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银行存款
– 四十年前的往事几则
又到母亲节了。
前日我在医院做了一个小手术,确认了我的癌症又复发了。整整五年过去了,现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挺到明年的母亲节。早上起来在手术创口疼痛的催促下,我觉得该把当年的一些往事记录下来,好在来日去见母亲的时候有一份见面礼。
(一)学英文
那是四十多年前,我在上大三,正在准备考研究生。
当时英语的学习材料不多,只有像什么《英语九百句》、《新概念英语》等几种,于是我们几个同学还一起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星期日广播英语》,每周定时广播的。
这个节目是由北京国际关系学院申葆青老师主讲的。她的普通话略带有江浙口音,听起来很是亲切,有一种大姐姐的感觉。虽然透过电波我们只能听到甜美、流畅的声音,但我们在青春期的学生很自然会脑补出那声音背后的美丽、慈爱、和蔼,和治学的严谨、认真、从容。
那时刚刚出现砖头式录音机,性价比不错,我母亲也给我买了一台,当然是我打着学英语的旗号申请来的。我虽然录了不少学英文的磁带,但也没少用它来听港台歌曲,比如张帝的机智问答、刘文正的校园歌曲和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对于这个英语节目,我会录下来,然后反复学习。
广播英语的文字材料则需要去校外买报纸,好像是登载在广播电视报上。我们几个同学轮流排班出去买报。
那年的五月第二个星期日,正好是母亲节。广播英语的节目是《妈妈的银行存款》,讲的是在经济大萧条的 1920 年代在旧金山一个挪威移民家庭里的故事。那时候的加州尚没有硅谷,淘金热也已经过去了,可不算个发达的地儿。故事的原文是美国作家凯瑟琳·福伯斯(Kathryn Forbes)的《Mama's Bank Account》,发表于 1943 年 – 那年她 35 岁。
我也是因此才知道这个母亲节的,所以对这个故事印象很深,不仅仅是学习英文。这个故事带着怀旧的色彩,有些苦涩涩的 – 在我看,它有着《童年的记忆》中的旋律。故事中的母亲不仅仅很慈爱,而且坚强又智慧,像一只老母鸡一样为孩子们遮风挡雨,度过难关。直到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后再回头审视,才发现已经年迈的母亲曾经在那种极端困苦的条件下承受了多少生活的压力。
Kathryn Forbes
在欢快的舒伯特《音乐的瞬间》钢琴曲之后,“Hello, everyone! you are listening to Radio English on Sunday, a regular half-hour program in English. I am your hostess Baoqing. In today’s program, ...” – 这是每一期的开场白,然后就是娓娓动听的英文故事详解了。
当然为了教学,在《星期日广播英语》中这个故事只是一个缩写,但已经足够感人了。孩子们因为妈妈有一笔银行存款作为生活支撑,可以让家里安心度过大萧条。虽然最后没有动用那笔存款,只是靠大家互相帮助勒紧裤带,捱过了一个个难关,但那笔存款无疑是让孩子们心安的一个重要底牌 – 实在不行了我们还有那笔存款。
特别是故事尾巴上的 callback – 当主人公把她工作后第一个月工资交给妈妈,让妈妈合并到她的那笔存款里时,妈妈却说:我哪里有过什么银行存款啊!听了让人鼻子酸酸的 – 那个让孩子们从小就相信的“妈妈的银行存款”居然是妈妈为了给他们遮风挡雨的魔幻伞。
那天我听了这段故事就想到了我那勤劳却历尽磨难的母亲,于是我把这个故事翻译回中文,夹在信中寄给了母亲。多年以后,我偶然发现,妈妈还保留着我的那封信和那个短文翻译。
(二)失恋
还是那四十多年前,我在上大三,正在准备考研究生。
谈了两年的女朋友飞了,就在那个夏天,在星期日广播英语《妈妈的银行存款》播放之后不久。
我们那时都是比较传统的,所谓谈恋爱也就是拉拉手的水平,比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之间的友谊升华不了多少。特别是我们还属于异地恋,每到假期就是“相聚”的好时候。我们之间平时只是笔友,假期才有笔会。但就是鸿雁飞书也总是把我这少年之心挑得怦怦乱跳的,情窦初开。
就在那次放暑假前,我接到了她的“绝情信”。那是我的初恋,没有经验,心里那团火一下子就变成了苦涩的水,在肚子里继续沸腾,烫得我痛不欲生。为什么?
