒,说:“别光说,来,吃菜,喝酒。”李老七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说:“这些年,憋得那味儿,不能提,一肚子两肋挿的话,老想说。好,庄乡爷们儿别光听我说,你这伙说。”梁仲木说:“俺这伙心里也是这些话,说不全,让你替俺说了。”有人说:“要不人叫‘坠爷’?七爷有嘴有心,才敢坠他们。”李老七摆摆手,说:“别提这,坠了一辈子,还是人家厉害,你看看吴家,吴家槐不干人事儿,作够了,疯死个球的了,他家老二老三,了不得了,看吴家新宅,比当年陈家阔不?”梁红星说:“那吴家利了不得,大企业家,滑皮是他狗头军师,出坏点子。偏头当他狗腿子,保卫科长,横行霸道,工人违了他们规矩,或是看谁不顺眼,偏头和他那帮爪牙抬手就打,张口就骂。人家还说,吴家利财大气粗,跟县里一把儿争一个小姐,县一把儿都怵他,末了许他一些好处,他才把那个女的让了。”刘青田说:“红星,你在哪里听的这些事儿?”梁红星说:“我在县城捡破烂,干杂活儿,听人扯啰的。”李老七说:“青田,咱甭管那些传言真假,反正那些玩意儿烂得不能再烂了。我听说吴家利建厂子,要占咱村的地,村子要搬,全上北坡,咱这个几百年的老村就要完了?”刘青田说:“这事定了一段时间了。县委县府确定吴家利的公司为全县牧工商一体的大型龙头企业,在河湾建生产基地,咱村地靠清水河,把厂子建这里,方便排水。”李老七说:“他娘的,他养鸡养鸭子的,弄些臭水,朝清水河里一放,清水河就成臭水河了。”刘青田说:“现在最当紧的是发展,哪顾得上河水清还是臭。也有人提这个问题,说河湾村紧靠大公路,清水河污染了,外观不好,有人提个方案把厂建在南部山区,吴家利坚持把厂子建在河湾村,他拼命活动,吴家才给他跑,高西华、赵臣——他们虽然退了,但是在县里,市里有很大的影响力,高西华的女儿高胜美——如兰家的外甥媳妇——在市计委,很替他们说话。”杜长英说:“广玳家常福不赖,媳妇子这么厉害。张家门里还有这么撑劲的亲戚。”刘如兰说:“白搭,人家是官宦小姐,根儿里梢儿里没看起过咱这门亲戚,大姐在着,她也没擦过俺家门槛,大姐死了,更没来往了。”刘青田接着说:“这高家小姐眼眶子高,没权没钱的,难入她的眼,她原先在市建委规划处当处长,很有权,不知怎弄的,又调到计委了,管项目规划,他们勾连着,旱地里拔葱,把明明看着不合理,不可能的事鼓捣成了。河湾这里是金利集团的下属公司,鲍华是总经理,偏头当副总,孙二虎的拆迁公司,负责村子拆迁,过不了多久,就要搭把儿干了。”梁仲木问:“我就纳闷,你要建厂,就征地建呗,怎么非得把村子毁把了,挪北坡去?到底迷的那一窍呢?”刘青田说,一开始并没说要迁村,可吴家利上林城请了风水大师来看——现在都兴这个,县里建机关大楼,书记县长都找人看风水。风水大师说,吴家原先的宅子主凶,大嫂疯癫死亡,大侄子轻生,大哥得神经病,皆因宅子有问题所致,所以,金利集团要在河湾村兴业,吴氏家族要发达,首要一条,吴家必须舍旧屋,另寻风水宝地,建新宅。这大师说他已经看了,村北坡岭岗处风水好,吴家利说,整个村子在河南边,吴家一家上北坡建新房,土地,规划部门不会同意。风水大师说,事在人为,活人还让尿憋死,以吴老板的活动能力,干脆把全村迁到北坡,原村址建厂,不就行了?全村随吴宅搬迁,恰如众星捧月,大吉大利。吴家利又担心,吴家老宅主凶,建厂房,会不会对企业不利?大师说,老宅主凶,不过是小鬼小判儿作祟,建现代化大厂,犹如强龙,一下就镇压住了,断无妨碍。李老七说:“无怨的吴家跑北坡建大宅,原来是这么个事儿,咱都蒙在鼓里哩。”刘青田说:“这样办,把破旧凌乱的老村拆掉,迁新址建排房,又整齐又美观,还节约地,上边当官儿的最高兴,不但立即安排修改了方案,听说还大加称赞,说吴家利有大格局,有开拓精神。”李老七说:“是那些黄子让吴家利喂饱了,买倒了吧?”刘青田说:“局外人就不好说了。”梁仲木说:“咱小老百姓没点儿法儿,看来这村子拆迁是板上钉钉,改不了了。”刘青田说,改不了了。梁仲木问:“这征地拆迁,不知道上边啥政策?”刘青田说:“征地,拆迁,包括在北坡建新村,他们会统一考虑,至于补偿,国家有文件,有杠杠儿,大家不能期望过高,能落实政策,不被扒皮克扣就好。到时候,上边会来人给村民协商,大家可以据理力争。”李老七说:“我估摸着,咱村今回这事儿,弄不鲜亮,你不想想这些没人心眼儿的玩意儿,能弄出好弄了?我这几年不待搭理他们,这回要动祖产了,不出头不行了,非跟这些黄子掰挣不可。”