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33)我和收音機的故事(之一)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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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33)我和收音機的故事(之一)

在封閉的年代﹐收音機是中國人和遠方世界唯一的交通。

從清晨在「東方紅」樂曲聲中起身,到入夜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高奏「國際歌」結束的一天中,時時刻刻,革命歌聲伴隨着你,毛主席的教導伴隨着你,黨團組織伴隨着你,革命同志伴隨着你。

1965年,家裡給我寄來一台收音機,當年半導體收音機是何等新奇奢華的玩意,這部最高級的上海牌「新產品」有四個波段,我興緻勃勃從郵局取回,迫不及待打開木箱,在短波各頻道作地毯式搜索,從忽高忽低的音波雜聲中尋覓來自遙遠他方、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息。我密密收藏,沒人知道我有這個寶貝。

 上海牌312型半導體收音機

熬過每晚兩個半小時的政治學習,一結束我就急匆匆回宿舍,我不明白同宿舍的革命者們為什麼日日夜夜開會,還沒開夠,天天要到半夜才回來,謝天謝地,他們回來越遲越好,我巴不得他們整夜不回。取出收音機,立即鑽入被窩,插上耳機,輕柔地、仔細地搜遍音波世界的每個角落……

這裡,這裡!我的手、我的心,停在一個音節上:「這裡是美國之音,Voice of America。」和我們聽慣了的中央電台播音員完全不同的和藹語音,由大洋彼岸傳來。我彷彿見到了那個美好的地方,見到了那個親切的播音員,他醇厚清新的嗓音越過徹夜不眠的中南海密室,越過千萬間油燈昏黃的「農村社教運動辦公室」,來到西北死寂一片的黑黯大地,來到我木格床下層陰影的角落。

每晚十點,葛森的新聞之後是雷明德的「空中音樂會」,我在這裡認識了奧曼蒂,認識了費城交響樂隊、紐約交響樂隊、芝加哥交響樂隊,它們夜夜給我送來莫扎特、貝多芬、蕭邦的天籟之音、聖靈之光,照亮我寒夜土屋一隅。直到我時刻戒備的第三耳,警覺地聽到門口漸近的腳步聲,才趕緊把收音機關上藏好。我感覺自己是一隻活動在陰暗牆角的老鼠,一個幹着見不得人勾當的賊。

全單位只有兩台收音機,除了我這台專門躲在陰暗角落裡「偷聽敵台」,另一台光明正大放在辦公室裡,專門收聽「來自北京的聲音」。

這天我值班,早上學習會後大家去食堂,辦公室就我一人,四下一看沒個人影,即刻打開收音機,趴在桌上,耳朵湊近喇叭。

這是一支輕盈優美的樂曲,簡潔婉約的旋律,以不同樂器反復奏出,深深印在我心田,如春天的潤雨灑落在久旱的乾涸土地。直到三十年後,我才知道這首只聽過一次就牢牢記住的曲子,是1963年日本名歌星阪本九唱紅的 Sukiyaki,旋律委婉憂傷,一時紅遍歐美,被改編為各種語言和樂器傳唱,我當時聽到的,就是美國比利佛格(Billy Vaughn)樂隊的演奏。

正當我聽得出了神,不由跟着哼起來,完全沒有覺察到陳金根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我背後,幸虧是他,一個樸實憨厚的淞江人,他對我和善地露出兩排牙齒。何況這麼動聽的樂曲,誰能不共鳴呢,我心安理得地聽完,把收音機關上。

下午,團支部書記林偉國過來,說要和我談談,「隨便聊聊。」

「我們一起從上海來到新疆一年了,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應該互相幫助,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我作為團支部書記,對你關心不夠,這是我要向你檢討的,希望你能多給我提提意見。」別看這位團支部書記比我小兩歲,一年來在黨支部「抓思想革命化」引導下,進步很快,「做思想工作」的官腔駕輕就熟。

開場白之後,到正戲了,「最近有些同志反映,你喜歡聽音樂,是吧?」「有時聽聽。」

「據同志們反映,你聽的是短波。」

「就在辦公室的收音機,聽過一兩次罷。」

「當然,辦公室的收音機誰都可以聽,但其它同志聽的都是中央台,短波中很多都是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國家的反華宣傳,是敵台廣播,是不能聽的。」

「我只聽音樂,從來沒聽過新聞。」

「但音樂是有階級性的,外國電台都是黃色頹廢的靡靡之音,本質是反動的。」

「我聽的都是古典音樂,中央台也有播的。」

「同志們是出於對你的愛護和幫助,關心你政治上的進步。」他耐心地、面帶微笑地教育我,「聽音樂好像是小事,但你要知道,聽什麼音樂,看什麼書,歸根到底,是接受誰的教育、接受哪個階級教育的問題,希望你注意,這不是一個小問題啊。」我也耐心地、虛心地接受他的幫助,雖然兩人心裡都清楚,你我都是裝。

幸好,他沒發現我被窩裡的秘密,偉國同志、金根同志們夜夜守着他們的中央台,我仍夜夜在蕭邦的琴鍵上醉夢,在莫扎特的弓弦上神遊。

1966年由偉大領袖親自發動、他的親密戰友親自指揮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掃蕩中國大地,革命造反派翻箱倒櫃,查抄了我所有物品,發現了我已經藏進箱底的收音機。

造反隊頭目查四福如獲至寶,說好啊你想和帝修反聯係。

我說「這是收音機,不是發報機。」

「這種收音機很容易可以改成發報機的。」查得意洋洋。

「我可沒這本事。」

林偉國伸出手指,義正辭嚴地說:「你一貫偷聽敵台,我向你指出過,你拒絕革命群眾的幫助,偷聽敵台就是和美帝台灣敵特機關聯絡。」

我的美帝台灣特務身份就這麼被確定了。

收音機被沒收,放在造反隊的辦公室裡﹐經常爆發出「穿林海跨雪原」、「我家表叔數不清」等的嘹亮唱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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