我本想去找她,但我也理智地意识到,那又能怎样?我已经二十岁了,可以用足够的理性去分析问题。于是,我把一腔思念和决绝之情都一股脑儿地写成一封长信,寄给了她,然后自己慢慢地品尝、消化那一腔苦水。
后来才慢慢明白,女性成熟比较早,也往往比较现实。对我们这种异地恋的情况,在那时户口为王的社会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 我这又张罗考研究生,而她面临毕业分配,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她一定是发现了我的不成熟,甚至是幼稚,只会玩虚的,没有闯世界的能力和本领,妥妥的一个书呆子愣头青,莽撞少年。早早结束也许对双方都是明智之举。
可是我很难转弯,热血青年就是这样上头。在浑浑噩噩几天后,我决定不去找她了,也干脆在暑期也不回家了,就在学校混吧,正好有复习考研的借口。
那年的夏天特别长。除了在宿舍里用那个砖头录音机整天播放港台歌曲,就是到湖里游泳。有时仰泳躺在湖里,甚至会想我会不会沉下去?觉得沉下去也挺好的。邓丽君的《我没有骗你》里那激昂的旋律总是在耳边萦绕 – “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把我俩的过去,丢进河里,埋在土里,让我俩永远永远地忘记”。
那是一个很大的湖,估计直径超百米,还兼做养鱼的地方。因为水很深,水面上的水很暖,但深处的水会很凉,不小心就会腿肚子抽筋,那时好像每年都会有学生溺死其中。
那些日子我经常泡在湖里,水性倒是大涨。
(三)摸鱼
我从小就胆小,对下水游泳一直有点怵头。家里也从来没有人帮助我学游泳,甚至禁止我去野外游泳,也就什么没有机会培养水性了。
上小学时,离家不远处有一个大水泡子,靠近铁路,见《高山子往事》。那里水不深,只有个别地方会超过一人深。一帮小孩会光屁股跳到水里“洗澡”,有客车经过时还知道捂住羞处,“别让鸟飞了”。我有时也瞒着家里偷偷来野浴,但连狗刨都游不明白。
到了中学机会就更少了。虽然偶尔会去河里或游泳池,但基本还是“一口气”的水平,不会换气,就更别提姿式了。另外,游泳池里人挤人,不仅游不开,而且水面小波太多,不利于学习换气,而我恰恰不会换气;河里倒是没有多少小波,但不知深浅,而且水流流动,不易学游泳。
到了大学,这个湖倒是解了各种难题。湖水平静,湖面巨大,没有水流,除了深浅不知,没有别的问题了。不过,我开始时更喜欢打篮球,而北方能游泳的日子也不多,我暑期又都回家,所以我的游泳水平也进展不大。
记得一次带着一个篮球下水,发现把篮球推走自己也能浮起来了,而且头还在水面之上,不影响呼吸。这就算是会游泳了?原来游泳就是这么简单。
这次失恋,有机会在暑期长时间游泳,这下可过足了瘾了,水性也突飞猛进 – 当你不怕死的时候,学游泳就轻而易举了。
学游泳附带的收获是抓鱼。那个湖本身就是养鱼塘,到了八月,大草鱼都肥了起来。两三斤重的很多,在湖面上来回游荡,很是馋人。
于是,我和几位一起常来游泳的同学组成了抓鱼小分队。三四个人就够,进行围猎。
鱼在水底下是没法抓的,它们滑得很,也游得更快。但它们常常需要升到水面上来透气。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估计是水下氧气不足吧。但这时就是我们下手的机会了。
鱼在水面上浮游时,鱼尾鳍是露在水面之上的。当我们从水面上看去,就像一面面三角小旗子,很远就可以看到,在向我们召唤。
经过一系列的实践,我总结出来的抓鱼规律:
1 - 必须轻手轻脚,不能打扰到它们。一旦下手,必须要一击必中。不然,鱼会马上下潜,不知所踪,任务失败。
2 - 第一下出手不要抓鱼,要打或拍鱼。这一下必须用力,击中后鱼就晕头转向了,不知道下潜,只是在水面上乱窜。不然,靠手很难抓住那滑滑的鱼,它会马上滑脱的。
3 - 当鱼在水面乱窜时,需要按预测的鱼的行进轨迹,提前下手搂住鱼头,而不是鱼身子。鱼身子又宽大又滑溜,抓不住的。
有了这些招式,我们会盯住一个水面上的鱼,然后几个人悄悄地头在水面上蛙泳从几个方向上围过去,尽量不产生任何水面波浪。在靠近到鱼的两三米的地方,感觉够得着了,就突然换成自由式,两下就划到鱼边上,然后一下拍过去,趁鱼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就已经被拍晕了,只能在水上乱窜。
然后我的鱼叉手就可以得手了 – “鱼叉子”是他们封给我的,因为我在拍鱼和抓鱼的时候运气都特别好,每每大家围猎,往往总是我得手。