女席那边刘如兰说:“七叔,你家俺憨子兄弟在外头出息了,拆迁了,跟孩子走了吧,别在家里惹气了,这么大岁数,犯不上。”李老七说:“憨子早就让我去,我舍不得老窝,走了,就跟摘了心去似的。也去过,住不惯。憨子瞎白大学毕业,搞啥科研,书呆子一个,老子的事他一点儿不放心上,听说要拆迁了,他要上哪去考察,临走来电话交代我啥也别管,人家说么就是么,还说拆了好,家里没处住了,赶紧上他那去。我给他说,你尽管考你的察去,别问老子的事。”梁仲木说:“你老哥也是傻。听孩子的,一拍屁股,走了算了。”李老七说:“凭什么算了,白便宜他们?让他们糟贱半辈子了,末末了,再害一大下子,没门儿。我打好谱了,说得好,咱好商量,说不好,就得跟他们理挣。电视上说什么‘钉子户’,弄不好,我就当那个‘钉子户’了。”刘青田说:“还是得看情况,管怎着,不能硬来,不是小年纪了。”李老七说:“那就看到哪一步了,真逼急了,豁上这把老骨头,也跟他们拼,反正没大活头了。”

庄乡们要走了,刘如兰说:“庆水,你七爷爷喝酒了,你扶着他,送他家走,我跟你婶子再待一霎。”人都走了,杜长英说:“如兰,广坪出这个事,疼死人了,你不穰,挺过来了。”刘如兰说:“有什么法儿?就这命,他走了,我恨不得跟他去了,可是舍不下孩子啊,他临走嘱咐给小霞治好病,做不到,对不住他。庆河来信了,说小霞恢复的好,再有半月十天的就回来,可以回学校上学了。庆河说,淑媛姑,毓彦叔,小燕姑给帮大忙了,到多咱都忘不了这恩情。”刘青田说:“庄乡,又是亲戚,理当帮忙。”杜长英说:“咱们谁跟谁呀。”小燕说:“俺就跑跑腿,找找人,都不算啥。庆河哥自己身体不好,没黑没白的陪着孩子,受罪了,还有小磊,工地医院两头跑,为了多挣钱,累得精瘦,真不容易。这回小霞的病治得好,一是医生尽心,二是咱这边钱没耽搁,更重要的,小霞这孩子争气,懂事,坚强,配合医生要求,做的好,医生护士都夸她。”毓彦说:“俺大娘三娘活着时,说过多少回,世道咋变,张家人没欺负过咱,文革俺遭难的时候,没人偎边,广坪哥挺身帮俺,俺都没忘了。”能能说:“毓彦说得好,是人心换人心。”小燕又说:“嫂子,你可能知道了,小霞在北京这阵子,小磊他女朋友吕萍没少跑腿,帮大忙了。”刘如兰说:“说起小磊这女朋友,他圈圈弯弯地说过几句。按说,小磊才刚二十,不急着找对象,成了,不够年龄,也不能过门,慌什么?再说,女的比小磊大,结过婚,还带个孩子,算啥事儿?我跟他爷爷,庆河都觉得不行,小磊还不肯回脖儿。小燕,你见过这人儿,啥样儿?”小燕说:“不怪小磊‘迷’,吕萍这人真不孬,长得受看,不显大,这且撂可后,主要是脾性好,对小磊好,还那么疼小霞。你不见便罢,见了不由你不喜欢她。不哄你,听那意思,吕萍觉得自己条件不行,上来不想愿意,架不住小磊没好地追,才松了口。我跟毓彦和淑媛都觉得不孬。小霞可喜欢她,说回来帮她哥求你们。他们刚到北京那会儿,吕萍上医院看小霞,庆河心里不乐意,不大理吕萍,可后来私下跟俺说,吕萍这人,跟小磊谈对象不适合,人倒是真不孬。我说,人不孬,就同意了呗,他说,我可不能吐口儿,这事得他爷爷奶奶愿意才行。”刘如兰看看能能,能能说:“嫂子,你可不能嫌小磊找对象早,咱农村男孩子找对象就得早搭把儿,晚了说不上,麻烦了,既找了,就不能往外推。你听小燕妹妹说的,这吕萍好得了不得,孩子找媳妇,不就图人好吗?庆河也变态度了,你当奶奶的,就顺水推舟,松口儿算了。”刘如兰说:“你看这事儿弄的,答应吧,心里别扭,不答应吧,难为孩子,那就随他们。你们回到北京,跟他爷们儿说,送小霞来家,让小磊和吕萍一堆来吧。”杜长英说:“这就对了。”小燕说:“嫂子,俺回去这么一说,小磊,吕萍,连小霞都得高兴坏了,你应口儿了,庆河没得说了,皆大欢喜。”刘如兰说:“还有个事儿,青田叔,长英姨知道,霞她爷爷的事,到这还瞒着她爷几个哩,你们到了北京,还是先别说。爷几个来家再告诉他们。寻思起这事,心里刀搅一般……”刘如兰说着说着抽泣起来,杜长英说:“如兰,别光难受了,庄户人常说的,你就当是咱命里该着吧。孙女的病治好了,这也有了孙子媳妇了,打起精神朝前过。”

1.坐坐,即请对方来自己家吃饭。2.恶而葬,不讲道德,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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