鱼是抓到了,可是如何把鱼拿回去却是另一门技术。别忘了那湖还是养鱼塘,是有人看管的。这也是我们只能用手抓鱼,不能拿工具捕鱼的原因。因为湖面很大,看鱼的也看不清我们在湖里干了什么,但明晃晃地把鱼带走也是肯定行不通的。我们在水里也不清楚岸边看鱼的人躲在什么地方,所以这又是另一个智力游戏。
于是我发明了一套瞒天过海的手段,后来一直很好用。
1 - 抓到的鱼先头朝下插入游泳裤的后面,这样鱼就不折腾了(我们要活鱼)。
2 - 游到岸边,找一个靠岸的水下大石头,把鱼压在下面。
3 - 上岸拿毛巾(往往和衣服放在一起),在岸边擦洗一下,也观察一下身边是否安全。
4 - 如果没有异样,就用毛巾在水下把鱼给卷上,然后把毛巾搭在脖子后面,两端垂在前胸,光着膀子,大摇大摆地回去。
鱼在湿毛巾里很安静,一般不太折腾。如果不放心,也可以双手抓住毛巾的两端,一般也没有人注意。
回宿舍后就开始炖鱼,煤油炉,外加“油多香、盐多咸”的烹饪理论就够了。
(四)妈妈的银行存款
大概是吃鱼补脑吧,我的失恋很快就过去了,然后也跟着考上了研究生。我妈妈也就不必再给我每个月 30 元的生活费了 – 那时研究生工资好像是每月 49 元,外加一些活动经费(忘了是 ¥1500 还是 ¥3000了,是毕业项目/论文费)。
我妈妈喜欢存钱。那个年代里人都没有什么钱,但我父母的工资还挺高,也很节约,所以可以存下一些。家里有老人、有病人,总是需要钱来解决问题的。
比较《Mama's Bank Account》中的母亲,我的母亲所面临的情况又是很不一样。
在她大学毕业后,直到退休,也就是我考上研究生的这一年,她没有过过平静的生活,一直在奔波。
今天不仅仅是母亲节,也是汶川大地震的纪念日。16 年前的那场大灾害面前,吞噬了多少生命,伤害了多少个家庭?
回头看看历史,我母亲的经历就像一场超长的大地震,而且余震不断,湮灭了她的大好时光。
她少年儿童时还有一段快乐的记忆。记得她每每提及那时的生活,在她的眼睛里都带有憧憬。当时我不理解,还以为只是南方北方的区别,在南方有北方没有的好吃的东西,比如杨梅、水蜜桃。其实,那些只是符号化了的记忆,让她可以闻到童年的味道。
从抗日战争起,一切都变了。家没有了,一个 15 岁的小姑娘自己在外流浪,步行长征几千里到了大后方讨生活,然后经历了一段热火朝天的抗日求学的日子,就迎来了国民党的垮台,和共产党的没完没了的运动,见《母爱无所报》。
从东北局的工作开始,她的一生就像被绑上了战车,在各种无休止的运动战中颠沛。人生最有意义的 30 年就没有机会逃离这驾战车。而且,车上的亲人还有各种疾病,需要照顾。我现在可以理解,我是她的希望,是这驾战车上可能产生的异变的期待。
妈妈的银行存款,也是为了这个家有希望。她的存款是实打实的,也必须是,因为那是真的需要用的。记得那时闹万元户,一次我放假回家,她悄悄地告诉我,我快成万元户了。
然后,她带我的姐姐去北京看病,大概有一两个月吧。那时 CT 还是凤毛麟角般的稀少。在北京的陆军总院给姐姐做了 CT,明确了直接情况是小脑萎缩,而且是不治之症。这让她只能放弃了继续治疗。
记得那是我大一大二间的暑假,我送她们从北京回家。那时的火车票很难买,没有买到下铺,但乘客们都很帮忙。我背着姐姐上火车,下铺的人马上主动让位,到了中铺上铺。那是母亲的最后一次尝试,因为听说有了 CT 手段。在此之前,已经断断续续的到处看病多时了,连定性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情况,所有大夫都没有见过或听过这个病。姐姐也在几年后故去,最后也不知道这个病的名字。母亲二十前离世时她也不知道这个病的名字。
我是在七八年前才偶然地了解到这种病,其实在 1993 就已经发现了其致病机理 – DNA 复制错误,在第四对基因编码亨廷顿蛋白质时,重复复制了过多的CAG碱基对。不过,即便知道了也没用,至今还是不治之症。
从 1976 年唐山大地震时姐姐的症状开始明显,到她故去时她又挺过了十年。她没有机会享受母亲节,她可能都不知道有母亲节这个说法。人生一世,就是这么的不公平。
今天思路有点混乱,不知所云,却是我此刻心情的真实流露,觉得母亲节需要写点什么纪念母亲,特别是这还可能是最后一次了。相信我的那份《妈妈的银行存款》的翻译,给她带去了一丝慰籍。我作为她的产品,没有给她多少物质的回报,只有这种母子间的心灵沟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